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小溪,從山上流下來。

山很高,溪水也很清。

彎彎曲曲,從山腳一直往前流去。

流向哪裏,誰也不知道。

也許是東海,也許是長江。

一塊石頭,又一塊石頭,一共十三塊石頭。

十三塊石頭一字排在小溪裏。

若要到對岸,隻有從這十三塊石頭上過去。

溪的上遊下遊都沒有別的橋,也沒有別的路。

站在石頭上遙望,至少人的肉眼看不見還有另外的橋另外的路可走。

沒有其它的路,隻有從石頭上走了。

可石頭上坐著一個人。一個釣魚的人。

一根釣竿,很長時間不動一下。

從清早開始,現在已是正午,半天了,魚竿隻起過一次。

陽光直直地射下來,照在水麵上,被流動的溪水帶向遠方。

幸好釣魚的人戴了頂草帽,不然,正午的陽光一定把他曬得夠嗆。

既然沒有別的路。

既然隻有這一條路。

那麽,過往的人理所當然要從這裏走了。

可是,要到對岸去的年輕人並沒有急著要過去,而是一直站著。

他要等釣魚的人收起釣竿回家,他再走。

他是不是不敢打攪垂釣者?

還是不願?

他也是從早晨開始一直在等。

確切地說,釣魚的人來了五分鍾,他就來了。

他也有草帽,但他的草帽不戴在頭上,而是掛在背後。

他為什麽有草帽不戴?

仔細看,他的草帽是破的,就算真的戴在頭上,也遮不了太陽。

可以看見,他的臉上正流著汗水。

幸好他穿著一身雪白,不然的話,他會覺得更加悶熱。

如果真的要等,他完全可以坐下來等,何必一直站著?

坐著總比站著要舒服得多。

這個道理難道他不懂?

難道他是傻瓜?

是白癡?

果然,釣魚的人說道:“如果你要等,可以到林陰裏先睡一覺。”

離他不到三米的地方,一棵樹,蓊鬱、碩大,烈日裏,樹的涼蔭同樣也很大。

年輕人依然站在陽光裏,嘴唇都不曾動一下。

隻是汗水在滾動,在不斷往下流。

他的前襟已濕了一大塊。

在炎熱的太陽下,濕透的地方冒著絲絲熱氣。

他一定是個呆子。

同樣的等,在陽光下等與在林陰裏等有什麽區別?

“唐九劍死了。”等了半天,好像就為了說這句話。

“怎麽死的?”

“被刀殺死的。”

“誰的刀?”

“我的刀。”

不用問,這個呆子是楊羽。

“我不得不殺唐九劍。”楊羽似乎在解釋。

“唐九劍不死,另一條生命就會消失。”

“難道唐九劍的命不值另一條生命?”垂釣者戴著草帽,看不清臉色,但聲音已經有些變了:“誰的命這麽值錢?”

“裳兒。”說這兩個字時楊羽十分茫然。

他的內心太痛苦、太自責。

如果可以換得裳兒的平安與幸福,他可以自己死,不再殺人,也不再被人恨。

可是他不能——

這世上,還有人不想讓他這麽鋒利的刀過早隱藏。

這個人就是老爺。

他要讓他的刀一次次出擊,割下一個個人頭。

沉默。

比陽光還靜。

釣者收起魚竿。

沒有魚餌。

沒有魚鉤。

沒有魚線。

這也叫魚竿?

難道他就用這樣一根“魚竿”在釣魚?

這樣的“魚竿”能釣起魚,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奇怪的是,他收起“魚竿”時,有一條魚隨即浮

出水麵,順水漂向釣者。

釣者伸手撈起,看了又看,又放回水中。

喃喃說道:“小魚兒,你寂寞的時候,可以讓人釣起來,人寂寞的時候,會做一些不該做的事。”

說完,又把“魚竿”一舉。

等魚兒再來上“鉤”。

“唐九劍真的死了。”

楊羽相信他肯定在聽:“不過我沒有使他死得太慘,我隻是讓他停止了呼吸。”

頓了一下,又說:“因此,他沒有流過一滴血,他死得很平靜,很完整。”

“江湖第一殺手,居然可以不用刀就取走唐九劍的性命,這份修為,老夫可望塵莫及。”釣者聲音有如金屬碰擊,鏗鏘果決。

“前輩言重了。”楊羽身子未動,任汗水滴下:“前輩身為九劍之首,楊羽若能與你公平一戰,死亦滿足。”

“好,那我們就公平一戰。”垂釣者手中“魚竿”脫手飛出,一聲箭響,朝對麵山腰射去。

接著身影閃動,如一道驚虹,掠過水麵。

這一下變化太快,楊羽一動不動的身軀也似勁風中的羽毛,一晃跟著飄去。

人已走。

留下溪水獨自流。

九劍歸一,天下無敵。

二十多年來,這句話幾乎成了真理。

而如今,九劍隻剩八劍。

難道,九劍歸一劍法將從此在江湖上消失?

九劍之首劍無求麵對的,是江湖第一殺手。

也是殺唐九劍的凶手。

劍無求幾乎和楊羽同時到達山腰。

一塊大岩石,突兀在半空。

他們兩個,就麵對著站在岩石上。

遠遠看去,突兀的岩石像一隻鷹,兩個人站在岩石邊緣,彼此對視著。

天空,一片雲飄過來,遮了頭頂的陽光。

劍無求一直戴著草帽,這時才看清楚——他的臉黝黑黝黑,就像鋼鐵被鍛燒錘擊後:結實、渾厚。

“你為什麽告訴我一切?”

“現在不說,死了就來不及了。”

“你這麽沒有信心,為何還來找我?”

