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阿姐······”

顧青林低低喊了一聲,聽不到那些屬下趕過來的腳步聲, 火堆將枯草燒的劈啪作響, 大風吹在臉上,才後知後覺臉上是涼涼的濕意。

他動動手指,發現握劍的手已經不受控製的在微微顫抖,那劍還深砍在顧涵影的鎖骨裏, 少年臉上麵無表情, 巨大強烈的驚懼席卷全身, 連一個像樣的哭泣的表情也做不出來。

顧涵影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至親, 他曾經恨過父親,為什麽把旁支過繼來的阿姐, 一句話就變成了他的親姐姐!

他從小作為神劍宮少主, 順風順水,犯了錯闖了禍,連責罰都不曾有過。

直到母親和父親相繼離世,直到他不得不把自己喜歡的阿姐,遵循遺願的送去白雲山莊做親,方才知道苦楚滋味。知道自己的肩膀上要扛起來神劍宮。

顧青林想將手中的鴻羽劍拔-出來,卻害怕起來, 他用父親的劍斬了他的親姐姐。

這段時間在胸中積壓的憤懣,和充斥全身的哀痛混雜在一起, 利刃般攪動心口。

顧青林怎麽也忘不了他剛才的殺心,他親手殺了顧涵影。

他殺了,一度想娶她為妻的女子。

也是他最後相依為命的至親。

以後神劍宮裏, 就隻剩下他一個人。

“咳咳······”

顧涵影的身體在沒有劍勢支撐時向後倒去,相距已經三丈遠的楚欲也突然猛咳了兩聲。

喉嚨裏有發苦的血腥氣一股腦衝上來, 頭重腳輕地也同時後退了一步,趕過來的蕭白舒聽見動靜直接上前接住他的後背。

“怎麽回事?”

蕭白舒看了眼地上倒下去的灰袍人,情急之下將倒在他胸前的楚欲摟住。

回頭一眼就認出來是顧涵影,她脖子上都是一直在流出來的血,但那張臉還是白白淨淨的。

“神劍宮的人,怎麽是她?”蕭白舒又問。

楚欲沒回應,狠狠咽了一口,把漫到喉嚨口的苦澀鐵鏽味道壓下去,將蒙上眼的布帶抽下來,本就膚色白皙,額角冒了層細汗,臉色也在昏暗裏看不出異常。

“抱夠了嗎?”他穩住腳步後,又是那副帶點調笑的腔調。搭掌給自己壓了壓脈搏,才說:“蕭莊主別這麽熱情,我都要誤會了。”

不說話還好,一開口蕭白舒就想鬆開手把人扔出去:“你還有心情不正經,看來是沒事。”

楚欲沒應這話,站直身體,朝他伸手:“孤鳶堡的暗器。”

蕭白舒從袖子裏拿出來一支給他。

“你用了兩支?”楚欲頭一次懷疑起自己的耳力。

蕭白舒隻淡淡“嗯”了一聲。

楚欲還是心存疑惑,看了眼神情未變的蕭白舒,拿著暗器走過去,步伐一如從前。

站在顧涵影還沒合眼的身體旁邊,楚欲抬手就把鴻羽劍從鎖骨裏拔-出來。

“你幹什麽!?”顧青林發怒。

他一直守在顧涵影的身側,一動不動,就像是也跟著沒了魂一樣,這下猛抬起頭出手要去扼楚欲的手腕。

楚欲沒有防備,但以他的根基居然也慢了一拍,被顧青林抓住小臂的衣料。

“人死不能複生。”他道:“你不想知道她怎麽死的嗎?”

顧青林怔住。

楚欲拉回自己的衣裳,隨手將那把染滿血的劍扔在一旁。

彎下腰去將顧涵影的肩膀抓起來,跟過來的蕭白舒看出來他有意避開被血浸透的那一側,但劍身-抽-拔,鎖骨處連接的動脈,在心髒還沒徹底停滯之前,噴出來鮮血飛濺在楚欲的臉上。

當下楚欲麵上的神色就沉下去一分。

“你放下她!”顧青林回過神來就要去爭搶。

失去阿姐的悲哀還緊緊死抓著他,就要看著阿姐的身體被這樣對待。

楚欲這次卻沒有鬆手,同他僵持不下,突然道:“如果你想要給她報仇,就別再浪費時間,過了兩刻鍾,神仙也救不了她。”

接連的話讓顧青林已經忘了去細想,他也來不及去分辨這種種紛亂。

“涵影不是·····她還能活嗎?報仇,難道不是我,我親手······”

他實在說不出口,卻也沒再攔著楚欲,臉上濕乎乎的淚痕,動動唇瓣開口,風一吹,就像又添了新的。

“不是。”

