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原本是不收女弟子的,偌大門派全都是禿頭小子,但是這個情況在一個女嬰呱呱墜地之後得到了改變。因為這孩子是武當二俠俞蓮舟的女兒。

難道你還不要了!

話說俞蓮舟年過三十,不苟言笑,連張三豐都做好這個弟子今生潛心向道的準備了,誰知道他遠走西域一趟,回來時竟帶著一個二十多歲、姿容姣好的寡居婦人,言道兩情相悅,欲結百年之好。

武當自張三豐以下俱是開明之人,自然沒有異議,於是這位楊姓女子就成了俞二俠的妻子,因著武當三俠俞岱岩也姓俞,所以上下都稱呼她為“楊夫人”。

與宋遠橋的夫人不同,楊夫人是會武功的,隻是她以自己寡婦出身,平日就在武當山腰築廬而居,很少說話,外人也不知道厲害。

直到那日俞岱岩遭了暗算,她因為居所靠近山腳的原因,第一個聽到了消息,大喝一聲追了出去,與那下毒手的人對了二十多招絲毫沒落下風,但終究不知俞岱岩傷得如何,不敢戀戰,匆匆而回。否則生擒這幫賊子也不是沒可能。

本來護送俞岱岩的龍門鏢局都大錦被人所騙,正暗自懊惱,看了她恍若流星的拳法,竟忍不住道:“夫人這招數很像峨嵋派的‘截手九式’掌法化拳,難道竟是風陵師太的高徒?”其時峨嵋掌門滅絕師太繼任不久,都大錦是走慣了江湖的人,眼光也算毒辣,想著她估計是教不出這樣的徒弟。是以有此一問。

楊夫人冷冷看了他一眼,並不答話,而排行第五的張翠山見往日生龍活虎的三師兄全身骨折,臉如金紙,卻是再也忍不住,道:“姓都的,我三哥被你送回,卻成了全身殘廢,這賬咱們還沒算完呢,你對著我二嫂胡說什麽?”

都大錦老臉一紅,辯解道:“張五俠,話不能這麽說,咱們可是好端端地把俞三俠送到武當山腳下的,誰能知道有人冒充你們武當的人。”

楊夫人本欲避開,聽得這話,冷笑道:“閣下聽說也是少林派俗家弟子,難道看不出那夥冒牌貨腳步沉滯,所練的斷非玄門武功,我自幼聽說天下武功出少林,原來就是這般。”

這話溫溫柔柔,意思卻是毒辣,都大錦不敢當著宋遠橋等人撒野,臉色卻也憋紅了,俞蓮舟想著找到傷害三弟真凶還需要都大錦,連忙喚了一聲,“如寄,別說了。”

楊如寄尊重丈夫,哼了一聲回了屋裏。

這一夜武當山中注定無眠,俞蓮舟很晚才回了臥室,楊如寄正坐在太師椅上等他。燭火之下,看到俞蓮舟滿臉疲憊,如寄滿腹的話也問不出口,隻給他擰了一把熱毛巾,道:“先歇歇吧,三弟已經這樣了,咱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你可千萬不能倒下了。”

俞蓮舟反手握了握妻子,坐下道:“沒事的,阿寄,你和那些人交過手,和我說說吧。不然我心裏憋著事也睡不著的。”

楊如寄心知他說的也是實情,緩緩道:“看那幾人的武功,的確是少林剛猛一脈,但我總覺得他們可能不是少林派的弟子。”

俞蓮舟大驚,“這話怎麽說?”

“二哥,你我都知道,一個人的拳腳功夫可以作假甚至可以偷學,但是說到內功心法卻萬萬不行。我與為首那人鬥到二十招開外,他急於擺脫我又要使用‘大力金剛指’,我那時雖有防備,但女人家力氣不足,最是難以抵擋這種純陽剛的功夫了,所幸心一橫,使出了你教我的‘虎爪絕戶手’,想要和他拚個同歸於盡。”

俞蓮舟聽到這裏,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緊至極。這虎爪絕戶手本是他根據恩師張三豐所創的龍爪手所創,俞蓮舟學會之後,覺得武功雖好,但對方若是武功高強,仍能強運內勁掙脫,不免成為比拚內力的局麵,於是自加變化,從“虎爪手”中脫胎,創了十二招新招出來。

