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稷在正殿前麵放了個巨大的鼎。

若他替私人祈福,得了酬金什麽的,隻要是金屬或者木石製的東西,就統統往這個鼎裏麵丟。巫奴住的棚子就在鼎後麵不遠處,夜裏會先給大鼎蓋上蓋子,再去休息,白天一定有人值守在鼎案周圍,不讓外邊摸進來的宵小盜竊財物。

鼎前麵有一排小案,上麵都是黑漆紅邊的方形木盤,通常擺放的是別人送給巫覡享用的食物,這與供品是分得很清楚的,絕不混到神龕附近去。

然而鼎裏麵堆放的貝殼也好各種器皿也罷,也並不是就一直呆在裏邊生鏽或者腐爛用的。

每一天每個國人都可以來到稷祠,從鼎裏麵取走自己需要的一件東西,還可以在小案前麵吃飽了再離開(但不得打包帶走),所以後稷的這個安排,算是在做慈善事業,平日前來領取救濟的人也不少,稷祠頗有人氣。

句龍看看自己那隻有老鼠跑得歡的社祠,倒是沒有眼紅後稷的意思。

——他的祠廟連遮風避雨都辦不到,本來就是象征意義大於實用價值的。再說了,真正大事的時候,天子啊貴族什麽的,還是會先來拜社祠,可見土地還是等著地主來愛護才靠譜,後稷的小恩小惠,也就是解決個吃飯問題而已,那是個人的事情,再熱鬧,也宏大不起來。

這樣想著,他癟癟嘴,進殿去等著開飯。

待句龍離開,齊燕妮這才慢吞吞靠近大鼎——她不想跟句龍正麵撞上,以免又被他冷嘲熱諷。

昨天得了公子徇的謝禮,她琢磨著入鄉隨俗,也要將拿到的貝殼錢丟進這鼎裏才好。

剛走到鼎邊,一名矮個子的巫奴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眼睛直瞪瞪地盯著她。她心裏悚了一下,指尖將袖口抓得緊緊地。

“……巫蘇大人,有事?”對方輕聲問。

齊燕妮戰戰兢兢地回答:“呃、我、我得了謝禮,也想擱在這邊……”

對方狐疑地望了望她,點頭退開。

齊燕妮這才鬆了一口氣,踮著腳尖走近大鼎。

巫鹹娃娃不解地問:“巫蘇,你這樣鬼鬼祟祟(此時無這成語),是為何呢?”

“這不叫鬼鬼祟祟叫低調!”齊燕妮糾正道,“我這叫做做好事不欲人知,明白麽?”說著,她解下一串貝殼幣,掂量掂量,,想想還是拆開,一枚一枚地往鼎裏丟。

“這又是什麽道理?”巫鹹娃娃問。

“這個好歹是錢,就算沒地方可用吧,還不讓我聽個響麽?”~\(ˇˍˇ)

“錢?”

“唔,就是……我們那兒管貝殼叫錢來著,反正你這樣理解就對了。”齊燕妮撓撓頭,將一串貝殼逐次丟光之後,拍拍手,轉身就走。

巫鹹娃娃又奇怪了:“巫蘇,不是還有幾朋(貝幣的單位)麽?”

“我要留著。”

拉住齊燕妮耳邊垂下的長發,巫鹹娃娃再次壓低了音量,詫異地問到:“巫蘇,難道你……想逃出社稷祠,離開鎬京了?”粗略一算,好像那幾朋貝還不夠走到隔壁國家的吧?

齊燕妮道:“沒有啊……我隻是想留著而已。”

後一日,姬靜前來拜訪,齊燕妮便取出幾枚貝幣,放到姬靜麵前。

“這是做什麽?”姬靜抬頭問。

齊燕妮想得有些差錯。姬靜並不是在宮裏養尊處優長大的年輕人,他以前甚至在後稷的鼎裏麵玩過躲貓貓,所以對於自己國家的流通貨幣,他還是很了解的。

見給他上一課的計劃失敗了,齊燕妮無所謂地撓撓臉,道:“小天子,麻煩你替我買點東西。”

“要什麽?朕遣人送來便是。”

齊燕妮老實不客氣地掰著指頭道:“吃的,我來你們鎬京好幾年了,都沒有好好吃點零食,前幾天好不容易掙到點錢,自己又不能隨便出這個門,那就隻好拜托你跑一趟了。”

姬靜也有點意外,呆呆地回問:“巫蘇,你要吃些什麽呢?”

