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過去,終於把能救的都施以援手,恢複進度就得看個人情況了。戰報早已傳到了平陽,令舜帝、皋陶等人十分憂心,但奏報上條理陳述分明,傷亡清楚,有莫暄翮和董肆欽維持大局,且雙方已休戰,便允準二人等班師回朝再議。趙楠燭和扶侖分別被派到蠻荒邊遠之地辦事,一時趕不回來,嬴夔知道後恨不得立刻前來探望莫暄翮,但礙於董肆欽在一起,夜裏便先用燭照法術與莫暄翮會麵,莫暄翮知他擔心自己,卻不願他來看望,見她執意如此,嬴夔隻得作罷,心念念盼著她回來。

挨個救下所有中了屍氣毒瘴的將士,莫暄翮和董肆欽都已是元氣大損,從大汗淋漓到力竭身疲,紛紛在救下最後一個人時,再也支撐不住,口噴鮮血之後,身子癱軟下來,昏迷不醒,被部下扶著回到賬中榻上休息。

餘下的人,以寅照和賓照為首,全都跪在大帳外,默然低噎,唯有因感動和折服而在地上叩首的聲音。虹照慢慢也醒了過來,雖然被董肆欽逼出了全部屍氣,但身子仍很虛弱,隻能讓人攙扶著,神誌還有些不太清醒。

因有雙層結界隔離,外圍的屍氣、血水、髒穢、蟲蟻被阻,傷不到餘下人的安全,好在他們把糧草及時集中到了一起,寅照和賓照法力不低,在傷痛之餘振作起精神來,指揮著眾人行動、養傷,充饑飲水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丹水對岸,真就從此死一般沉靜,再也沒有喊殺聲震天的敵人進攻,隻有層層疊疊的屍骨堆積如山,鮮血淌進丹水,染紅了深水一片。主帥昏迷,除了寅照和賓照二人外出運水,眾人也暫不敢出結界收拾戰場,收撿屍骨。

這一次的昏迷,寂寂空無,莫暄翮連一個夢都沒有做。法力雖然耗去不少,但並未受內傷,休養些時日,便能複原。驩兜召來嬴勾,本以為能夠大肆殺戮,掃滅整個敵營,不留活口。哪知莫暄翮強悍至此,最厲害的屍氣也傷她不得。她和董肆欽的法力已臻化境,神宿之體,自是邪魔鬼魅的克星。

醒來的時候,大帳內空無一人,她踉蹌起身,感覺身子有點輕飄飄的,雙腳稍微有些抽筋,氣也有點運不上,隻有喊了一聲,帳外馬上有部下進來,把她扶回**,給她揉一揉腿,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董帥醒了沒有?”她首先就想到問這話。

見部下搖了搖頭,兀自歎口氣,在榻上呆呆坐著,等足上的麻痹**感消失,才又站起來,一摸腹部,咕嚕咕嚕叫,才覺大餓。部下見此情形,忙去拿了些幹糧過來,先就著充饑。

她沒有在賬中啃幹糧,而是帶著到了董肆欽帳中,見他背對著帳門,沉沉地睡著,便有氣無力地朝部下揮手讓先出去。一個人,守在賬中,緩慢地拿起幹糧啃著,一邊守著董肆欽。下意識地,她將手搭在他的肩上,想要把他的身子轉過來看看,但見他睡得沉,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揉了揉太陽穴,腦袋有點暈乎,便在旁邊靠著繼續眯著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都快天黑了,她點亮了鬆油燈,盤膝而坐,運氣凝神,元氣慢慢恢複過來。感覺到自身狀況好轉,便坐在床頭,把董肆欽的身子扶起,從背後給他輸入真氣,直到再次感覺虛弱,口噴鮮血,才不得已放下。就這樣,斷斷續續數次,直到不知不覺垂下眼瞼歪倒在一邊。

莫暄翮與嬴勾大鬥幾個時辰,並沒有被討得便宜,雖然後續救人數百,但並不及董肆欽帶來一萬人浴血奮戰丹朱、驩兜的七萬大軍來得身心俱疲元氣耗竭,更何況,董肆欽救治的人比她也要多上不少。在為他輸入真氣回元的時候,莫暄翮的雙掌貼合到董肆欽渾厚堅實的後背上,幾度有想把他抱住的衝動,但她最終還是沒有,當初在去十日國的那個雨夜裏,差點就把人給了他,他終究是不忍心因為自己的欲念而傷害到她,剪不斷理還亂之中,最終與彼此愛慕的嬴夔有了肌膚之親。她現在,卻是再也不能,和他親近了。

董肆欽曾經愛得直率、坦承而熱烈,如今卻是變得深沉、克製而隱忍,但她知道,他的心,從來沒有變過。無論任何時候,他都會在那裏,等著他,保護他,為她分擔,為她守候。這一次,他法力損耗得如此嚴重,看在眼裏,也痛在心裏,恨不能多輸給他自己的真氣,助他醒過來,好起來。

