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的溫度跟涼夜完全相反, 蕭白舒手臂遲疑片刻才握上去。

“咻——”

樹木粗壯的主幹微微抖動,幾片闊葉從蕭白舒麵前飄落。

他抬起頭, 跟隨一陣勁風同時到來的是瞬間閃過麵前的黑影。

還沒待他看清, 又是一箭深深紮進他耳側的樹枝裏。

楚欲還在身旁紋絲不動,蒙眼的布帶從空氣裏漂浮垂落,證明剛才那一眼黑影沒有看錯。

對麵的叢林裏突然燃起了火把,一陣躁動。

“來了。”楚欲輕聲。

應聲而起的是隔著田地的傳過來的兵器交接, 剛燃起的火光明明滅滅。

楚欲靠耳力辨別出顧青林這次帶了不少人手, 居然足足有二十個人, 原地不動的時候他也不能完全準確的點出這些人數和方位——這些人都是神劍宮的養出來的高手。

不過比起這些, 他還有心思歪過去在蕭白舒的耳邊說話:“蕭莊主的手心都出汗了。”

蕭白舒也是這時候才發現緊張到冒汗,不太自然地說:“剛才他就在我們身邊, 我又不會武功, 當然會不自在。”

楚欲有些意外,蕭白舒嘴硬的程度居然會承認自己害怕?

嘴上卻是奇怪,低聲道:“你這話的語氣······”

蕭白舒看他:“怎麽?”

楚欲瞬時笑起來:“好像我。”

蕭白舒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怔忪片刻,沒再接下去。

“啊——!!!”

“火!著了!”

“在哪!”

“死了——就是他,他來了!”

······

蕭白舒按耐不住,想要看個究竟,但是楚欲遲遲沒有動靜。

“那邊應該是神劍宮的人, 我們不去看看嗎?”他問。

楚欲反問:“那本來就是他們神劍宮的家務事,蕭莊主真的想去嗎?”

說話間, 對麵的荒草燃起來連天大火,冬季裏無人打理的荒草堆火光衝天,把黑夜都照亮。

那些慘叫聽起來格外刺耳, 蕭白舒似乎忘了自己不會武功這事,楚欲這時好像也沒有將此放在心上。

“去看看吧。”蕭白舒道:“顧青林肯定也在, 看不見就算了,既然看見了,總不能裝聾作啞。”

“你對我真自信啊。蕭莊主。”

楚欲跟自言自語樣低低說了一句,聽不出語氣。

“別讓他跑了——”

是顧青林的聲音。

楚欲聽到這兒的時候,起身踏了一腳樹枝淩空而起,蕭白舒下意識抓緊他的手,另一隻手和身子都沒著沒落地往下掉,楚欲在半空旋力側身,麵對麵地摟住他的腰。

蕭白舒來不及去細想,倒吸口氣,眼前被火光照亮的天地變換了幾幕,他親身體會到楚欲僅僅靠著內力和招式送勁,除了起步之外,根本沒有借助太多的外力就將輕功用的輕鬆自如。

還帶了他這麽大個身形並不瘦弱的男人。

這根本就超出了當今尋常人士的武功範疇,高手兩個字可能都匹配不上。

“誰?”

顧青林一手持劍,看遠處的趕來的身影分出心來發問。

這一分神,身後一把彎刀朝著他頭頂砍下來,快得隻看到被火光照亮的刀刃。

顧青林就地一滾,地上插進去半截彎刀,刀柄還在晃動,卻沒有人現身,他的衣擺倒是被砍下來一塊塞在落刀的坑裏。

蕭白舒也看到了這一幕,眼見那團他見過的黑影在地上一晃,彎刀已經沒了。

顧青林嚴正以待,看清他們過後無暇顧及,鬢角上已經留下來汗水。

大火在他四周蔓延,溫度灼人,他的鬢發也有些淩亂,兩側垂下來落發,顯然是已經經曆過一場搏鬥。

楚欲帶著蕭白舒停在靠近火焰的一個房梁下麵,隔離了大半的熱氣。蕭白舒這才看清地上已經躺了七八具屍體,剩下一些人正站在離顧青林好幾丈遠的地方,分布在沒有火燒的每個出口。

看樣子不是退縮,是顧青林下令讓他們在四周圍堵。

楚欲鬆開他的手就往裏走,蕭白舒下意識一把抓住他:“你幹什麽?”

