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已試過對太陽和月亮大吼大叫,利誘威逼,但是沒人下來幫他的忙。是他現在身份不同,日月飛得那麽高,不可能聽見一個凡俗之人的聲音麽?

“曦和,你再不下來,我就去找找射日的弓箭還有多的沒……”

豐隆打了個嗬欠,看看日頭還高,就不生火,直接爬上樹,掛著睡了過去。

這一覺夢見了許多事,長得好像有幾千年,但其實隻不過一倏忽而已。半點靈光從他鼻尖上飄下,被風一吹,散成了更多細碎的光點,混在陽光中什麽也看不清了。

一頭幼鹿出現在樹下,它警惕地注意著四周,小心地靠近湖水。

四下寂靜,正在它低頭飲水之時,樹冠中突然落下一樣東西,低矮的樹枝被砸斷住,枝葉一陣嘩嘩亂響。

鹿被嚇了一跳,連忙跳入矮樹林中,毫不猶豫地消失了蹤跡。

落下來的是一把玉做的斧頭,似乎挺結實,沒有摔裂的痕跡。

緊接著一柄刀也掉了下樹。

還有些零零碎碎的,像是戒指之類的飾物,當啷響著落到了樹枝上,彈入草叢裏。

這還不算完,隻聽噗地一聲響,又有什麽東西輕飄飄地落了下來。這回,樹枝上掛著的是一件衣袍,領子立得挺高,寬大的袍袖隨著微風拂動,袖子裏滾出一卷竹文。

樹冠內藏著的東西動了動,嘩啦一下也墜了下來,正好被這衣袍兜住,不至於摔成肉醬。

那小東西似乎被這一摔驚擾了好夢,不滿地掙紮起來。

隻見一頂冠帽慢吞吞地從衣袍內探出來,接著出現的是一張幼兒的臉,他用胖乎乎的小手扒住袍子的袖口,剛往外一蹭,掛住袍子的樹枝就再也承受不住,啪嚓一聲斷了。連人帶衣裳,一股腦墜地,摔得結結實實。

衣物中的小孩沒哭鬧,隻是睜眼看看周圍,倒頭又睡了過去。

越是沉睡,那孩子的身形就越發嬌小,不出一刻,已然是周歲的嬰孩模樣。

此時,天上倏地降下一人,正是曦和。

他看了看跟衣物裹成一團的嬰兒,俯下身去,將小孩的頭冠解下來,戳戳對方的臉蛋:“喂,這下知道厲害了吧?”

小孩尚在睡夢中,隻甜甜地咂咂嘴。

“要不是我來得快,你這下就死在沒人知道的地方了,除了衣物,連點渣都不會剩。”曦和抱怨著,三下兩下把小孩裹好,抱起,“豐隆,要記得感恩啊!知道不?”

※※※

“於是……你真的有叫人去安置豐隆?”

齊燕妮警惕地盯著帝俊,眼神就像是剛才那頭幼鹿一樣。

帝俊點頭。

他的視線轉向另一側,那是半碗沒去殼的小米(粟米),是齊燕妮從口糧中省下來的。

雖然他自己很守規則,別人不供奉,他絕對不拿,但是,既然有供奉呈上,他倒也是不會客氣的。——隻可惜今天沒有飛鳥路過,不然的話,可以給它們食。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是後世的至理名言,對於食人供奉的神靈來說,這也跟拿人俸祿是差不多的意思,得了東西,不釋出好處,那就沒下回,而且是錯誤的榜樣。於是他問齊燕妮有什麽需求。

在帝俊連續搖頭數次之後,齊燕妮將願望從“把豐隆找回來”,降至“別讓豐隆真的‘老死’掉”。屏翳說留下帝俊自有用途,目前看來最大的用途就是這樣了。

帝俊點頭答應下來,隨後什麽也沒做。

等齊燕妮催促的時候,他又說已經安排人手去救援了。

齊燕妮不信,帝俊隨她去,凡事不予解釋是他一貫的作風。

但是那小鳥始終沒有再來,帝俊頗有些唏噓,他自己是不需要食東西的,這些粟米又烘烤過,幾乎能用手撚成粉末了,拿來播種亦是不可能,好像會被浪費。

於是帝俊端著小碗走下神龕,把粟米遞給齊燕妮。

餓了便吃,他說。

“啊?”齊燕妮驚詫地接過米粒來。

帝俊沒說話,轉頭回去坐著,他還是心心念念地等著他的新佩劍。

在他眼裏齊燕妮跟花鳥沒什麽區別,既然會討些食物喂鳥,自然也會將食物賜給別的生靈。至於這個食物原本是從哪裏來的,與他要賜予誰,是兩回事,沒有必要混在一起考量。

齊燕妮遠遠地看著那個倉房改建的神龕,覺得帝俊真是個奇怪的神,再回頭一看,巫妣乘著花牛回來,便又感歎神祗都很奇怪,不知道水神究竟是什麽脾氣。

“水神麽?”屏翳還沒忘記,在教導巫蘇的課程安排中,認識與接觸水神的部分是歸他管的,他說,“姒蘇屍,難得你還記著要做一名水巫啊!”話中之意似乎是你忘記了我也跟著忘啊,大地一片白茫茫真爽快。

“水神玄冥長什麽樣子?”齊燕妮問他。

“你說水長什麽樣子?”屏翳反問。

齊燕妮抬手,畫了個H2O出來,然後再回憶回憶,畫出一個大圓上崁進去兩小球。

屏翳皺眉:“這是何物?”

