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鳴珂犧牲半個月之後,中共四川省委再一次遭到慘重損失,幾乎可以說是遭到了滅頂之災。

這次災禍是因內部有人告密而引起的。

這天是5月5日,農曆立夏日。

清晨,從長江上吹來一陣陣帶著涼意的河風。重慶城南邊的儲奇門碼頭河灘上,山貨幫與藥材幫的船工號子聲,早已響成了一片。

岸坡上有一排依傍地勢、以竹木捆綁穿鬥而成的簡易棚戶,被人們稱作“吊腳樓”。一個個子不高,但儀表堂堂的年輕人,從一處吊腳樓內走出來,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藍布長衫在晨風中擺動著,襯出他那病弱的身體更顯單薄。

他是中共第六屆中央委員會候補委員、中共四川省委書記劉願庵。

這天上午,他和省委常委的幾個同誌要開一個會,研究5月份的工作。5月,被革命者們稱作“紅五月”,從“五一”到“五卅”,革命紀念日一個接著一個,革命者們總要在這些時候組織一些活動,以展示自己的力量,喚起群眾的覺悟。

然而,這一個“紅五月”形勢卻極為惡劣。在劉願庵代表省委寫給中央的一份報告中就談道:

此次叛黨分子勾結劉湘向黨進攻……犧牲同誌有軍委書記李鳴珂、兵委書記張小靈、軍委交通鄧文書、兵委委員龔佐新……計一個月來,因共案入獄者將達百人。許多同誌是被密緝而不能活動。被破壞機關有兵委機關、警聯機關、江北特支機關……省委各部機關多少都發生了問題。……劉湘組織了四百名偵緝隊,由叛黨分子率領,分布在大街小巷四出捉人,一個月來幾乎每天都有同誌被捕事件。現在工作同誌,群眾工作同誌,大半失了活動力。因為幹部被捕太多,所有工作同誌更不能不多在外麵跑,因此繼續被捕更多。現在大都在冒險掙紮著,隨時隨地每個工作同誌都有被捕的危險。

鑒於如此嚴峻的現實,劉願庵在報告中坦率地說明:原準備組織的總罷工,“‘五一’恐怕是沒有可能”,“省委原定在‘五一’節後召集代表大會,因為毫無準備,在四月中又不斷的遭白色恐怖的襲擊,‘五一’節後召開代表大會是不可能的。”

盡管如此,劉願庵和他的戰友們仍然毫無畏懼之意,為了解救水深火熱之中的勞苦大眾,即使有天大的風險,他們也要“冒險掙紮著”繼續戰鬥。

沿傾圮的城牆往西,進了城門,再往北上坡,穿過幾條小巷,劉願庵來到了浩池街。

這條街其實隻是一條小巷,不過街麵比一般小巷稍寬一些。街兩邊擠著些高低參差的破舊民房。住戶中曆來有不少人家經營小吃,使得此地成了有名的“好吃街”。據說早年入夜時這裏小吃攤點遍布,亮油壺齊燃,很是熱鬧。因而“好吃街”之名廣為人知,但當局嫌此名不雅,以街內原有一大池而更其名為浩池街。

劉願庵來到這條街上一家名叫裕發祥的醬園鋪,同正在整理貨櫃的店夥計打過招呼,徑自走到裏麵去上了樓——原來,這裏是地下省委出資開設的一處秘密機關,經營此店的就是已經犧牲的李鳴珂烈士的哥哥李祥如,一個純樸老實的農民。

當劉願庵心事重重地走進醬園鋪時,他一點也不知道身後有一雙狠毒的眼睛在盯著他。

那人蹲在街對麵一家小吃攤旁邊,縮著脖子,慢騰騰地吃著早點,以一棵樹為掩護,偷偷監視著裕發祥醬園鋪。

當他確信劉願庵已走進了醬園鋪後,便起身離開了這個地方,匆匆穿過幾條小巷,來到大街上。

一望見街中心站崗的警察,那人又變得猶豫起來。這時,一個挎著竹籃叫賣瀘州黃粑的少年來到他麵前,他急忙招呼道:

“崽兒,過來!”