楚欲:“我去看看。”

他這話說的跟“我去集市上逛逛”一樣自然。

蕭白舒看著他蒙住的雙眼,總覺得不放心。

“東邊!”顧青林突然喊。

有人應聲向東邊聚攏,**就快到他們眼前。

顧青林隨手撿起地上的一把長刀,對著一片模糊的半空中擲出去。

“嘎······”

嘶啞的聲音跟喉嚨破了一樣,幾滴鮮血從上麵滴下來,黑色的影子才定住身形顯出灰袍。

楚欲呼吸一滯,踩了下地麵就起勢衝過去。

他的聽覺異於常人,靠聽覺辨別方位本身對他來講更為清楚,但是他心裏的懷疑坐實之後,這完全無濟於事,因為這個灰袍人的動靜除非是驚擾了風,不然根本沒有響動。

四周氣流忽然極速流動,他當空踢了一腳,腳底實實在在地踹在了灰袍人的身體上。

不想靠近火源,熱氣流動會影響他的判斷,那人卻已經落在了顧青林的周圍。

楚欲落地,並沒有主動出擊。

顧青林看到他出現,對他蒙著眼睛沒有太多意外,隻是將地上的一把劍踢過去,楚欲沒有去撿,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畔。

微風拂過,他猛地彎下腰,帶血的彎刀貼著後背滑過去,顧青林使劍,撲了個空。

火光晃得他的眼睛熱辣辣的疼,但是隻有在這裏,那個人才會露出破綻。

這把火不是顧青林點的,是那些點了火被殺死的下屬,火把倒在地上燒起來的。反而把四周的情況照了個清楚,身上的灼熱尚且還能忍受。

他之前在夜裏,連那個灰袍人的影子也沒捉住,現在有了機會,下定了死手要速戰速決,再不能讓他跑了。

楚欲在原地側翻了兩下,顧青林看到灰袍人的殘影,揮劍去追,幾番下來有兩三下都觸到了灰袍人的身體,都被跑了。

隻有一些血液滴下來。

漸漸地,他也開始奇怪,那灰袍人,剛才還在對著他們大開殺戒,自己也是奮力一戰,需要拿出來畢生所學跟他抗衡。

可是自從白雲莊主帶來的這個護衛到場開始,灰袍人的所有行蹤都是圍繞著他。

他並不能完全解出來灰袍人這種突然現身的行蹤,甚至說他曆覽過各種大小正邪門派的武功招法,這個灰袍人近似輕功又不是輕功的行蹤,不在任何一個門派上麵。

正因如此,顧青林不能肯定,灰袍人是不是刻意地不想殺麵前這個護衛。

畢竟跟自己出手的時候,每一刀都是殺招。

那把彎刀,甚至還是方才從自己的身後神不知鬼不覺的搶走的。

就是那把屠村所用的,血跡斑斑的凶器。

楚欲平底起招,卻招招都是避其銳氣,在顧青林看來毫無章法,隻全然為了躲掉灰袍人的攻勢。

蕭白舒偶爾能看到楚欲周圍的殘影,就連他也開始奇怪。

楚欲簡直就像是,在刻意回避。

而那灰袍人當著顧青林的頭頂一刀,胸膛一刀,他雖然沒看清人,但都還能看到刀鋒最後留下來的勢頭,對待楚欲卻像是,隻想接近,而不是殺人。

他們難道······認識?

蕭白舒有了個荒唐的推測。

不然他實在想不明白,這種生死關頭,他和灰袍人為什麽都不下死招。

楚欲這回被逼到快要觸地,索性伸手在地上的血跡上拭了一抹。

那灰袍人的血跡染到手上,有濃重的血腥味,心髒跟著在胸腔裏重重地砸了一下。

一時恍惚,右腿沒跟上力道,他朝著火光滾過去。

蕭白舒瞳孔放大,想也不想的把手裏的暗器扔出去。

沒有中,也算是意料之中,尖端還紮進了一具屍首的腿裏。

這個距離,沒有弓箭,也沒有內力,不中是正常的,蕭白舒還是暗歎口氣。

看著楚欲在滾進火光時,撞到那具屍體的頭停了下來。

顧青林趁勢出手,提前一步朝楚欲的位置刺過去。

一直行動詭異的灰袍人這次居然沒有再躲,隻是預測錯了方向,長劍隻紮進了灰袍人的手臂,讓他手裏的彎刀掉在地上。

濃厚的血腥味跟著灰袍人身上詭異的陰寒逼近楚欲,手剛抓到楚欲身上,就被楚欲蹬地而起,反身踩在地上。

他胸口起伏,連臉都沒有朝向灰袍人。

地上發出幾聲粗啞的咳嗽樣的聲音,楚欲受燙一樣立刻鬆開了腳。

灰袍人趕在顧青林補刀之前從楚欲腳下溜走。

顧青林這回勉強看了個清楚,那是四肢著地的姿勢。比起那些野獸動物,更像是昆蟲一樣爬行。

不過是這樣的爬行,居然能讓這麽多高手都抓不住。

這發現讓他毛骨悚然,甚至比發現屠村的慘狀還要心驚。

他突然意識到,他交手的人,這種姿態,根本不像是正常的人發出來的。

屠村已經是惡到極致,還是這樣一個姿態奇怪的人做出來的。

顧青林才十七歲不到,沒在江湖上闖**,自認為閱曆也不少,得益於神劍宮對各門派的交易和藏書,現在麵對未知的事物,在義無反顧除惡上麵多了絲恐懼。

這反而讓他將繼承於父親的鴻羽劍握得更緊,勢必要一朝除惡。

楚欲始終沒有亮出武器,蕭白舒和顧青林都有些奇怪。

隻見他站在那裏,蒙著眼睛,頭卻偏向一側,看不見臉,卻看到臉上的神情認真。

蕭白舒還在想這個姿勢好像在聽人說話一樣,突然從屋簷的陰影下站出來。

避開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火堆,一口氣衝到楚欲跟前,伸手將他用力拉離了火堆邊緣。

