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預備立憲的詔書正式發布以後，其實清政府對新政的推動還是比較迅速的。在1906年之後，中國整個國家的凝聚力、向心力和氣象完全改變了。中國開始向一個近代國家轉型，構建一個新的政治架構的可能性越來越明顯。
就在這樣一個背景下，1908年8月，《欽定憲法大綱》發布。這是中國曆史上的第一部成文憲法，它的頒布標誌著中國距離真正的現代國家隻有一步之遙。再堅持一下，《欽定憲法大綱》得到落實之後，中國也就真正進入立憲時代了。但是中國的不幸就在於，每每到了一個關鍵時期，就會發生一個突發事件。
1908年8月27日，光緒皇帝頒布《欽定憲法大綱》後，他就對大臣們講：“我這是作了一個很重大的貢獻，中華帝國曆史上第一次有了成文憲法，我為此而死，也心甘情願。”這句話光緒究竟是說了還是沒說，我們姑且不論，但這話還真是一語成讖。他在欽定憲法頒布之後幾個月後——11月14日，就突然去世，年僅38歲。但所謂突然去世，也不是說當天暴病而死，而是經曆了兩三個月的生病的過程。
但是奇怪之處在哪裏呢？在於光緒皇帝去世之後不到24小時，慈禧太後也去世了。在不到24小時的時間裏，清帝國兩個最高的政治領導人相繼死亡，這事引發了之後一百多年的議論。特別是到了最近幾年，我們國家清史委員會出資對光緒皇帝的衣物做了一個科學鑒定。研究結果表明，他的衣服上麵留有劇毒——砒霜。國家清史委員會的鑒定當然是靠譜的，在衣服上有劇毒，這是事實。但能不能從有劇毒就推測出光緒皇帝是被謀殺的呢？等這個報告發表之後，有的學者就講，有劇毒，當然是謀殺。進一步推測，是誰殺的？當然是慈禧太後了，他們母子成仇嘛。慈禧太後自己要死了，提前把她的仇人給殺了。為什麽殺？怕她死了之後翻案。
在過去的話語體係當中，這些都有邏輯關係。而且晚清放開了新聞的自由和媒體的自由之後，進入了“自媒體狀態”，自媒體狀態下會有很多不真實的消息，而晚清的曆史又是個宮廷秘密政治時代。這就導致各種傳言甚囂塵上。除了慈禧殺了光緒的傳言外，還有人說是袁世凱殺的，傳得繪聲繪色，說是光緒皇帝死之前寫了“殺袁”二字。還有人說是李蓮英殺的，說是李蓮英伺候光緒皇帝的時候沒伺候好，光緒皇帝就很煩他，他害怕慈禧太後死後光緒皇帝報複他，於是就動手了。其實對於這些傳言，作為一個嚴肅的曆史學家去討論的時候，我沒有辦法否定它們的可能性。但曆史學講究的是證據以及曆史的邏輯，我們可以采用排除法排除某些人的嫌疑。
首先袁世凱可以被排除，因為他沒有殺人之心。而且袁世凱背叛光緒皇帝、出賣維新派的故事可能是子虛烏有。我過去寫過一篇文章《袁世凱“有密未告”》有過詳細論述。我們前麵講過，1898年秋天譚嗣同找袁世凱幫忙，要他派兵包圍頤和園，但是袁世凱拒絕了，他看出來包圍頤和園的計劃不可行，因為沒法從天津調兵。另外，袁世凱當時還覺得兩宮之間有矛盾這事兒不靠譜。繼而他提出，如果太後真想謀害皇上的話，他一定會幫皇上，因為下個月在天津有個閱兵。最後閱兵還沒發生，譚嗣同就被抓了，然後被處死。所以也有觀點認為，袁世凱並沒有告密，也就不存在背叛光緒皇帝一說；何況就算是告密了，光緒皇帝也不會恨袁世凱，畢竟袁世凱是朝廷的大員，知道有人謀反，難道不該稟報朝廷嗎？綜上所述，袁世凱和光緒之間無冤無仇，他害皇上的可能性，我覺得完全可以排除。
至於李蓮英更不可能殺光緒。因為在大清的政治體製當中，閹人是沒有資格介入政治的。
現在我們從實際出發，來分析一下慈禧殺害光緒的可能性是否存在。從血緣的角度來講，在慈禧的兒子同治去世之後，光緒可能是她血緣上最親近的人了，光緒等於就是慈禧親生的，更何況他是公開過繼。所以我們不能覺得光緒不是慈禧親生的，她就一定會害他。當然母子之間偶爾也會有言語上的衝突，對一些問題的看法不一樣，這在情理上也可以理解。但在過去的30多年當中，他們母子相處應該說沒有出現大的問題。