“為一個人。”

“誰?”

“裳兒。”

又是裳兒!劍無求似乎很想知道裳兒是誰了。

可他偏偏不問。他始終相信,每個人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道理。

他說為了裳兒,裳兒就一定對他很重要。

“裳兒是我的生命。”楊羽低低地道。

為另一條生命而甘願犧牲自己的生命,重要的程度,可想而知。

“如果我死,能不能幫我做一件事。”

劍無求道:“什麽事?”

楊羽道:“幫我找回裳兒 。”

“怎麽找?”劍無求問道:“裳兒到底是誰?”

“隻要找到老爺就行。”楊羽說:“裳兒還小,才八歲,她還不懂事,找到她別告訴她我死在你的手上。”

楊羽接著:“你隻要對她說,我一直在找她。”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好,我答應。”

劍無求一個“好”字出口,兩個人身子便凝立不動,似乎連睫毛都不抖一下。

兩個頂尖高手。

一個是天下第一劍法首創者,另一個是江湖第一殺手。

碰到一塊,他們的決戰肯定會驚心動魄,讓世人歎為觀止。

可惜的是在高山上,沒有一個觀戰的人。

但他們的決鬥真的可以說罕世難逢。

他們就這麽平平常常一站,誰也不曾出手攻擊,但局勢比任何激戰要緊張得多,驚險得多。

他們誰也不敢有絲毫大意。

無論是劍無求,還是楊羽,他們一生中經過的決鬥何止上百次,但沒有一次令他們如此心驚,如此認真對待。

每一個細胞都像一支劍,淩厲地攻向對方。

連太陽也好像感覺出這場決鬥很壯

觀,也一定很慘。

炎熱的陽光在楊羽的臉上燒烤,但他已感覺不到了。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

楊羽覺得臉上的汗滴很沉重,淌得很慢,每一滴,像刀子刮過,鼻梁上也火辣辣地疼痛。

他感覺到劍無求的內力在加強,源源不斷地,迫向他的周身,隻要他任何一個部位露出破綻,劍無求強大的氣劍便會乘隙而入。

他便會從這塊岩石上摔下去。下麵是萬丈深淵,摔下去隻有死。

因此,楊羽的內力也同時加強。

其實,劍無求的吃驚更甚:對手小小年紀,內力就如此強勁,如此渾厚,實屬罕見。

若能將此人引上正途,實是武林之大幸。他若毀在我的手上,於心何安?

想到這裏,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愛惜之情。

高手相爭,豈可容許分心。

彼消此長,劍無求的氣劍稍微斂了斂,楊羽淩厲的後著如江河浪濤,猛然間洶湧而至。

倘劍無求不能做到內力收放自如,這下已然失敗。高手相鬥,勝負即生死。

劍無求周身遇到外力的攻擊,自然產生力量反擊回去。旗鼓相當。

這一變化,令劍無求再也不敢分心,一心一意地,驅動丹田之氣與楊羽對抗。

又過了很長時間。

還是沒有誰先出手。

一隻烏鴉,瞧見他們兩人這麽長時間一動不動,以為是樹樁,一個俯衝,就要在楊羽的頭頂棲落。

離頭頂還有五尺之遙,烏鴉如小球似的被楊羽的內力彈回高空,接著如一塊石頭,徑直地墜向深淵,連一點回音也沒有。

即使有,他們也聽不見了。

劍無求雖有草帽遮陽,可汗水還是流了出來。

他的內心忽地被一種哀傷所籠罩:

他所遇的對手,是他一生都未曾遇到過的,在這種強大的對峙中,他發現他的身軀很脆弱,隻要他稍一放鬆,他的生命就會煙雲一樣消失。

一種英雄遲暮的感覺第一次湧上心頭:無奈而又頑強。

劍無求無劍,可他想出劍!

他的劍是木劍。

仿佛小孩子的玩具。

短短的,甚至連劍身也顯得很粗糙。

但在他手中,比任何寶劍還要厲害十倍。

因為,劍無求的手中即使是一根稻草,它的威力同樣是無可比擬的。

劍無求的木劍一出現,楊羽的右手中指動了一下。

看來,江湖第一殺手的刀將要出現。

楊羽的刀從未失手過,不知這一次會不會例外?

劍無求的劍遲遲不肯出手。

他的袖口都讓汗水濕透了。他已經很疲憊。

他把內力加至十成,他希望對手在最後的一秒鍾倒下。

因為他深信,對手也一定忍耐到了極限,隻要誰能多堅持一秒,便能得勝。

這麽長時間的艱苦忍耐,其實就看最後一秒鍾。

有時勝負隻需一秒便足夠。

這樣的一秒鍾是何等的重要,平日,誰都不曾想到短暫的一秒維係一生的性命。

楊羽也在心裏告誡自己:“楊羽,你一定要堅持,堅持到最後,直到倒下。”

隻要盡了畢生的努力,不論對手,或是自己倒下,都是注定的。

最後的忍耐比沉默的火山還要危險。

要麽爆發,要麽死亡。

靜靜地等待一個人倒下。

突然,兩個人同時感覺腳下一輕,接著“轟隆隆”一聲巨響,原來,伸出山腰的大岩石經過多少年的歲月侵蝕,連接山體的泥層本身有些鬆動,再加上當今武林兩大頂尖高手的內力的不息震**,終於承受不住,裂成兩段。

在“轟隆隆”的響聲中,劍無求和楊羽同時墜落。

下麵是百丈深淵,不要說人,連石頭也會摔成粉碎。

劍無求的木劍不曾出手,楊羽的江湖第一快刀也沒有出現,就烏鴉一般墜落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