“說了你也不會知道,這是水,你把自己縮小得不能再小,就能看見水都是這樣的。”齊燕妮有些得意地解說道,“當然,在你們這時候,沒人能看得見。”

“……”屏翳望著她,道,“喔,看來你跟著巫妣,倒是學了些巫覡之道的皮毛。”

“巫覡之道的皮毛?”這可是科學。

“就是像模像樣地胡謅。”屏翳冷冷地笑起來,“你道是那些血統低賤的巫覡都能輕易請動神明麽?還不是借天地不通,胡編亂造來唬人的?”

“……咳咳。”見他說得惡意,巫鹹娃娃忍不住稍微出聲,提醒屏翳收斂。

屏翳雖然討厭齊燕妮,但對巫鹹卻仍有不差的好感,收到對方的暗示,遂不再跟齊燕妮說些意氣話,自顧自道:“先不說你這個什麽水的模樣對不對,水神可不是這樣的。”

他指向齊燕妮身邊呼呼大睡的無支祁,道:“這猴子以前也是水神,因為不聽大禹的話,被貶了神格,不服之下,又被派出人手來製服住。當時淮水的各種妖怪都出來,想要護住無支祁,但實在敵不過大禹請來的幫手。”

“這樣啊?”齊燕妮看看無支祁,又問,“那水神還有備用的?”

“非也,水神並非唯一,除了這淮水之外,還有許多水域、水流,這些都各有自己的神祗,不然隔太遠了,供奉也領收不到啊。”屏翳解釋到,“就算是同一條水流,在不同的地點也會有不同的神靈守護。”

“你說得好像各占山頭為王……”

“王麽?”當時的王隻有周天子這一個,別處的都是諸侯,不過這個也不長久了,因為很快楚國就要自立出王來,其他國家當然也不甘落後來著……這是後話。屏翳對“占山為王”並無概念,不過他想了想,當做自立氏族做首領理解,也就無障礙了。

他說:“因為帝俊的管轄混亂……”頓了頓,他想起正主就在附近,遂轉頭看看神龕那邊,帝俊剛聽見自己的名字,正好奇地望過來。

屏翳清清嗓子,道:“因為帝寬容仁慈,但凡是俗人的首領祭告稱頌的妖怪,他都承認對方是神明,並且納入永生神籍,所以,由古至今,神明是多得數不過來,除了帝自己,也沒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個神存在於這世上。水神的這點分布和數量,實在是不算什麽的……”

帝俊認真理解屏翳的發言,琢磨著似乎不是在說自己壞話,遂繼續自顧自發愣去。

齊燕妮問:“那玄冥是管什麽地方的水神呢?”

別告訴她這家夥早就惹到人被開除神籍了吧?對了,她好像聽殷人的小孩們說過,誰的老婆九尾神狐也是水神,被人給開除了,莫非就叫玄冥?

屏翳道:“玄冥是管海水的神明,聽說也管弱水。”

“弱水又是什麽?”

“一種很古怪的黑水,沒有辦法泛舟,也不能浮遊。人和長足的動物一碰到這種水,身上就會起黑色的斑點,中毒而亡,就連魚也不能在弱水裏麵存活。”

“那這種水是拿來做什麽的?”齊燕妮簡直就在聽天方夜譚了。

“不是拿來做什麽的,就是有這種水而已,歸玄冥管。”屏翳說,“記得計隆說過,玄冥全身都是黑色的,大概就是這種水給染的。巫妣,請問你見過玄冥沒?”他轉頭問巫妣。

巫妣搖頭,她說:“水本是無形,玄冥也從不現形,而且他是很容易被激怒的神,所以盡量少惹去。”

“那水巫要做什麽呢?”齊燕妮與屏翳一齊問巫妣。

巫妣道:“打著水巫的名號,去欺負別的水神和巫覡。嗯,這樣就足夠了。”

兩個年輕人一齊囧rz。

“其實除了五正(水金地火木的巫覡)之外,別的巫覡都沒那個機會見著神明,最多見見有司了不起了。”巫鹹娃娃道,“如在下,也是萬分有幸才能認識幾位雲中君啊。”

“巫鹹你又謙虛了。”屏翳悻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