後來光緒被選為皇帝，從他被接到宮裏邊一直到最後，太後對他真的是全程照料。如果各位覺得我這種講法比較空泛，可以去讀一讀瞿鴻禨的記錄。
瞿鴻禨在1900年陪著太後往北京、西安去的時候，跟太後有詳細的談話和記錄。在他的記錄裏邊，慈禧太後就講：“外邊都在說我們母子不和了，皇帝見了我都要嚇死了。你們知道什麽？你們知道我是怎麽照顧他的嗎？你們知道他入宮的時候是個什麽樣的狀況嗎？你們知道我們母子之間的真實感情嗎？”我在讀那些資料的時候，就感覺到，可能過去的晚清自媒體的傳言高估了他們母子之間的這種衝突。這種高估是源於1898年那次政變，當然光緒皇帝也確實在很長時間裏沒有解釋清楚，因為六個人被迅速處死了，他沒辦法去解釋。康、梁在海外說“瀛台泣血，囚禁十年”，這個事大概是不存在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怎麽來理解1900年禦前會議的時候，光緒皇帝對“宣戰詔書”發脾氣呢？
宣戰詔書發布的時候，太後和幾個大臣講：“你們把這個送給各國公使。”光緒皇帝馬上就火了，說：“不能這樣做，這樣會惹大麻煩的，應該再想個辦法。”如果光緒皇帝這時候是被囚禁的，在那兒隻有聽的份，那他絕不可能如此表態。
晚清的這一段故事，都是太監宮女寫的野史，可信度都不高。裏麵的場景細節可以對我們重構曆史起到幫助，但是他們講的與政治相關的內容都不可信，因為他們是沒有資格真正介入政治的。其實在晚清的最後十年，在1901年之後，他與太後應該已經恢複到原初的關係了，不論是外交人員還是中國的大臣，對他們母子都是同等對待的。
我們今天去讀晚清最後時刻大臣們的文獻，比如鹿傳霖的日記，你在那裏邊完全看不出太後和皇上之間存在裂痕。我們今天讀袁世凱全集關於晚清最後十年的相關部分，同樣也感覺不到他們母子身處兩個政治陣營。這些來自官方的記錄，才是我們討論問題的基本依據。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和清宮檔案、光緒皇帝病案的記錄基本上是一致的。
近些年來，對於清宮檔案和光緒病案的研究也出了不少文章，可以看到光緒皇帝是屬於久病的正常死亡。他年輕時候就得了腎病，此後也一直沒好，使他的健康受到了極大的影響，那個時候也沒有血液透析，就靠太醫院的中醫調理又活了十年。
光緒皇帝是個脾氣非常暴躁的人，動不動就發火，動不動就下發命令。但我在讀這些資料時，發現這個時候太後也好，大臣也好，沒人對他怎麽樣。
光緒皇帝一直希望自己的身體能夠恢複健康，到最後時刻，他都沒有放棄，下命令讓各省的督府推薦各地的名醫過來，期望能夠把他的病治好。但醫生治的是病，治不了命。光緒皇帝大概是由於腎病慢慢惡化，導致大便一直不通暢，最後憋死的。我們還要注意到，光緒自8月生病以來，他的病案在當時不僅沒有人保密，而且被廣為傳播。今天去讀《申報》，可以發現，當時宮裏邊是及時發布光緒病情變化的消息的。
假如大家能夠認同光緒是病死的這個結論，那我們再往下分析其中的幾個可疑點。首先，光緒病死得怎麽那麽巧？光緒皇帝病死了，慈禧太後馬上又死掉了，這是一個很難解釋的問題。關於這個問題，我們要讀一讀瞿鴻禨的記錄。
瞿鴻禨講，太後的死亡和光緒的死亡是人類曆史上一個最溫馨的故事。根據清政府發布的正式文件記載：太後的生日是10月10日，也就是北京換季的時候，老太太又喜歡吃點涼的東西，結果吃了就拉肚子了。拉肚子並不一定會拉死人，太醫斷斷續續給她治療了，也有緩解，但腹瀉還是沒有真正止住，畢竟當時的醫療水平和我們現代醫學還是有差距。就在這個過程當中，光緒皇帝發病了，他們倆分居兩殿，通過光緒的太太——隆裕太後交流。隆裕太後今天到太後這兒來看看，明天到皇上這兒來看看，將雙方的病情告予彼此。
