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鹹默默拭汗,敢情她到現在才想起這茬……

他微微俯身,道:“修行巫法者,自然得天地厚愛,古有八百歲之先人,又說人人若過得安生,也都可以延年到兩三百,這數十載不過轉瞬而已,不值一提。”

齊燕妮好奇:“這樣啊,可是難道丹陽都沒有人感到驚奇麽?”

“引以為神跡,未嚐不可。”巫鹹道。

不僅未嚐不可,更是非常有效的宣傳手段吧。

齊燕妮悻悻想著,又與巫鹹閑聊了一會兒,兩人有些無事可做,便開始玩算筮。縱然看巫鹹占卜看過許多遍了,齊燕妮仍在是在對方算第二輪的時候就暈了頭,完全根本不上那個節奏。

此時巫奴進來稟報說,楚國的使節大人求見巫鹹。

“咦,那我要回避麽?”齊燕妮問。

巫鹹搖頭道:“不必勞動巫蘇,在下出去會客才是禮數。”說著,便起身整理著裝,讓巫奴領著往前麵去了。

齊燕妮一個人呆在殿內,實在無趣,擺弄擺弄巫鹹放置的筮陣,終於忍不住也往前殿去,打算偷偷看一眼那米熊的後代長什麽樣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她當真就跟著這一嚇,跳出去了。

齊燕妮指著跟巫鹹會麵的使節,大吼起來:“——小昭!”

沒有錯,對方的臉與昭叔顏一模一樣,但對方的表現,卻差得遠。他愣了愣,望向齊燕妮,再詫異地問巫鹹:“請問先生,這位是……”

巫鹹介紹道:“公子徇,她便是大名鼎鼎的巫女姒蘇,曾在丹陽的大祀廟住過一段時日,算起來,應當也是公子的前輩了。”說話間,他已緩步來到齊燕妮身邊,與她並肩而立。

那與昭叔顏長得極為相似的人這才恍然,隨即對齊燕妮施禮,道:“久仰大名,巫蘇。在下名徇,乃楚君季弟,前來鎬京瞻慕天子威儀……”

當時的的楚國君主是熊霜,說來也巧,跟姬靜那是同一年上台的。他有三個弟弟,一個名雪,一個名堪,年紀最小的四弟就叫徇,也跟昭叔顏一樣,帶上排序,稱季徇。

熊霜還沒上位的時候,這位四弟的稱呼便是公子徇,如今應當是要改的,但巫鹹叫順口了,這兒又沒別人,也就不改正了。

“你當真不是小昭?”齊燕妮懷疑地上下打量公子徇,越看越覺得像。

再怎麽遺傳,也沒道理後人先人長得跟雙胞胎一樣吧?何況小昭去世的時候,他還沒娶妻呢,應該是沒有子嗣才對。

此時巫鹹插言道:“公子確實是……昭氏吧?”一麵說,一麵望望對方的眼睛求證。

公子徇頷首,回答說:“正是。”

巫鹹用“你看這就是答案”的眼神瞄向齊燕妮,後者仍深陷於震驚狀態,一時半會似乎還回不過神來。她喃喃道:“難道真是小昭的……”

公子徇更是莫名了,詫異地看看巫鹹,再看看齊燕妮。

巫女突然大叫一聲,撲向公子徇,抓住他的衣襟,鞭炮似地一股腦砸出問題:“告訴我,你先人中間有個叫昭叔顏或者昭顏或者昭諄的,又叫做公子諄來著,反正名字很多又麻煩,你知道不知道這個人?”

公子徇被她驚到,條件反射扶住她的雙臂,道:“巫蘇你這是……”

“說啊,你不可能不知道吧?他怎樣了?活到多少歲,死了麽?”齊燕妮連聲追問。

“啊?”

突然被調查祖先的情況,誰也會懵掉,公子徇忐忑反問:“請、請教巫蘇,為何要問這個?”

齊燕妮拎著對方的衣襟,不耐煩地甩頭:“你先回答我,我這邊急著呢!”

被她抓得緊緊的人隻好求助地望向巫鹹,後者無奈地搖搖頭,示意自己也沒辦法。於是公子徇盡量認真地回憶了一下,答道:“說、說起來,祖上確實有這樣一人,名號與巫女所言一致……”

“他活下來了?”

“嘎?”再次驚悚。

齊燕妮解釋道:“我不是說他活到現在,是問他真的活下來跟別人結婚生兒育女?不是另外找個人冒充的?”

“——請問巫女這是什麽意思……”完全聽不懂啊聽不懂,莫名其妙就給查戶口本不說,還被質疑純種程度?

巫鹹長長地歎了口氣,正要上前將巫蘇勸開之際,突然發現打社祠那邊奔過來一少年。

遠遠一看,那穿的衣物絕對不是社稷祠裏養的小孩子,也並非後稷的巫童,看配色倒像是……

“你倆!給朕分開!”