熱浪隻不過一瞬間,就足矣讓他麵部發燙,他不知道楚欲怎麽能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想拉著楚欲離開火光周圍,楚欲卻像跟不上他的步子,腦袋還是微微偏向一側。

身後有刀劍相撞的聲音,蕭白舒回頭看,一直不肯露麵的灰袍人這時完全暴露出來自己的行蹤,跟顧青林對上了。

隻一眼,兩人居然還能有頭有尾的過上幾招。

蕭白舒見楚欲的異常,順勢將他拉到旁邊的大樹後麵。

“楚欲。”

蕭白舒不知道哪來的心慌,鄭重喊了一聲。

就在剛才的一瞬間,他甚至猜測了楚欲也許真的在聽誰說話,就像那個灰袍人,隻是他們找不到他的位置。

但楚欲不一樣,楚欲的武功是能聽到的。

為什麽還會那麽乖乖地站在原地去聽?

“楚欲!”蕭白舒拍拍他的臉。

“若我有異。”

“抓緊我”

······

蕭白舒腦子裏閃過之前楚欲跟小孩子一樣在手心裏寫下來的字,耳邊還有兵器不斷碰撞的聲音,火焰越燃越大,他隻是離近了一瞬間,到現在還被熱浪籠罩。

伸出去的手稍微猶豫了一下,就拉住楚欲的手,學著楚欲先前的樣子十指相扣。

卻比他抓得要緊很多。

“你是誰!”

顧青林少年氣未脫的嗓音被大火烤得發啞,發現灰袍人的怪異之後,在交手間問出來。

對方招式裏麵,居然都將他的招式拆的七七八八,但又不完全是神劍宮的劍法。

留給他的隻有每一步都是殺機的彎刀。

“蕭莊主。”楚欲背靠樹幹,突然出聲。

蕭白舒一邊盯著顧青林那處,一邊回頭看他:“你怎麽了?”

“我去。”楚欲道。

那聲音輕飄飄的,蕭白舒一點兒也不覺得是沒事的樣子,但是楚欲周身連衣服上都沒被劃破。

“你去哪裏?”他問。

楚欲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鬆開他的手,轉身就朝那片火光走過去。

蕭白舒怔在原地,腳步跟定死一樣踏不出去。

他不會武功。

楚欲和他都好像不在意的事情,這時候完全足夠攔住他的腳步。

他對楚欲武功那種沒來由的信心明明可以在異於常人的輕功上更添一層,但剛才的事情讓他多了點別的擔憂。

那個樣子,絕對不正常。

楚欲的腳剛踏出去,幾乎是同時,灰袍人就有了反應。

也不顧顧青林的劍勢就要過來,楚欲跳了半步,出力一腳踢上樹幹,發泄一樣比平時多了幾倍的力道,向另一方翻身出去幾丈,將灰袍人引得跟過來。

腳剛落地,身後是長劍刺入皮肉的聲音。

沉悶又清晰。

那劍很利,楚欲尚存的一半意識在想。

他沒有回頭,身後隻有顧青林一個人腳步聲。

鴻羽劍當灰袍人的心口正中穿過去,顧青林一步步走近,手握劍柄抽出來,血液灑出來落在他的衣服上。

他又持劍從後走到灰袍人的麵前,劍尖上的血很快流下去,眼看著灰袍人還立在原地,喉嚨裏又是那種難聽到刺耳的嘶啞氣聲。

“喀······咳咳·····”

見他始終不肯說出一句話,顧青林毫不猶豫朝他頸側的命脈處砍下去,長劍一揮,居然空了一下,朝下偏了兩寸撞在鎖骨上。

手中落空的瞬間他也有些訝異,很快就勢加重力道斬斷了鎖骨。

還未拔劍,灰袍人的身形靠著他長劍的支撐沒有倒下去,頭頂寬大到遮住整張臉的兜帽被劍鋒壓地落下去。

原來是因為發髻很高,所以將身高顯得多出來幾寸,自己那劍才空了幾寸。

那差點被砍的脖頸也細得如同女人。

等顧青林的目光從砍斷的鎖骨移到臉上時,握劍的手僵在原地。

不遠處的火光被突然刮來的一陣大風吹偏,照亮了灰袍人的臉。

那是,顧涵影。

是他的······阿姐······

不過看清楚的一霎那,天地全部失色,什麽東西在腦海裏轟然坍塌。

被大火照亮的黑夜都變成了一片純黑,隻有手裏的鴻羽劍斬在顧涵影的身上。

那身體的胸前,已經全被心口湧出的鮮血打濕,灰袍染的全是深黑的痕跡。

他卻能看到那些都是鮮紅的血痕,還有鎖骨上淌出來的血······

好多好多,一大半都順著父親的鴻羽劍,順著自己手裏的劍柄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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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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