他在懷裏摸了一陣,伸手遞給那少年幾個小錢,手心裏還有一樣東西——是疊成一團的紙條。

“去,給我交給那個警察!”

少年有些猶疑,那人著急道:

“你快去,這些是賞錢!”

少年畏怯地走到警察麵前,遞上了那張紙條。警察惡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滿懷狐疑地展開紙條,隻見上麵是先已寫好的一行文字:

浩池街三十九號裕發祥有共黨集會

“哪個給你的?”警察厲聲問道。

“是那邊那個人……”少年回頭看去,那人已不見了。

這個告密者叫陳茂華,是中共四川省委地下機關的秘書處交通科主任兼會計科主任。

那時候,中共地下組織雖說也有某處某科的設置,其實往往隻是一個名稱,並無真正的工作機關。工作人員們常常是兩三人、三四人假扮作一個家庭,租佃民房住在一起。為避免組織遭到破壞,黨內禁止發生橫的關係。工作聯係一般通過交通員進行,同誌間很少來往——在這種狀況下,一個人若無堅定的革命信念和較強的自我約束能力,是很容易消沉、頹喪甚至動搖、變節的。

陳茂華本來也是一個積極肯幹的地下機關幹部,頗受組織上重視——從他所擔任的職務即可看出。但是在秘密工作的條件下,沒有人發現他的思想何時已發生了變化。

他對這種緊張、艱險、窮困的生活,已經感到了厭倦。

李鳴珂被捕後,劉願庵指示陳茂華將一筆組織上好不容易才籌集到而一直舍不得動用的錢款,迅速送交給城防司令郭勳祺的妻弟徐春芳,以作營救李鳴珂所用。

劉願庵交待任務時的口氣是十萬火急,可是陳茂華接受任務後卻一點不急——他認定李鳴珂難於救出,與其把這筆錢白白送給那些軍官去揮霍,倒不如分給地下機關的兄弟們改善生活。

當然他沒有敢向劉願庵說出這些想法。

等陳茂華不慌不忙地吃過午飯,去找到徐春芳時,徐春芳頓足道:

“啷個不早點拿來!李鳴珂剛才遭軍部提走了!”

關進了二十一軍軍部,就失去了營救的可能。

聞訊後痛心至極的劉願庵,對陳茂華進行了嚴厲的批評。在震怒中,劉願庵一反平時對同誌溫良謙和的態度,言辭十分激烈,並當即代表省委決定:給陳茂華以嚴重警告處分……

誰也想不到這就埋下了殺機。

陳茂華不但毫無自責自疚之心,反而耿耿於懷,產生了極強的報複情緒。

在這種情緒的驅使下,他便寫出了那張告密字條。

出賣同誌,有人是為了保命;有人是為了請賞;而陳茂華此舉,則僅僅是為了讓使自己不愉快的人遭罪,以換取自己的心理平衡。

那崗警不敢怠慢,馬上將字條交到了駐在附近金馬寺的第六區警察所。不一會兒,警察所長便召集了幾個警察往浩池街走去。據二十一軍特委會後來所寫的總結報告稱:

前幾次密告,皆未得確據,他們前去並不料到真有其事。

因此,幾個警察都沒有帶槍,隻以為又是去走一下過場,一路上無精打采地打著嗬欠。身材粗壯的王巡官還邊走邊發牢騷說:

“莫又是逗起鬧啊!前幾回也是無頭字條,整老子們冤枉……”

可歎的是,年輕的共產黨人自身犯了缺乏警惕的錯誤,在如此嚴峻的形勢下開會,居然既不派人放哨望風,也不做好應變準備!以致發現敵情時措手不及……

警察一行漫不經心走進裕發祥,老板娘神色惶然地邁動小腳迎了上來。

警察所長四下看了看,例行公事地拖著聲音問:

“樓上來得有啥子人?”

