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新運動就發生在《馬關條約》簽字後不久。這個時候它的路徑基本上就是學日本,中國朝野各界對日本的高度認同,是1895年之後一個新的趨勢。但有一個人對日本比較反感,那就是李鴻章。雖然李鴻章仍然把日本政治家伊藤博文當好朋友看待,但是總的來講,李鴻章在甲午戰爭之後對日本的反感是非常強烈的。

1896年他到俄羅斯去簽了《中俄密約》。《中俄密約》主要的作用就是抑製日本,俄羅斯承諾,在未來的二十年裏,如果中國遇到了日本的壓力,俄羅斯會出手幫中國。當然,俄國和中國簽訂密約,不是沒有好處的,俄國在中國獲得了東北地區的優先投資權。但這也不是個問題,因為中國的工業化要發展,不是和日本合作,就是和俄國合作,在地緣政治上,中國的東北地區又是一個與日俄利益相關的區域,總要尋求外部合作。

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之後,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言論空間的打開,市民社會的建構,工業化的自由資本主義的發展,包括政黨政治的釋放,沒有一條是中國人的創新,都是日本走過的路。

這種發展從1895年《馬關條約》之後一直延續到1898年。我們看史料,可以感覺到中國這三年的發展非常快。經濟增長了,資本主義成長了,資產階級成長之後一定會要求權力的製衡和分享。英國大憲章運動和其他國家的這種權利運動,它都是基於私有財產的一個充分化,沒有充分的私有財產,你要求什麽權利運動?

中國在傳統體製下,國土的自然消長,要麽是通過戰爭奪回來,要麽是打敗了丟掉。1897年的膠州灣事件發生之後,到了1898年,中國終於和列強達成了妥協,那就是通過談判和租讓來解決土地問題。

但是在當時的民眾看來,都花錢把日本人割讓的遼東半島給贖回來了,結果現在又把膠州灣、廣州灣、大連灣——從南部沿海到北部沿海,全部租給別的國家。說是租,但誰能看到租金呢?何況清政府最後又說不要租金了,這對於當時的中國知識精英來講是很可怕的,他們認為國家要滅亡了。

在譚嗣同、康有為、梁啟超看來,這件事情比甲午戰爭還殘忍。我們今天去讀譚嗣同的作品,裏麵有兩句詩:四萬萬人齊落淚,天下何處是神州?其實這兩句詩不是寫的甲午戰爭,是寫在膠州灣租借之後,他們認為膠州灣的租借就是中國毀滅的開始。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之後,黃遵憲去了湖南。後來譚嗣同、唐才常、梁啟超等人也都去了湖南,一群人在那裏創辦了湖南時務學堂。當時,康有為提出了一個口號,叫作“亡後之徒”,他們假定中國滅亡了,說:國家滅亡了不要緊,還有湖南,湖南人不亡,中國就不亡。今天想來這句話真是太霸氣了。但當年他們真的就是這樣想的。

膠州灣的租借在中國近代外交史上還是值得從正麵去講述的,但這個道理沒法讓康有為、嚴複這一撥人認同。清政府很清楚這件事情的意義,政府內部並沒有人對此提出批評。我們站在今人的角度看,可以看出當時朝野缺乏一種充分的溝通。清政府當然是有傲慢的理由的,因為它認為它做得對。而且清政府有兵有槍,你拿它也沒辦法。再加上那個時候主持中國朝政的又是恭親王,他是政治強人,他就這樣做了,你怎麽著?

在1860年到1898年這38年中,慈禧太後始終如一地是大清帝國的最高掌門人。之後就是兩個皇帝:一個小皇帝同治,一個小皇帝光緒,叫同光中興。同光中興給中國帶來了工業化的進步、城市化的發展,這都是過去曆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但是同時我們應該注意到,兩個皇帝畢竟太小了,而在中國的傳統架構當中,慈禧太後又沒辦法整天到各地去巡視,受到很大的限製。另外,由於身份受到限製,和外官的接觸也不是很充分。作為一個掌門人,對國家的這種實際發展可能就缺少真切的認識。因此,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協助她和小皇帝處理朝政的皇叔就變得尤為重要。而恭親王正是以皇叔的身份在過去幾十年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恭親王一直主政到了1884年。1884年由於中法戰爭等原因,慈禧太後把他免職,換上了醇親王。醇親王就是光緒皇帝的親爹,也是慈禧太後的妹夫。但是醇親王的身體一直不好,1891年就去世了,那麽在清廷內部和滿洲貴族的架構當中,就缺少一個重要的擔當者。等到甲午戰爭爆發,中日關係緊張,慈禧太後又把恭親王請回來了。恭親王就參與了甲午戰爭後半段的指揮和善後。但是這個時候恭親王的身體已經很差,1898年5月29日,他就去世了。三十多年的洋務運動,隨著恭親王的去世而終結。中國的政治發展,也就從原來的一個純粹的器物化變革,轉向了政治體製的改革。恭親王去世,其實在當時各界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從這裏邊可以看到非常明顯的人亡政息的規律——因人而起的中國政治,那個人不在了,事情一定就會發生變化。

