接連幾日,老烏讀完了李鍾給他的《勞動法》宣傳冊。想,若是要按上麵的執行,那打工人的日子就好過了。老烏後來想,也許,真如李鍾說的,是忘記自己是誰了。不過老烏後來又想,大多數人的思維,都是以自身利益為出發點的,出發點不同,看問題的方式也不一樣,同樣一件事情擺在那裏,看到的角度也自不同。多年以後,老烏對畫家劉澤說起這些,劉澤笑了笑,一句話,就道出了問題的本質。劉澤說:“這叫屁股決定腦袋。” 老烏笑著對劉澤說:“還是你有水平。”當然,這對話發生在多年以後,許多的事情,站遠了看,反倒能看得真切,就算你是雙眼健全之人,當你站在大象跟前,站得過近,很可能看到的隻是一堵肉牆,隻有退後一些距離,你才發現,嘿,原來是頭大象。我們對待生活中的一些人,一些事情的判斷亦如此。所謂“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說的正是此道理。而老烏則是在瑤台廠罷工事件發生後許久,才想明白這個道理的。
其實,細數起來,罷工事件的始作俑者並非李鍾,而是黎廠長。正是黎廠長那幾條降低成本增加效益的諫言,導致了後來的一切。罷工情緒的醞釀,有一個漸漸發酵的過程。在此之前,工人中已積聚了一些不滿情緒,但每天加班,並不需要做到淩晨,多在晚上十二點前便下班了,而瑤台廠一般計件員工的工資,都能拿到五百來塊,在瑤台工業區的工廠中,算得上高的,雖說這高工資,是以每天超時加班換得的,但正如黎廠長所料,出門打工,所為求財,這點累,比起在家插秧割禾,自然算不得什麽。瑤台工業區爆發第一次罷工時,黃叔還頗為擔心,害怕自己廠裏的工人效仿,然而廠裏風平浪靜;工業區第二次爆發罷工,黃叔反倒不擔心了,因為第二次罷工發生之後,無論鎮裏還是村裏,都把天平傾斜向了資方。工人並未完勝,而是雙方各退一步,達成妥協。到了最後一次罷工時,村治安隊當時都出動了,治安隊員拎著鋼管往廠裏一站,那些打工仔、打工妹們嚇得麵如土色,當時就散了。黃叔清楚,珠三角近年之發展,新生工廠,大多為勞動密集型的製造業,靠的就是廉價勞動力,如果地方政府真正嚴格執行《勞動法》,廉價勞動力這一優勢,就要打折扣了。為了維護投資**,無論縣、鎮、村,自會把天平傾向資方。當然,此時的黃叔並沒有想到,事隔多年之後,風水輪流轉,同樣的罷工事件,天平會傾向多年來一直處於弱勢的打工者。而那一年的到來,尚在遙遠的未來,是年五月,瑤台廠業務開展得紅紅火火,這時,黎廠長**的弊端開始顯現,工廠隻開一班的生產能力,越來越難以按時完成訂單,加班時間越來越長。每天晚上,瑤台廠都要加班到淩晨兩點甚至三點,吃飯的時間也從一小時縮減到了四十分鍾。黃叔為此亦頗為憂心,然而黎廠長信誓旦旦:“我保證沒問題,工人們吃得消,真要再招一幫人,一是產品的成本要增加,二是工人的月薪要跳水,這樣工人還不願意幹呢。”黃叔親自去車間問工人:“加班吃不吃得消?”工人看見老板來了,骨頭莫名其妙軟了,再見老板問自己吃不吃得消,骨頭就更輕得沒有二兩重,因此老板問工人加班累不累時,工人少有說累得受不了的。大不了說:“有點累,但沒關係,年輕嘛,這點苦算不了什麽。”黃叔顯然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按照《勞動法》,工人每天八小時之外的工作算加班,加班工資應為平時工資的一點五倍,而**的節假日加班,要發放相當於平時三倍的工資。或許黃叔是知道《勞動法》的,像黃叔這樣粗通文墨的老板,不可能不看這部新頒不久的法律。或許,黃叔是算準了,在他的工廠裏,尚不會有人能組織起像樣的罷工來。因此,這年國慶節,瑤台工業區大多數廠都放一天假,而瑤台廠沒有放,也沒有給大家發加班工資。
