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時候,姬靜一行人到了洛邑,他們沒有在洛邑城裏停留,隻是接受城中巫官獻禮之後,又繼續往東走了數十裏路,到洛邑外不遠處的王城去,這才安頓下來。

以前豐隆想進洛邑內城的時候,被人指向王城,叫先去那兒拿通行牌,實因王城才是洛邑官員辦公的地方,洛邑城內有城,這是防備著殷頑暴動用的牢籠,當然不能讓周人的高官住在危險的區域內。而外城,則是戰鬥力極強的八師人馬駐地,也作看守這一萬來名殷頑之用,官吏又怎能與普通兵勇雜居呢?

當初重建洛邑的時候,周人便想到了這一層,於是在洛邑外不到一日路程的地方,又建起一座王城來,如此,平時的日子,洛邑的官員便在此居住和辦公,到了天子出巡,來洛邑城小住的時候,王城又是名副其實了。

姬靜進洛邑王城之前,便讓人將馬車四麵的幃帳都撤了下,隻留著華蓋遮陽。

朝後麵望望,鎬京巫官的車隊裏,各輛車子仍然用布幔遮擋著人們的視線,姬靜單手抓住車廂圍欄,往著齊燕妮所在的方向看了一會兒,又想起難辦的事情來。

——那隻帝俊神,居然一直不肯離去。

他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接巫蘇走,要麽就得周人鬆口,答應他,把他留下來供奉。

姬靜知道對方的要求必然不能滿足,否則,便是扇自己祖先的耳光。

但帝俊真是難纏,眾人又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把他趕走——後稷跟句龍似乎知道一些辦法,但不太願意實施。後稷隻說可以請別的神明來勸帝俊,可是又說別的神明以前是歸帝俊管的,帝俊脾氣古怪倔強,估計沒有哪隻神勸他得動,搞不好還會造成眾神之間的不愉快。

句龍聽了也是皺眉:“喂,大稷官,難道就任由帝俊跟著咱麽?”

“沒法子啊,要麽,便答應他,把巫蘇放走吧?”

後稷與句龍一唱一和,姬靜聽得惱火,將兩人都遣下了,自己生悶氣。

如今都快入王城了,帝俊仍是跟在巫覡的車馬後麵,怎麽會不急人呢?

他歎了口氣,轉頭,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莫非就這樣拖下去?反正後稷說過,隻要不做虧待帝俊的事,對方就沒有發怒動用神力的理由——他總不能再是一個緊張,便將王城給拆了吧?

此時齊燕妮也掀了幃帳邊角,露出一道縫隙來,好奇地看著外麵。

“巫鹹、巫鹹,你看,這裏跟洛邑不一樣呢?”她輕聲叫喚著。

“哪裏不一樣了……”它怎麽覺著都是差不多的土城……

齊燕妮指指城牆根:“那邊的靈氣,比洛邑城要強一些,而且長得也很漂亮。”

“是麽?”巫鹹娃娃眯起眼觀望,但看到的靈氣樣子與洛邑城附近的差不了多少,一定要說的話,倒是漂浮得更高一些,不容易逮到。

“我記得在昆侖的時候,專門逮給豐隆吃(?)的靈光,也是很漂亮的。那是我頭回認認真真地去捕捉靈光……”齊燕妮回憶著,笑了笑,“可是豐隆回贈我的竟然是死蟑螂呢!嗬嗬……”

巫鹹娃娃撓撓臉,笑道:“哈哈……雲師大概會錯意了,巫蘇你莫要多想啊。”

“其實這些小事,現在想起來也沒啥大不了。”齊燕妮斂起笑意來,悵然道,“當時怎麽就會跟他生那樣大的氣呢?不僅如此,每回他威脅要揍人,或者說我笨的時候,我是當真在跟他慪氣的。”

“巫蘇……”

“現在想起來,真是不值得。”齊燕妮搖搖頭。

巫鹹娃娃試探道:“巫蘇,你突然說這些,莫非是決心已定?”

“嗯,我要隨帝俊南下。”齊燕妮說著,挺直了腰板,“豐隆已經不是豐隆了,而且他過得這麽好,我留在這裏,隻是給他添麻煩而已。所以我要走了。”

“巫蘇!”巫鹹娃娃驚訝道,“可是大王不會允準的啊!”

“有帝俊在,我出走的話,應該不會被巫覡阻攔得住,倒是俗人的阻止……”帝俊似乎隻有對付巫覡的能耐,能力中包括鎮壓豐隆這樣的神獸……但對於普通人來說,他的存在似乎並不會被發現,不管做什麽,別人都看不見聽不著,毫無感覺。

齊燕妮想著,暗暗道:唉,這麽看來,帝俊還真是一個孤獨的家夥,難怪他連話都不太會說,並且又格外看重友善的巫覡和神人……

神人?