張三豐見他試演之後,卻覺得此招式不夠正大光明,有絕人嗣子的不良之處,指責了弟子幾句。

俞蓮舟聽了師父這番教訓,雖在嚴冬,也不禁汗流浹背,心中栗然,當即認錯謝罪。但張三豐到底一代大家,最後召集眾位弟子道:“蓮舟創的這一十二下招數,苦心孤詣,算得上是一門絕學,若憑我一言就此廢了,也是可惜,大家便跟蓮舟學一學罷,隻是若非遇上生死關頭,決計不可輕用。我在‘虎爪’兩字之下,再加上‘絕戶’兩字,要大家記得,這路武功是令人斷子絕孫、毀滅門戶的殺手。”當下七弟子拜領教誨。俞蓮舟便將這路武功傳了六位同門。七人學會以來,果然恪遵師訓,一次也沒用過。

後來俞蓮舟娶了楊如寄,夫妻相處之時發現妻子武功造詣不低,尤其是掌法化爪之後,威力無窮,便使出這項功夫來與她演練。楊如寄果然大感興趣,纏著要學。俞蓮舟想她自來不出武當,學來功夫也不過自己專研,告誡一番之後便將這門絕學傳授給了她。不想這日卻有了大用處。

想到來人如此狠毒對待師弟,俞蓮舟隻覺得妻子打得好,追問道:“那後來如何了?”

楊如寄微微一笑,“你俞二俠所創的招數自然厲害,那人被我一擊得中,大吃一驚,自然運功抵禦。昔年我跟師姐曾去過少林,那絕不是少林內功,反倒是像是出自西域的心法。”

俞蓮舟一驚,“西域?”

“對”楊如寄神色一暗,道:“二哥,你知道我的事,今日若不是三弟受傷至此,我絕不會提。這也不是西域明教的內功,而像是旁門左道中的偏鋒。他眼看內力不是我的對手,又猜不透我的招數,隻好遁走。隻可惜了三弟,平招惹了屠龍刀的是非。孫堅得傳國玉璽,難道能號令漢末諸侯了?”

俞蓮舟知道妻子顧慮,能說到這一步,當真是全為武當考慮。隻可惜他並不太會言辭,隻訥訥說:“我知道。今日恩師壽辰,三弟卻遭此不幸。我們兄弟須得齊心協力找出凶手,為他報仇。”看向妻子柔美的臉蛋略帶愁思,安慰道:“大哥去少林寺,五弟會去臨安,他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若是都大錦再敢說你是非,就算他把人全身打骨折,我也不會攔他的。”

楊如寄聞言“噗嗤”笑出聲來,道:“真是大的胡來,教壞小的。五弟本來就為三弟的事惱之欲發狂,你這當師兄的就別火上澆油了。”其實她心裏是在想報仇的事固然重要,但是對於傷者來說,醫治則更為要緊,隻是她目前尚無把握,不想說出來讓夫婿和眾師兄弟空歡喜。

第二日一早,武當六俠盡皆下山,楊如寄每日除了去看望俞岱岩,就是照顧宋遠橋年僅三歲的兒子宋青書,這孩子母親早喪,很是粘這位女性長輩。

楊如寄看著往日對她敬愛有加的俞岱岩經骨始終無法恢複,整日躺在擔架上如同廢人,見了他們還要強顏歡笑,心裏難過不已。終於有一日將宋青書交給道童照顧,獨自走到張三豐修行之地,叩頭道:“恩師,媳婦不孝,入門多年來,有一件事一直瞞著您老人家。”

張三豐近百年修為,近日雖遭受大變,但心神穩固,聞言一笑,“有什麽話你就說吧,自你嫁來,對我武當眾人如同家人,難道老道看不出來嗎?人誰無難言之隱,不要提什麽請罪的話。”

楊如寄咬了咬牙,道:“此事萬難開口,但我實在不能見三弟如此痛苦,隻能請恩師做主。”

“恩師,我本是再嫁之婦,這您知道。其實我先夫未死之時,我們已吵得厲害,形同分居,他那人極有本事,知道我不忿少林,就曾向‘渡’字輩高僧挑戰,拿回一本《易筋經》來討我歡心。我雖知道那是學武療傷的寶典,但當時已經不願意和他過了,看了一遍能背誦下來,卻從沒練過。”