恭親王去世的當天,和他有來往的一些重要的政治家都認為中國政治會發生變化,而且這個變化可能會非常迅猛,超出人們的預判。恭親王的去世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可能新的時代要開始了。就是在這種狀態下,膠州灣事件引發了知識界的抗爭和訴求。大家的預感是對的。

我們看到,恭親王5月29日去世,到了6月11日,光緒皇帝就發布了一封詔書,宣布在北京成立京師大學堂。京師大學堂成為中國新教育的示範和指揮機關。這份詔書在發布的當天沒有引起國內外的重視,國內外都認為這封詔書和曆來的公文一樣,不重要。因為中國是一個公文國家,這種皇帝的詔書發得很多。後來,人們才意識到這份詔書的價值,將其看作是中國政治變革的開端。

這個詔書是翁同龢幫忙起草的,而且應該是他主筆的。但是翁同龢怎麽也想不到,11日他起草改革的詔書,四天之後,光緒就把自己給開掉了。光緒皇帝發布命令:把翁同龢開缺回籍,交地方官管束。這裏邊究竟是怎麽回事呢?這麽多年來的研究也是眾說紛紜,其實這表明甲午戰爭的戰敗,翁同龢確實是有責任的。光緒皇帝在詔書當中,對翁同龢的責任講得很明白,無論是從光緒主觀的觀感還是公道的角度,幾年來的事情他都有責任。從近因上來看,他最近情緒反複無常,光緒問他一個什麽事情,他馬上就發火,因為他是老師嘛。

我們知道,在清帝國當時的架構當中,甲午戰爭開打以後,李鴻章先是指揮戰爭,後來去組織善後談判,而翁同龢在這個過程當中就成了政治的主導者。前麵我講到戰爭還款,翁同龢是重要的角色。而且,當時有傳言說翁同龢和張英華(總理衙門大臣),在向英國、德國、俄國借錢的同時,拿人家回扣。中國政治的這種傳言,有時候比實際發生的事更有殺傷力。當然在研究史料的時候,像這樣的事情,我一般是持質疑態度的。但不管怎麽講,翁同龢在甲午戰爭之後,光緒皇帝對他的信任感是逐步在減弱。恭親王去世十幾天後,就把他趕走了。

那翁同龢開缺後,中外各界對此有什麽反應呢?和我們後來的研究很不一樣。後來好多人研究說,這是慈禧太後斬掉了光緒皇帝改革的左膀右臂。這是基於康有為的敘事,將翁同龢看作是康有為的同盟軍,是光緒皇帝的庇護人。其實這個說法是不符合曆史事實的。真實的曆史是,康有為在整個政治架構中相當邊緣,康有為見過皇上一次,慈禧太後他一直就沒見到過。他見翁同龢也沒有多少次,他並未身處政治的中心。

我們可以看到,光緒皇帝在獲得慈禧太後的充分理解和認同之後,膽子還是很大的,此時能夠製衡光緒皇帝的力量,基本上沒了。太後和他是母子關係,保持著對彼此的尊敬,他們不構成製衡關係。原來能夠製衡他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他親爹(醇親王),一個是他皇叔(恭親王)。他爹不在了,有力量的皇叔也不在了,而光緒皇帝這時候也28歲了,是正兒八經的成熟政治家了。所以我們今天去看史料,就會感覺到光緒皇帝這時的目標就是想成為像明治天皇、彼得大帝這樣優秀的政治家,當然也想像他的祖上康熙爺那樣,能夠建功立業,振興這個王朝,使它重新變得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