“對了,我可以再找望舒來幫忙呀!”齊燕妮猛然想到了順利離開周人的辦法。

巫鹹娃娃道:“望舒?月禦麽?”

“是呀,以前我不就搭她的月輪到處走,去尋找龍涎匣子的麽?”齊燕妮說著,得意起來,翻身站起,不料車輛內中空間不夠,她這一動彈,導致自己的腦袋砰地一聲撞到了車蓋上,“唉唉!”

“巫蘇,當心些……”這純粹是閑閑看熱鬧。

車身一陣搖晃之時,後稷撩開了帳幕:“巫蘇,怎麽了?”

“沒……沒啥……”齊燕妮捂著腦袋,慌慌張張地擺手,繼而問道,“後稷大人你怎麽下車了,難道已經到了麽?”

“嗯。下來吧,小心腳。”後稷溫溫和和地笑著,將墊石的位置指給齊燕妮看。

“好的,我這就下去……”齊燕妮飛快地朝車內瞄了一眼,抄起巫鹹娃娃和一盤零食,急急忙忙跳了下車,也沒用那墊腳石。

巫鹹娃娃看在眼裏,苦笑著對她輕聲道:“巫蘇啊,這樣下車實在太失禮了……”

“有什麽關係,反正我馬上就要……”逃走啦,還顧及形象做什麽?

齊燕妮將半句話咽回肚裏,隻滿不在乎地晃了晃腦袋。

後稷望了望她,不知為何總覺得她麵上有一種小人得誌的神色,想想看,巫蘇似乎並不能算是得了什麽誌的,於是應該隻是自己多心吧?

哪裏是多心?

齊燕妮原本就比較單純,下定決心之後更是覺著輕鬆愉快,連走路的步子都是帶著飄忽勁兒的,看得巫鹹娃娃好擔心。

姬靜見了也覺著奇怪,但他離得遠,尚在走“紅地毯”,沒那機會過來關切關切,隻好記下,等所有人都安頓下來,再單獨跑去找齊燕妮問問。

帝俊仍跟在齊燕妮身後,除了巫覡之外沒人能看見他。

就算是巫覡,也要有那麽點水平的,才能看見他的真身。如洛邑那名巫官就根本見不著他,也感覺不到車隊中存在什麽異常的東西。後稷見狀實在很想暗中削那巫官一頓——實在受不了對方這樣丟周巫的臉,不過句龍倒是沒怎麽在意,隨隨便便將後稷勸住了,兩人睜一眼閉一眼,當做多養了隻碩鼠看待。

王城裏麵也有祀廟,但是專門給前來洛邑落腳的宗官準備的,並非洛邑巫官使用,所以一直是保持得幹幹淨淨,甚至像沒人住過一般,毫無人氣與靈氣可言。與其說是祀廟,還不如說是披著祀廟馬甲的旅舍。

後稷、句龍與巫蘇各自安頓下來,帝俊不方便被請進祀廟之內,於是句龍吩咐眾人搭建了個小龕,給帝俊休息使用。

按理說神明是可以不用休息的,但是帝俊作為一名客神來訪,周人一向引以為豪的禮數自然要盡到,所以才會建起他的簡易神龕以供使用。

當夜,初來乍到的巫覡要舉行祭祀,告知上天、天子一行已經到達洛邑,請保佑接下來的行程平安順利等等。帝俊就乖乖地坐在旁邊看。

齊燕妮準備好簡單的供品,再由後稷請來句芒祝福一遍,如此進獻給“天”。

帝俊望著祭壇,再抬頭看看天空,他的神色有些不解。

天究竟是什麽神明呢?

就連西王母族一定要拱上神位的西王母,也是先有自己的形態與事跡,如此才能踏上神壇。

可這個天……

帝俊仰頭。

就算是最新最有神威的神祗,初登神壇也應當來他這裏報備登記一下的吧?這位可好,還不知道長得是圓是扁呢,就奪了帝俊的位置,也不再承認帝俊的神威了。

說實話,帝俊挺想跟這位“天”神見個麵的,當然,他不會那麽沒品沒格調地跟人家打起來,他隻是好奇,想看看究竟是什麽將自己打敗了。

於是待眾人散去之後,帝俊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旁側,等著“天”下來領取供奉。

他想著真是奇怪,為何這些周巫祭祀“天”的時候,沒有直接請“天”下來同樂共舞呢?以往的神祗都是這樣的啊?

後來想想,又覺著或許人家“天”神生得靦腆,比他還害羞,不擅長跟人接觸,所以要等到人都散了,才來領自己的供奉。

帝俊抄著手繼續等候。

有兩三隻肥大的老鼠探出頭來,往祭台方向嗅嗅,隨後歡喜地爬上台子。

“下去。”帝俊輕聲說著,替“天”驅趕那些偷食者。

但老鼠並不能看見他,所以毫無忌憚,大吃起來。

帝俊垂手看著那些老鼠在祭台上鑽來鑽去,毫無辦法,心情複雜地靜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