外麵也沒有人進來打擾,當董肆欽幽幽醒轉時,一揉太陽穴,很快便意識到旁邊躺倒了一個人,第一感覺便知是莫暄翮,見她蒼白著的臉,殘留血絲的嘴角,頹然緊閉的雙眼,知她為自己療養,忙扶她起來,用袖口擦拭幹淨她唇角的血跡,順勢要給她傳輸內力。

哪知莫暄翮緊閉著眼睛隻是在休息,感知到董肆欽蘇醒,便騰地睜開眼睛,抓住他的手腕,推開他,“我給你輸了真氣,你又想還回來,想都別想。”她雖然氣息有點微弱,但語音鏗鏘有力,不由得董肆欽不撒手。

見此情形,董肆欽不得不依了他。雖然從內心來講,他很想把她抱在懷裏,好好地疼惜,但也知道,他必須克製。下得塌來,董肆欽在帳內來回走動了幾下,舒展筋骨,覺得好多了。莫暄翮也再打坐小半個時辰,調勻了氣息,看上去無大礙,便與董肆欽交流起來。

“這回跟頭栽得委實不小,雖然說大戰沒有輸,但也談不上贏到哪裏去。絕大多數將士陣亡,損失無力回天。還是頭一次,跟驩兜的這筆賬,日後必定是要算的!”狀態恢複一些的莫暄翮下顎**了一下,眼神淩厲而堅決。

董肆欽對此倒顯得淡然一些,“勝敗乃兵家常事,哪怕是常勝將軍,也絕不會次次毫無驚險。咱們先整頓士氣,處理屍骨,班師回朝再說!”

兩位主帥走出賬外,但見將士們情緒都算穩定,寅照和賓照把秩序維持得很好,傷員一個個也都複原起來,重傷的虹照也醒過來,可以正常進食了,隻是還需多些時日調養。

見到莫暄翮和董肆欽立於帳前,依舊是英姿勃發,氣質冠絕,此戰也幸得是兩人帶兵,得以力克強敵,以少勝多取得不敗戰績,並在幸存將士盡皆遭嬴勾屍氣和三苗毒蟲巫術屠戮的慘況下,以自身修為的極大損耗,救下眾人性命,大義和擔當令人感佩。

是以賓照、寅照為首的眾將士全都跪下三叩首,謝兩人全命大恩,見阻止不了,兩人也抱拳屈身回禮,待他們起身後,莫暄翮提氣高聲道:“諸位將士,此丹浦一戰,我方一萬將士傷亡九千餘,幸存八百五十三人,但我們誓死抗敵,誅敵近七萬人,最終取得勝利,論戰果,我們已然對得起我們的使命。隻是,同袍如此多生命消亡,也讓我們內心感到無比悲傷。兩軍對壘,傷亡勝敗本屬常事,戰局已定,從今大家必重振士氣,收拾戰場,七日後,啟程回朝!”

話畢,所有人右手高舉武器,向天舉三下,喊出“威武之師,所向無敵!”的口號。但莫暄翮和董肆欽命眾人仍舊停留在結界內,以防再次被屍氣侵染,而是隻身將兩方近八萬將士的骸骨用法術堆積起來,層層疊疊,成了一座大山丘,再用玄素冰清劍和玄武劍引天雷焚火,挫骨揚灰,燒得漫天黑灰洋洋堆疊,如同下著一場無邊無際的冥雨,整個天空都暗暗沉沉,鳴奏哀音一般。因大戰結束後的淩晨莫暄翮便將整個營地全都用法力封鎖,使得在他們救治部下、隨後昏迷不醒的時間裏戰場保持了原樣,屍骨也得以不迅速腐爛發臭。

所有亡者都受了嬴勾屍氣之侵,故而挫骨揚灰是最不留後患的處理方式,他們的在天之靈想必也能夠諒解。無論是我方將士,還是丹朱、驩兜的軍隊,畢竟都是舜帝的子民,戰場屍骨相疊,早已分不清敵我,必須全部一以焚之。不過,這還不夠,如山的骨灰,不可能將之消於無形,那樣,殞命於戰場,親人連祭奠都不可得。是以,董肆欽帶人日夜不休,在附近搬石挖土,再由莫暄翮做法將整個骨灰丘填埋在營地,外層用工匠之法加固砌牢,最終修成了一個巨大的八萬陣亡將士合葬群。

落成的時候,天空濃雲如墨,晦暗陰沉,一道閃電劃過午後的天空,霹靂作響,頃刻便是狂風漫卷,陣雨來襲,仿佛是上蒼為所有亡靈鳴奏的哀音。雨幕很快淋濕了肅穆立在巨墳前的所有生者,因有法術保護,不會影響到墳墓,但包括莫暄翮和董肆欽在內的所有人,已是肆意地釋放著自己的悲聲,任大雨洗刷身心所有的沉痛與哀傷。

而在丹水對岸,也有上萬的三苗將士自發立在岸邊,為亡靈哀悼。驩兜知道後派人來遣也遣不走,雨下得又大,隻好聽之任之。稟告丹朱後,丹朱氣得直發狠,連摔了好多杯盞。即便如此,生者對死者的緬懷之心,也是難以阻攔的。悖於情理者,必不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