“我,我以前不知道一些武林規矩,但自從嫁給蓮舟,知道偷師是學武之人大大的忌諱,但三弟的傷雖不一定是少林僧人所傷,終究和少林脫不了幹係。這些日子以來,各位師兄弟都沒進展,五弟翠山反而惹上了龍門鏢局的事。媳婦思慮再三,寧可死後被先夫質問,也隻好默出這份《易筋經》來,請您為三師弟療傷。”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她雖是武林女子不拘小節,但拿先夫之物為後夫師門效力,縱有千般理由,總是底氣不足的。

她說罷從懷裏摸出一本薄薄的經書,遞給張三豐。張三豐出自少林,自然知道《易筋經》是東土禪宗初祖達摩祖師所創,實在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寶典,乃是少林寺藏經閣鎮閣之寶。他自己因覺遠大師而學《九陽真經》,自創武當派,卻總被少林當成偷師之人,心中自有一種傲氣。但事關愛徒終生,又實在難以拒絕,於是道:“如寄,你且先下去,為師妄活這麽大歲數,需參詳一日再作決定。”

楊如寄再拜而去,她自改嫁以來,再不肯回憶以前種種,直到這日才忽覺得亡夫雖有種種不是,卻也待她甚好。心中雖然還是以俞蓮舟為先,卻好似突然頓悟了不少,明白自己往日也有許多過分之處。第二日晨起練武,忽覺得一股暖流自丹田而起,掌法生風,顯然又精進不少。

然而她一人得道,終是改變不了武林中因屠龍刀而起的腥風血雨。天鷹教強搶屠龍刀準備立威,王盤山大會終於發生了。謝遜、殷素素和前去追查的張翠山一起失蹤,讓武當山更添加愁緒,俞岱岩更是覺得自己連累了五弟,越發頹廢。張三豐終是下定決心,自行參悟《易筋經》,準備為俞岱岩療傷。他生性仁義明理,感念這位徒媳高義,怕楊如寄尷尬,並未提及她。

其實楊如寄還知道有人能治外傷,隻是她的前事一旦提及、後患無窮,是以準備看看張三豐能否參透《易筋經》,再作打算。不想冬去夏來,武當山上桐花盛開、綠樹成蔭的時候,張三豐還未出關,楊如寄竟然食欲不振,一查之下,竟是有了身孕。

一年多來,武當山的愁雲慘淡,終於被這大喜事衝淡了不少。俞蓮舟雖是不苟言笑,但成婚近四載方有子息,內心歡喜得厲害,當下讓妻子放下手頭一切事務,安心養胎。

武當其餘人等也是紛紛來恭喜,宋青書更是好奇地緊,趴在床邊不肯離開,張鬆溪想起老人說小孩子眼睛靈,笑問道:“青書,你說嬸嬸會生個妹妹還是弟弟?”

宋青書腦袋上紮了兩個小包,搖頭晃腦想了半天,認真道:“我想要弟弟,可是嬸嬸生的是妹妹。”

眾人聞言不由莞爾,宋遠橋也忘了教訓兒子。倒是楊如寄摸了摸他的腦袋,笑道:“男女我都喜歡,青書是不是也喜歡。”

宋青書昂著頭,大聲道:“是。等小弟弟小妹妹長大了,我教他練武功。”

屋裏的人不由一起大笑,如寄摸著肚子,滿是為人母的喜悅。初婚不幸,現在夫家雖也有不少煩難,終於讓她體會到了“歲月靜好”的滋味。她本膚白如雪,窈窕若梨花帶雨,偏因少言少笑有幾分嚴肅,這一朝有了身孕,為人也漸漸開朗起來。

或許真是孩子看得準,第二年三月,桃花滿地梨花白的時節,楊如寄平安生下一個女兒。比之當年難產的宋青書,這小小女嬰養的很好,啼哭聲半個武當山都聽到了。甚至連山下投靠武當的農戶平日多由楊如寄管理,聞訊都有不少人送來了紅雞蛋。

待到這日午間,張三豐聽說自己多了一個徒孫女,自然喜悅,撫須一笑,對著俞蓮舟說:“女孩子一樣金貴,先養兩年再取大名吧。”

俞蓮舟恭敬道:“請師父賜名。”

張三豐翻看著眼前劉向《九歎》,歎了口氣道:“就叫阿翹吧。”

搖翹奮羽,馳風騁雨,遊無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