楚欲扶起顧涵影,也半蹲下去,暗器在手裏打個轉,突然朝顧涵影中劍的心口刺進去。

顧青林睜大雙眼,行動快過想法,拿起劍就要朝楚欲砍過去,蕭白舒也驚訝至極,身體自發反應般出手拿暗器擋了一下。

那劍勢凶悍,但生猛直接,沒有招法,蕭白舒靠自己純粹的力氣生生接下來,逼得踉蹌了半步才站穩。

楚欲聽見生鐵碰撞的聲音,有些意外。

手底下的顧涵影極為痛苦地低低□□,跟平時的音色一樣,再不是嘶啞怪異的狀態。

顧青林頓時看過去,一把扔掉斬殺過她的鴻羽劍,伸過去的手對著顧涵影就開始發抖,難以置信去碰碰她的肩頭。

“阿姐······”

他不明所以地看看楚欲,又看向好像真的獲救的顧涵影,還帶著淚水未幹的沙啞,輕輕地小聲喊道。

顧涵影卻不看他,將腦袋直接轉向楚欲那側,無神的雙眼漸漸地活起來,朝楚欲露出個足夠明豔媚人的笑。

蕭白舒在身邊一時覺得頗為眼熟。

以前他怎麽也想不起這個神劍宮的大小姐和他發生過什麽聯係,現在一下就能回憶起來。

這笑跟他和楚欲一起來山莊那天,顧涵影穿著火紅色的羅裙出來見他時一樣。

他不會刻意去打量女子,隻是那天顧涵影的話過於蹊蹺,她提著裙擺出來的樣子也過於明豔,離他那麽近盯著他,讓不得不去留意。

楚欲一手還按著暗器,手腕一偏紮得更深,幾乎要整個嵌進去,才鬆開手。

“她被人下蠱了。”他道:“我先前隻是懷疑,沒想到這蠱確實跟白雲山莊有關係。”

“什麽?!”顧青林厲聲,看向蕭白舒。

蕭白舒也絲毫沒想到。

楚欲和他是懷疑過顧涵影送他的玉鐲有問題,神劍宮有問題,但怎麽也沒想到會是出在白雲山莊,而且楚欲的樣子完全不是無憑無據。

“知道她為什麽隻認得我嗎?”楚欲朝顧青林說。

他從懷裏拿出來那支玉鐲,指尖上之前拭過一滴鮮血,已經幹了,現在又消失在指尖的玉鐲上。

“這是她送給蕭莊主的定情信物。”楚欲把它放在顧涵影的手上。

顧涵影皺起眉頭,雖然沒說話,但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小女兒的姿態,可脖子上,衣裳上,全是淋漓的鮮血,看上去很是詭異。

“你是說,這東西在誰的身上,她就認誰?”蕭白舒突然明白過來。

“對。”楚欲鬆開手,顧青林立即接過來顧涵影的身體。

“這蠱和大小姐身上的蠱蟲是一對,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隻要大小姐身上的蠱蟲一天不死,光靠著這隻玉鐲,她就能每天跟你在一起。”

他看向顧青林,問道:“你不想這樣嗎?”

“我,我是想她好好活著。”

顧青林知道時間有限,很快將這些還沒消化的情況壓下去:“她都這樣了,她被我······還怎麽活?”

蕭白舒這時想起來楚欲這兩天來,一直遮遮掩掩,說自己難以言明的那晚,也蹲身下去,觀察顧涵影身上的致命傷。

“神劍宮的大小姐,是不是在今天之前,就已經不存在了。”他幾乎肯定地猜測道:“我一直覺得你對她尊稱身份,很不像你的作風,其實是因為你知道,現在這具身體根本不是她,真正的大小姐早就已經沒有神誌了,是這樣嗎?”

楚欲:“蕭莊主挺聰明的,那你應該仔細想想,你到底得罪了什麽人,能用這種邪門的法子來對付你。”

“今天這隻玉鐲要是戴在白雲莊主的身上,阿姐是不是就會跟著蕭莊主了。”

顧青林問:“為什麽?跟著他又怎麽樣?”

“我不知道。”

楚欲看著兩人都緊盯著他,想了想:“跟著蕭莊主想殺他輕而易舉,但恐怕沒那麽簡單,影響心神才是最重要的。大小姐的異常時的狀態,你知道,神劍宮的人多少也知道一些,她自己為人所控,受蠱蟲迷惑心智,不能控製自己,連屠村的事情都能幹出來,蕭莊主受他影響,會一樣難以自持。”

“看起來是大小姐被玉鐲裏的蠱蟲所吸引,傾心蕭莊主,實際上,”楚欲神色不明地看了眼蕭白舒,“隻要她能在蕭莊主的身邊,大概不出七天,蕭莊主就能被蠱蟲所同化,變得跟大小姐的症狀一樣。幕後的人操控了神劍宮的大小姐,一樣能操控白雲山莊的蕭白舒,至於為什麽,就要辛苦兩位自己回去翻翻老黃曆,到底得罪了什麽人。”

“你剛才說,隻要蠱蟲不死,阿姐就不會死。”

沒靜下來片刻,顧青林出聲問道:“是什麽意思?照你們的說法,阿姐是失去神智了,但她現在······她往後會怎麽樣?”

