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七之後,一直祭拜在誇父身前的族人,竟驚奇地發現,滾滾黃沙之中,旱而為應龍之狀,旋即得一場大雨。桃木棍兒所在的地方,竟然生長出一片桃林來,把原來蕭瑟荒涼的大漠點綴出一片生機。而他的身軀也漸漸產生變化,方圓百裏之地,也出現了一座綠意盎然、遍地桃花綻放的地方,三百裏間桃林茂盛,再不複荒漠之象。

但誇父之死一事,也使得誇父族與應龍結下了不解之仇。事情也要追溯到黃帝一族與蚩尤一族的戰爭上。應龍屬黃帝麾下神龍,肋生雙翼,戰力無窮,十分擅長“蓄水”,當時蚩尤那方也有擅長呼風喚雨之靈物,本領上更勝應龍一籌,使得傾天大雨飄向了黃帝的領地,徹夜不止,應龍應對乏力。

一時處於劣勢的黃帝,又再次上天求助天女“魃”出陣,才止住了大雨。而應龍也在戰爭中,一舉殲滅蚩尤,立下汗馬功勞。此事在《山海經·大荒北經》中有載:“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

應龍蓄水,乃為截斷水源;魃是旱神,可致天下幹旱無雨。是以,隻會祈雨的蚩尤無水而敗。而因誇父一族助戰蚩尤,雖僥幸回到成都載天山,使應龍卻實際並無放過誇父的意思。那場大旱,實則是因應龍運用法力控製了水源,逼迫誇父為保存族人,而決定根據太陽墜落的方向進行遷徙,最終被應龍的策略渴死。實際上,確實是應龍殺死了誇父。

而誇父想要率族遷徙的根本目的,也是為了尋找水源。遷徙必須選擇方向,而太陽的方位則是他們遷徙的依據。所以,誇父追逐的,也其實不是太陽,而是水。成都載天山所處之地,原本水源充沛,物產豐饒,部落逐水而居,世代繁衍。不幸的是,誇父在黃帝與蚩尤的戰爭中,相幫了蚩尤一方,落得被應龍控製水源,並利用誇父族領地的現實狀況,讓其在逐日的過程中為尋找水源幹渴而死。

在連殺蚩尤與誇父之後,應龍也因消耗過多的法力,無力振翼回歸天庭,最終隱蟄到了南極的山澤之中,正因應龍處之南方,故而南方多雨。關於誇父逐日一說的淵源和來龍去脈,莫暄翮在一路的探訪和道聽途說中,逐步理清思路,也通過自己的抽絲剝繭,去還原了事情的真實麵目。

誇父曆來被渲染成了逐日的英雄,帶有不可言說的悲劇色彩,莫暄翮認為,誇父作為首領,再是社神後土的後代,高巨不凡勇猛有力,但他終究是有限的個體生命,沒有天界神明的無上法力。在黃帝與蚩尤爭奪天下控製權的大戰中,他相幫了最終要被打敗的蚩尤一方,落得同樣被幹渴而死的結局。

所以,曆史的真相歸結起來,不過是對於水源的控製與爭鬥而已。黃帝一方應龍擅蓄水,蚩尤一方便使風伯雨師降雨,而後黃帝請得旱魃出動大旱天下,致蚩尤無水而敗。消滅誇父,應龍也用了同樣的手段,隻不過這一次他是采取較為迂回的方法,沒有直接出麵殺掉誇父,反而憑借所長讓誇父悲壯而死。當然,誇父逐日一事被族人傳播和美化,黃帝也看在社神之麵,給予了正麵的默許,腹患已除,便也沒有再多戒懼的了。

誇父一死,族中勢力受到極大削弱,雖是憎恨應龍,但卻無力為之報仇,終究逐漸衰落下去,而成為苟安一方的部族,再也沒在世間掀起過大風大浪。而此番,天下媯重華與丹朱相爭大位,誇父族被丹朱拉攏,這才又引起了注意。

在誇父葬身的地方,形成了一座誇父山,誇父山以西五裏外,桃林茂盛三百裏,尤其到了春天,花開妖妖灼灼,處處氤氳著淡淡的香氣,讓遠近的路人都為之流連。

誇父山在常烝山西九十裏,《山海經·中山經》書中記載山中多棕樹、楠樹和小竹叢,有㸲牛、羬羊,也有錦雞。南麓出玉石,北麓鐵礦石居多。有湖從山中流出,向北注入黃河,其中多珚玉。桃林便在山林,林中養有很多馬。

除了成都載天山,也就是這裏,有少部分守護的誇父族人。莫暄翮先是來到了誇父山。此時正值隆冬時節,遍是天寒地凍,所有的桃枝都光禿禿的,沒有一絲綠色,但卻全都披上了一層層雪幕,開出一朵朵綺麗的冰花來。饒是桃花變梨花,春未來,先眾芳。