那幾天最忙的，一個是隆裕太後，一個是光緒的弟弟——載灃。之後光緒皇帝回天乏術的時候，就安排了之後的接班體係：載灃被任命為攝政王，也就是實際接班人；載灃的兒子被任命為小皇帝，也就是後來的宣統皇帝；光緒皇帝的未亡人隆裕太後，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監國，替代了慈禧太後的角色。從這個接班體係的安排上，我們再回過頭來討論太後和光緒皇帝的關係，他們的關係真的那麽惡劣嗎？如果他們母子兩個衝突很厲害，怎麽還一定要用光緒家的人？前麵講過，當時光緒皇帝耍脾氣說：我們家不再出皇帝了。在這種狀態下，最後仍然安排了他的弟弟、他弟弟的孩子以及他太太接班，那等於說光緒皇帝的政治路線不會因為他的死亡而中斷。他們母子的關係，也不是你死我活，或者等慈禧死了光緒給自己翻案。
光緒皇帝是正常死亡，所以他和慈禧在商量對後事的安排的時候，仍然是在傳承愛新覺羅家族的這樣一個法統，這是毫無疑問的。他倆死之前都發布了一個遺命詔，當然我們也百分之百地可以知道這個遺命詔不是他們寫的，但是遺命詔和他們的思想不可能是完全背離的。我個人對這樣一個正當政府的文件是從來不持質疑態度的。一個政府在沒有考慮到將被推翻的時候，不可能偽造政治文件。這種狀態下的政府文件，我認為它和統治者的意誌不可能是相反的。
光緒皇帝的遺命詔裏邊怎麽說呢？他講：我不幸，命該如此!我滿腔熱情地想讓中國強大，想讓清帝國繁榮，走向一個憲政架構。但是天命不可違，身體不行，頂不住要死了。他回望過去幾十年，一再感激的是皇太後對他的照顧，對他的教育，對他的恩情。雖然這個文件在遣詞造句上可能有誇張，但是不可能意思相反。
慈禧太後死之前也有一個遺命詔，慈禧太後的遺命詔是怎麽說的？慈禧太後說：我這麽一個最偉大、最聰明的兒子死了，我作為白發人送黑發人，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我的人生的全部希望、全部理想都破滅了。在這種狀態下，當她一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時候，完全有可能因悲傷過度而離世。
還有一個疑點沒解釋，那就是究竟光緒身上的毒是哪兒來的？對此我也思考過，另外我也找醫學專家討論過，這個劇毒的功能究竟是什麽？這個毒會導致什麽結果？
幾個專家都告訴我，如果光緒皇帝吃了這個劇毒，立馬就會七竅流血暴斃，不存在其他的文獻記錄當中還活了很長一段時間這種事。後來我就問這些專家，這種毒是什麽時候出現在他衣服上的？專家講應該是在死亡之後出現的。中國自古以來對遺體的保護都是以毒攻毒，馬王堆漢墓裏的屍體就是用有毒的**保存的。
我知道這個信息後，接著就作出了一個推測：這些砒霜是用來保護光緒遺體的。為什麽要保護光緒的遺體呢？因為光緒死的時候才38歲，沒有像曆代帝王一樣一接班就修陵墓。也就是說他此時還沒有陵墓，沒有辦法下葬。那麽光緒皇帝的遺體就必須先保存下來，然後去修陵。還有一個問題，光緒皇帝作為一國之主，如何處理他的屍體難道會沒記錄嗎？光緒皇帝是1908年去世，1913年和他太太隆裕太後一起下葬。在這五年的時間裏，中國政治急劇變化，清帝國亡了。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看到光緒停靈的記錄。所以說光緒的這個毒是怎麽放上去的，還沒有一個文字上的依據，隻能通過外圍資料進行邏輯上的推理，等待將來有一天那些記錄出來之後，我們可以驗證這種猜測是否屬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