“會死。”楚欲幹脆道。

“不過你的阿姐早就沒了,往後不過是一時半刻的清醒也沒有了。現在的她雖然不會瘋瘋癲癲,但脈搏已經不會像正常人一樣跳動,現在還沒有合上眼,是因為我靠暗器上的毒燒爛了她的心髒,封住了出血的命脈,以後這具身體徹底跟死人無異,不過因為封住命脈所以一並將蠱蟲也封在裏麵。”

“燒爛······?”顧青林難以置信看向他。

可懷裏的顧涵影一絲會痛的樣子都沒有,腦子裏還回響著“跟死人無異”那幾個字。

“所以,她現在的狀態,全靠的是身體裏的蠱蟲。”血腥味分外濃重,蕭白舒實在有些看不下去,偏過頭說。

“嗯。”

楚欲點點頭:“所以說,你那個哥哥的藥方,也算是歪打正著。這些天靠貓血的陰氣把她體內的蠱蟲養著,以至於她尚能有些清醒的時候。要是沒有貓血,她就要來喝人血了。”

顧青林想起來自己看到的那副遍地屍身的場景,連後來埋下去的屍體都能被挖出來啃咬,那些慘狀,他才十七歲,第一次看見。

全是他懷裏的,待他最好,為人善良溫柔的阿姐做的,發疼的胸腔堵得連氣都喘不上一樣。

“所以。”

楚欲站起來:“你要不要讓她繼續‘活下去’。”

顧青林抬手捂住自己口鼻,張嘴把手背狠狠咬了一口,壓抑極痛的哭喊從齒縫泄露幾絲。

鬆開手呼吸,他問:“你說她就這樣下去,還會再殺人嗎?還會······”

“不好說。”

楚欲擦了一下臉側的血滴,沒有擦掉,還暈開一抹。

手指上的血漬,光是聞起來都還是比常人更重的陰濕味道。

“她現在的身體,應該也做不出什麽事情了。”蕭白舒低聲道。

“可能。畢竟我也不是下蠱的人,沒辦法就預判出來他的行動。她留下來,肯定是危險的,要麽,就放空她的血,讓蠱蟲自生自滅,子母蠱都是同生同死。”

楚欲剛才還探了一下顧涵影頸部被砍斷的經脈,道:“不過她現在的身體,經脈已損,就算是再做惡,行動也不便了。她應該是接近於成功的高層山魁了,如果不是因為身體受了不可逆轉的傷害,也許可以活很久,也可以做很多事。”

“山魁?”

顧青林在藏書裏看過有關這些東西的記載,當時隻當是傳聞記載,沒想到居然是真的。還是自己的,阿姐?

“不是你殺了她。”

楚欲立在他麵前道:“你真正的阿姐早就死了,要是她神誌清醒,知道自己被人下蠱,做出來屠村這種事,說不定自願死在你父親的劍下。”

顧青林就跟被人點醒了一下:“你知道我父親。”

楚欲笑了一下:“神劍出江南,誰不知道。”

顧青林抱著顧涵影喃喃道:“可鴻羽劍······”

“顧子安君子仁心,守一方太平,他也不會怪你。”

楚欲又恢複那副自如的神態:“你不是喜歡她嗎?她既非你的親姐姐,你要是想跟她長廂廝守,還剩下一刻鍾的時間,眼下是趕不回去神劍宮給她喝藥了,也抓不來隻野貓,可以拿你自己的血來祭她,總比地上躺的那些要好。”

明明楚欲是在幫顧青林,但蕭白舒總覺得楚欲現在的樣子,看上去有點說不出的令人不適。

至少很不應景。

顧青林才剛經曆生死,就算與自己無關,隻是一個旁觀者,也會跟著有所動容。但楚欲方才那番話,說的太過輕巧了。

“她以後都不會認得我了?”顧青林抬眼問。

“不會。”

楚欲沒做一點兒遮掩,直接道:“你拿上那隻玉鐲,記住要包好,不要貼身帶著,她會把你當作白雲莊主跟你走。陳毅給的那藥方,直接用就可以,本身就用相衝的藥性強行壓住她的戾氣,所以才會讓她變傻,現在傻不傻也不礙事了。身死人就徹底死了,隻剩下蠱蟲控製行為,她眼裏現在隻有白雲莊主,這幅樣子估計也是很難再殺人,以後都不會再認得你,連進食喝水也不需要。”

顧青林在原地呆坐了一會兒,楚欲的話每一句都印在腦子裏,懷裏的顧涵影就那麽也呆呆地靠在他肩上看著他。

脈搏已經停止跳動,看向他的眼裏卻還有一絲明亮的神采。

“早就死了······”

顧青林忽然笑了一下,扯出一抹苦澀難看的自嘲。

“長,廂,廝,守。”

他一字一字呢喃的聲音很低。

片刻,顧青林掏出來自己隨身攜帶的錦囊,仔細打開,把放在顧涵影手裏的玉鐲拿起來,妥當地放進去,然後拉開衣襟,貼在胸口處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