“沒得!沒得啥子人……是幾個談生意的……”

老板娘的語無倫次,使警察所長頓時警覺起來,他把手一揮:

“上樓!”

警察們腳步咚咚衝上了樓,撞開了房門。

屋裏屋外的人都愣住了。

屋中圍桌坐著四個年輕男子,桌上攤著些書本、紙張,確是一副開會的樣子!

正在作記錄的地下省委秘書長鄒進賢,30出頭,戴副銅邊眼鏡,見勢不妙,一把抓起麵前的記錄紙揉成一團,同時瞪圓了眼鏡後的眼睛吼道:

“你們來做啥子?”

一個眼尖的警察早已撲來要奪他手中的紙團,其他警察也紛紛上前抓人、搶東西……

劉願庵從最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顧不得多想,抓起身下的木凳高喊:

“打呀!”

他將木凳猛砸向一個正要抓桌上文件的警察,那警察慌忙閃開,撞到後麵一個警察身上。劉願庵伸手去抓文件,王巡官從一旁撲來,緊緊抓住他那隻手。他另一隻手掄起木凳向王巡官砸去,王巡官接住木凳,狠狠一推,劉願庵一個踉蹌,跌倒在屋角,頭撞在牆上,木凳砸在身上,眼前直冒金星……

小樓上地板咚咚亂響,灰塵飛揚……

劉願庵被王巡官壓在地上痛毆。他無法還擊,隻有掙紮著奮力喊道:

“快跑!你們快跑!”

混戰中,隻聽一個警察驚呼:

“有一個跳窗子跑了!”

樓梯又一陣震響,是鄒進賢趁亂打倒兩個警察奔逃下樓去了。27歲的地下省委工委書記程攸生死死拖住一個要去追趕鄒進賢的警察。兩人扭打著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鄒進賢跑出醬園鋪。門口圍著看熱鬧的人們急忙閃開一條道,紛紛朝他喊:

“快跑!快點!……”

雖然他在搏鬥中眼鏡被打掉了,看不清腳下的道路,仍憑著本能向前猛跑。他居然跌跌撞撞地跑過了響水橋,跑過了汙水溝上那些高低不平的石板,來到了地勢平坦的大街上。突然,一幢房屋前伸出的台階將他絆倒了,他重重地向前撲去……

在這次浩池街事件中,地下省委除組織局代理主任遊少彬一人跳窗逃脫外,主要領導全部被捕,並遭殺害。在隨後建立的臨時省委給中央的報告中,沉痛地做了如下的匯報:

使黨受損失最厲害的要算最近這一次了,兩個月來犧牲的負責同誌有十五六人,幹部七八人,破壞黨部有省委、江巴、中區、北區、涪陵、豐都、彭水、萬縣、宜賓、蓬溪、順慶等十縣的組織,損失最大的是省委(全部常委犧牲完)……

在這次事件中,除去跳窗脫險的遊少彬外,還有另一個本應到會卻因故未能按時到會的共產黨人也僥幸脫險,他是當時的共青團四川省委秘書長梁佐華。半個世紀後,梁佐華老人感慨萬千地回憶:

特別是浩池街事件,劉願庵和幾個同誌犧牲時,我們黨、團省委地下機關的同誌都哭了!這個印象最深,永世不忘。這次浩池街開會,我臨時得到通知,趕去參加,走到開會地點附近,交通阻斷,許多群眾圍觀,紛紛議論“共產黨抓走了……”我走近一看,正是我要去的地方,還有軍警把守。我看出事了,我神色不動,馬上回來,采取應變措施。當時規定,黨團省委開常委會,互派代表(書記或秘書長任一人)參加,我因臨時得到通知,去遲了一步,否則,我也被捕犧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