黃叔的想法,是有基礎的。其時,大多數工人,對於《勞動法》知之甚少,有聽說過的,也不清楚《勞動法》賦予了工人何種權利。就算知道一些的,也覺得,自古官商一家,老板又是本地人,說不準勞動局就有他們家親戚呢,和老板對著幹,最後吃虧的還是自己。說到底,工人們是覺得,天下烏鴉一般黑,出了瑤台廠,別的廠也是這樣。相比之下,瑤台廠還算好的,最起碼工資說押兩個月就隻押兩個月,到時就結,不欠你一分,而且每個月都能拿到五百多塊,因此也就很知足了。更何況,還有其他廠罷工失敗的例子擺在眼前呢。黃叔棋看五步,卻少算一著,把李鍾給忽略了。
一開始,罷工的策劃者——李鍾,並未打算把此事告訴老烏,他不想拉老烏下水。罷工是為大家謀利,但老板低頭,是被人強摁的,因此任何廠裏鬧罷工,帶頭人皆沒好下場。李鍾眼看著在瑤台廠沒有一展抱負的機會,想,反正要出廠的,因此並無後顧之憂。李鍾先是秘密聯絡了湖北幫的技工、主管們。李鍾說:“你們不要怕,到時我出來牽頭就是,槍打出頭鳥,打我好了,反正老子不想幹了,為大家爭取利益,走了也落個美名。”李鍾這樣說,大家本來的顧慮,便被打消得七七八八,加之又不好駁了李鍾麵子,也就同意了李鍾的提議。罷工自然要有目的,李鍾的想法,爭取讓老板按照《勞動法》給工人計算工資,加班時間長無所謂,但要比平時工資多出一點五倍。各技術骨幹、主管們,又去聯絡了一些員工,但這事是瞞著兩廣員工進行,湖北、湖南、四川、貴州、河南各省的員工,都在他們的聯絡範圍。關於罷工的時間地點,李鍾顯然是精心選擇的。過幾天,黑天鵝賓館采購部的經理,要到廠裏來考察。黑天鵝賓館是國內酒店業界的龍頭,若能成為該賓館的客房用品供貨商,除了能拿到一個穩定的超級大單外,對於瑤台廠的聲譽,將是一次重要提升。可以說,誰得到這筆訂單,就等於得到了一個質量認證的通行證,在和同行的競爭中,將搶占非常有利的**。黃叔為了這筆訂單,沒少花心思。但這家賓館是外資,他們頗愛管“閑事”,要成為他們的供貨商,不僅產品質量要有保障,對供貨商是否有違人權看得頗重。因此,全廠上下,早就為迎接這次檢查做好了一切準備,連到時若客戶方問員工一月工資多少?加班時間多久?生活水準如何?廠方事先都一一做好了備案,並讓員工牢記於心,三令五申,不得有違,若到時胡亂開口,誤了大事,後果自負!因此弄得廠裏誰都知道不日將有老外到廠裏來考察,工人中湧動著一股莫明的興奮。而李鍾提出,在黑天鵝賓館的人到來的前一天罷工,一是給黃老板時間,不至於把黃老板逼上絕境,同時,又讓他沒得選擇,束手就擒,同意工人的請求。
一切算計,皆在李鍾把握之中。老烏則是在罷工前一天,才從老鄉口中得到消息。老鄉問老烏:“明天食堂開不開飯?”老烏說:“你怎麽問這個?當然要開羅。”老鄉說:“開飯就好,還以為你們食堂也罷工,明天不開飯呢。”老烏一驚:“罷工,罷什麽工?”老鄉這才知道說漏了嘴,廠裏人都知道,老烏雖是湖北人,人也不壞,但他是老板的人,跟老板一條心,平時工人說老板壞話,罵老板,李鍾、王一兵去了,大家照罵,而且會罵得更起勁。有人要是說老烏來了,頓時噤聲,或是轉移話題。老烏遇見過幾次,以為是背著說他壞話,也沒往心裏去。老鄉見老烏不知罷工這事,就說:“沒什麽,開開玩笑。”老烏後來一想:“不對,不像是開玩笑。”老烏想,平時在工人中鼓吹《勞動法》和罷工最起勁的就是李鍾,如果真要罷工,肯定與李鍾有關。老烏找到李鍾時,已是日晚飯過後,李鍾和幾個師傅正在房間敲定罷工細節:明日一早上班時,每人搬個凳子,坐到工廠中間的空地上。李鍾弄幾個包裝箱,上麵寫上了“依法討要加班費”的字樣,這是他們罷工的唯一訴求。李鍾說:“到時我出麵來和老板談,你們不用擔心。跟著靜坐就行。”正說著,有人說:“老烏來了,”李鍾站了起來,說:“你們散了罷。”大家就散了,老烏見自己一來,那幾個主管、技工就走,越發肯定了他的猜想。又見李鍾表情頗不自然,肯定自己推斷沒錯。說:“李哥,罷工都不叫上我。”李鍾一愣,說:“你都曉得了。”老烏說:“曉得了。”李鍾說:“這樣的事,是得罪人的,我反正不打算在瑤台廠幹了,為大家做做好事,也是殺一殺黎廠長的囂張氣焰,沒告訴你,就是不想拖你下水。”
老烏說:“可是我已經曉得,已經下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