果然。

雖然小孩的力道不會太足,但姬靜氣勢洶洶地飛插而入,硬將兩人擠了開去。

“大、大王?”公子徇又驚又囧。

——為何王宮裏麵的那位會出現在這裏?而且還是悄無聲息,連傳報都沒的?

姬靜是從入口處遠遠地奔過來的,這下才喘了喘氣,回過味來。他並無心虛之色,反倒威嚴十足(大概吧)地指向齊燕妮與公子徇:“光天化日之下,二位在社稷祠內拉拉扯扯,成何體統!此為對先祖不敬之大忌!”

會有這麽嚴重麽,公子徇想著,偷眼瞄向齊燕妮。

齊燕妮倒是也不懼姬靜,她回答道:“這有什麽了不起的,不過是拉拉扯扯而已!又沒殺人放火!”

公子徇扶額:這位姑娘,就算你不會解釋,也請別越描越黑好不好……

姬靜不與齊燕妮衝突,扭頭指著公子徇道:“朕說你呢!你是哪裏來的——”他打量了一下對方的衣著,下了個定論:“——哪裏來的蠻子!竟敢對巫女姐姐動手動腳!”

——明明是她對我動手動腳!

公子徇愣了愣,不知該說什麽好。

說楚國人是蠻子倒沒有什麽大錯,無論是服飾抑或禮節甚至語言,楚人習俗都與中原大相徑庭,所以“背地裏”越靠近成周的諸侯國就越看不起楚國,管楚人叫南蠻荊蠻之類。但這個好歹也是背後說壞話,除了戰場上之外,是沒有誰會指著人家的臉這樣罵的。

這是對公子徇的侮辱,更可以說是一個外交事件。

想到共和二年左右的時候,前一任楚君還發兵打過周室的地方,公子徇也不免有些心虛。

要不是他的長兄熊霜剛即位,需要與周王搞好關係,再從周王這邊撈些好處,他也不會跑到這裏來做這麽個使節。說是出使,幾時回去可就沒信了,要不要算作送來當質子呢?這也是很糾結的事情。

既然來了,就已經做好在異鄉受氣吃苦的準備,所以這麽兩個字對他來說已經算是意料之中了。他看了巫鹹一眼,巫鹹會意,急忙來到幾人中間,做和事老。

姬靜又質疑一番巫鹹的身份,被齊燕妮介紹說這是有名的巫覡之後,才不吭聲了。

他轉而向齊燕妮撒嬌,但齊燕妮臉色發白,隻是盯著酷似小昭的公子徇看,並不搭理姬靜。

“巫蘇?”見勢不妥,巫鹹關切地勸道,“若是巫蘇身體不適,就請先入內歇息吧,外邊午後風大了。”

齊燕妮腦中亂成一團,點點頭,再望了公子徇一眼,轉身回殿內去。

——明明這麽像,怎麽就不是呢?

她實在想不明白。

巫鹹處理完公子徇與姬靜的糾紛(其實就姬靜一個人在無理取鬧),剛一踏進殿中,就被齊燕妮迎麵撲上。她急急地要求道:“巫鹹,幫我算算,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小昭?”想來想去,還是隻能靠占卜了,雖然她總覺得這個不靠譜,但是……似乎比自己瞎想要有憑據一點點?

巫鹹為難道:“公子諄雖然修行巫法,但也隻是俗人而已,巫蘇你……”

“我不信!哪有那麽像的!”

巫鹹隻得歎氣:“巫蘇啊,你早就有了篤定的想法,還讓在下算什麽呢?”所謂信則靈之類的道理,當時還沒有問世,可敬則靈是自古就有的了,巫蘇的要求,並不是真的求神問卜,不過是想挨一句棒喝而已。

更何況……

“巫蘇,還是將雲師的下落放在首位較為妥當吧?”巫鹹試探道。

齊燕妮想了想,點頭:“也對,好容易到了社稷祠裏來,見不著豐隆一麵,我死也不要甘心的。”

至於楚國的這位公子,以後她可以再去丹陽問問巫妣,沒道理那個做師父的會不清楚自家徒兒的下落吧?隻要巫妣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小昭是真死了,不管有沒有找著屍首,她都不會再問。

齊燕妮自忖:這種奇怪的心情還真不好簡單拿一個虧欠或者喜愛來解釋,長久以來她都沒惦念起小昭,就方才那一眼,突然一下不知被埋在哪裏的情緒就湧了出來——她還以為過了這麽多年,自己的淡定能力好歹也有了一點點進步,誰知似乎毫無增益,反倒更加地不堪一擊了?

“巫鹹,麻煩你倒些水來。”她垂著頭道。

將水碗接過,她一仰頭,大口大口地飲下冰涼井水,這才覺著胸膛中躁動的部分稍微冷卻,但還是難受得厲害。

“看來往後還是別讓巫蘇見到公子徇的好。”巫鹹歎氣道,“一見便想起故人,巫蘇怎麽受得了?”

“見故人麽?”齊燕妮苦笑,“我倒是希望能見見豐隆,可是連他長什麽樣子我都不知道。我知道小昭長啥樣,但這個公子徇他又不是小昭。這叫什麽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