鑒於身高因素,這個時候他已經不再管齊燕妮叫巫女姐姐了,也沒有過去那樣黏著不放的執拗。他偶爾來一趟,跟齊燕妮談談天,抱怨一下朝中大小事務,倒像是兩個好友一般了。更為可貴的是,齊燕妮聽不太懂他說的那些苦處,可以說是聽過就忘的,所以他倒苦水倒得格外安心。

“唉,朕似乎多年之前便與巫蘇熟識了,不然哪能這樣熱絡。要不,巫蘇你還是點個頭,入宮來吧?”他時常玩笑般地這樣探問,結果當然是被拒之千裏。

豐隆、豐隆,他越來越討厭這個人了。

姬靜想著,偷偷瞄向殿外。

在他心目中,齊燕妮口中叫做豐隆的那隻奇異生物,除了後稷那個叫“九風”的弟子,不做第二人想。雖然齊燕妮每回都否認,說九風不是豐隆……但後稷身邊,脾氣那樣壞、年紀又很可疑的,隻有九風一人。

說到年紀……

姬靜還記得九風比比劃劃地欺負自己的畫麵,那時候他才兩三歲的樣子,然後一路長大,直到現在,九風的身高什麽的,完全沒有變化,還是個半大小子模樣,這難道不奇怪麽?

聯想到這個疑點,姬靜心中一片亮堂。

他偷偷瞄著齊燕妮的臉,暗忖必定是巫蘇已經找到了“豐隆”,怕自己動什麽手腳,故意瞞著自己而已。

——哈哈哈,他哪裏會對豐隆不利呢?太小看他的人品了。

出了社稷祠,姬靜對侍從道:“宮中……嗯,不了,城中武力強善刀劍的,都有誰?最好是無名之徒,連籍也不見得能入的。”

侍者各自回想著,每人都提出幾個名字來,姬靜袖子一揮:“下回朕魚服出宮之時,將人秘傳來見朕。”

各人見推薦成功,便都開開心心地應著。

須知服侍在君主身邊的人,多多少少會收到些好處,然後找機會替某些人說上點好話。姬靜要的人手雖然要求是普通國人或者賤民,但這位天子要暗地裏用人,就必定不能查人家戶口不是?把自家大人手上養著的刀客往這兒遞就是了。

到下一回姬靜再偷偷出宮的時候,又是幾日之後的事了,他不急著去社稷祠,倒是先去城內少有人跡的廢宅裏,與召喚來的打手會合。

見來的人都穿得粗布襤褸模樣,他略微放心了些,迅速交代任務。等外援都散了之後,他這才掂掂袖子裏的貝殼,帶著大批宮人湧上街市,給巫蘇買小吃,然後送去。等他這邊回宮騙過史官的眼睛,再溜出來,便見眾人已經將那個叫九風的小子捉到廢宅裏了。

“是日落時候動的手,沒什麽人知道!”有人低聲報告著。

姬靜問:“那有驚動稷祠裏的巫女麽?”

“這嘛……”

一大漢搶答道:“有啊,好像被看到了,咱記得公子的吩咐,趕緊地就綁了人出來……沒多生是非!”

姬靜想想,追究道:“那當時巫女什麽表現?”

“提了長棍就衝出來,追著打……還好哥們都跑得快啊!哈哈!”

姬靜點頭,這倒挺像巫蘇會做的事,也間接證明她很擔心豐隆的安危了。

“哼。”姬靜拿一條布巾蒙住臉,隻露出眼睛,隨後示意手下的人將袋子解開。

句龍立刻從麻袋裏滾出來,晃晃腦袋,遂滿臉不悅地坐起,正巧背對著姬靜。

“你們這些流寇,真是沒有王法了。”句龍不爽歸不爽,卻並沒有立馬大罵出口或者尖叫吵嚷,隻淡定地問,“說吧,要什麽?後稷大人會照付的。”

姬靜一愣,隨即怒火往上冒,悶不吭聲踹了句龍一腳。

句龍嗷地滾了一圈,再次爬起來,這回找準方向了——畢竟一群人中隻有姬靜一個人蒙著臉,想不被注意也難。

“你是主謀?”句龍皺眉。

姬靜沒搭腔,他原本就看不起兼十分討厭九風,現在更不喜歡在處於優勢的情況下被搶走主導權。

句龍哼了一聲,彈彈衣服上的灰塵:“罷了,你認不認,與我何幹?總之都是一群要死的人了——唔!”狠話還沒撂完,臉頰上便重重地挨了一拳頭。

姬靜甩甩手掌:平時在宮裏是不學打架的,最多學學射箭和駕車。這個拳頭怎樣揮,他可是自學成才來著,雖然打出去之後覺得指骨上有點硌得疼,但沒道理打人的叫痛被打的不吭聲吧,所以他隻能甩甩手,同時下定決心以後不要再自己出手,動口就好。

居高臨下地瞅著句龍,他捏著嗓子審問:“——你是豐隆?”

“你從哪裏知道豐隆的名號?”句龍反問。

姬靜又握了拳頭,但這回克製住,沒有揮過去:“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

句龍囂張地大笑起來,笑罷應道:“你想知道答案,就得先回答我的問題,記住,是你有求於我!”

“我有求於你?”什麽時候的事,他怎麽不知道?

“你的問題,隻有我能回答,而你不惜勞動眾人將我捉來,就是因為這個問題困擾了你,不是麽,俗人?”句龍陰惻惻地哼笑著。

自從聽見豐隆這兩個字,他就不急於脫身了,因為他更好奇這些人為何要抓豐隆,又是怎麽知道雲師豐隆在人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