莫暄翮身披一襲雪亮的裘氅羽衣,綽約的身影立在誇父山下的桃林外,形成了一幅帶著仙氣卻又分外落寞的畫卷。天地一線的桃林花雪,在無風的冬日顯得寂寂無聲,她從口中哈出一口氣,立馬由熱氣變成白霧,就這樣站立著,口中吟誦著自小便熟稔於心的《國風·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兒時,母親在陪她讀這首詩的時候,告訴她,很久以前的周代,人們都會在春光明媚、桃花盛開的日子,出嫁自己美麗的女兒。而母親媯粼抱著懷中幼小的莫暄翮,何曾未有這樣的期許。這是每一個做母親的心願。

世間最豔屬桃花,從來桃花喻美人,桃之有華,正婚姻之事。可媯粼明白,一個母親心底最深處美好的願念,不一定會在莫暄翮這個自出生就注定不一樣的女孩兒身上實現。

她有著隱秘的舜帝後裔血脈,至剛純陽的命格,異人的論斷,自小身上透出的種種不尋常之處,都讓父親莫寒壽與母親媯粼認為,這孩子,若能得留膝下那是承上天之恩,若不能,便也隨她自在人間。終於,在她年方二十,家中變故,一朝踏破時空,成為了堯舜時代法力無上的青龍神宿。

作為神宿的使命,是降妖伏魔,匡扶天下,輔助舜帝王於天下。而行於塵世的肉體凡身,是有血有肉的靈魂,會受傷,會流血,會感覺到疼,有凡人的七情六欲。她向往美好的愛情,但她卻也深知以自己的性子,不是可以宜室宜家的女子。孤獨,注定是她的宿命。

一聲歎息,一聲惆悵,沒多久,她接著往誇父山而行,料想那山上,一定會有誇父的祭壇、宗祠和刻碑。從遠處望去,說也神奇,誇父山是西北高東南低,山石大塊大塊地呈一整體地拔地而起,西北方的最高峰麵向天際,很像人麵,而整座山的形態,恰像極了逐日的誇父之像。

整座山並不算很高大,但可以看出,誇父山的山石與其他地方的山石有些微的不一樣,表麵更平整更光滑一些,山上林木的植被都已稀疏,但卻能想象,若是在夏天,一定擁有林茂花盛,十分青翠的山間景色。

走近一些,莫暄翮看到一條數十丈寬的河流從山中穿行而來,而三百裏桃林,被這條河分了開來,雖是在寒冬,河水卻沒有一絲結冰的跡象,能夠聽到隱隱淙淙的水流聲,澆灌著桃林沃野。

誇父雖因逐日悲壯而死,但死後卻能夠蔭澤族人,化出這樣的奇山桃林,也算是社神後土護佑之下留給世間的一抹亮色了吧。莫暄翮這樣想著。

抬眼望山上,有人力鑿出的一級級石階,但這石階,明顯是普通人所能鑿出石階的兩三倍還寬,而且很拙撲,隻能勉強算工整。河流離山上的入口並不遠,能夠清晰地聽見水流聲。

在上山的入口前佇立,那是一道石製的高大石門,足有三個多人高,也比她左右臂伸展開還寬得多。石門左右都刻有相同的紋路,並突出各九個形態各異的神獸,而上麵的橫梁有星辰的流汶,能夠從右至左辨認出“誇父山”三個字。

仰視幾秒鍾後,莫暄翮欣然準備山上。她這個人有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習慣,登山必登頂,涉水必涉深。可正當她準備跨越石門的時候,感到了身後重重落地的腳步聲,力道正襲向她的後頸。

莫暄翮身子立刻向前傾,躬身閃避,一下子就旋轉彈出多遠,立定在雪地裏,看清了想要從後麵襲擊她的人。不用想便知,是誇父族的守山人,而且是兩個人,身形有平常人的兩倍那麽高,手中執長長的桃木杖,身上披著獸皮,頸上掛著項圈,胡須濃黑而密,眼中有著野獸一般凶狠的光芒。

很明顯,他們想要將莫暄翮拎起來,卻不知這位不速之客身法是如此輕盈,倏忽間就避了開來。待他們看清了莫暄翮的麵容,反而怔住了,那絕不是尋常所見過的人間女子。那股清靈之氣,切莫是仙子才有。

“你來此處作何?”襲擊她的誇父族人用本族的語言問她,稍微有點含混不清,但好在莫暄翮聽懂了。被九天玄女**成為青龍神宿之後,有一項能力就是可以無師自通地習得世間所有族類的語言。

莫暄翮反而顯得輕鬆起來,緩緩地走到他們麵前,答道:“上山頂上看看。”

對麵高大的誇父族人一個跨步,一左一右,擋在了石門前:“此是我誇父族神山,任何他人不得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