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時候, 雖然深冬,但一路暖日草長, 此去天山卻一直往北走, 已經是開春的天氣了,但越往北走,空氣越發幹燥。

快馬加鞭,寒風就打在臉上, 輕微的刺痛像是給皮膚覆了一層冷霜。

每當經過一些村落人家, 二人也沒有做過停留。

那些因為過年所以掛在大門上的紅燈籠, 在白日黑夜裏燃得孤零零的。

“休整一下吧。”楚欲跳下馬一腳踏進山腳下簡陋的客棧裏。

那匹五天四夜都沒停下過的汗血寶馬被他直接隨便拴在了客棧門口。

“嗯。”蕭白舒聽見他說的話從窗戶都沒有的客棧裏麵傳出來, 再看一眼隨風呼啦啦飄搖的破布招牌,還是不放心, 沒跟進去。

在後麵任勞任怨地將韁繩解下來, 仔細拴在窗戶旁邊的爛了一半的木頭馬樁上。

這樣至少還能看著放心些,楚欲的功夫是很好,但也不需要用來抓馬和處理麻煩。

荒郊野嶺的,他們不分晝夜的趕了幾天的路,今晚最好是也在此稍作休息,明日再上山。

“蕭莊主,你對這馬, 比對我還上心。”楚欲就坐在掉了漆的窗戶旁邊露出來半個腦袋看著他。

蕭白舒原本在擔憂的心頓時錯了一拍。

他們一覺醒來連幾句溫存的話都沒講過,就急急匆匆地上路了。

楚欲是最知道怎麽撩撥人心的, 他實在愚鈍,想不到什麽委婉或者好聽的話去挑逗人,隻會把話說明白, 還想把心拿出來給他看,但楚欲就能信手拈來。

可這個情話信手拈來的人, 從來沒給過他哪怕一個字的肯定。

臨行前默許他共枕而眠,主動拉了他的手,現在再聽這些話,就跟自己終於被接受了一樣。

“夥計,把你這兒最烈的酒,最好的菜,全部都上上來。”楚欲見他忙著拴馬,對那匹馬寶貝的都要把爛木頭樁子都勒斷了,自己敲著桌子喊菜。

這麽破舊的客棧,按理來說,有這樣闊綽的客人算難得一見了,小二卻司空見慣般,並沒有對他另眼相待。

“每樣都來一份?”小二問。

“對。”楚欲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

小二笑著走過來收走銀子,把肩上的毛巾往櫃台上一打,衝後廚力喊:“燒雞醬牛肉,鱈魚獅子頭,太歲老鴨湯·······各來一份嘞~”

楚欲把他叫回來:“什麽叫太歲?”

小二朝他嘿嘿一笑:“就是王八羔子。”

“······我看你像王八羔子。”楚欲一揮手:“下去吧。”

蕭白舒剛進來就看見這幕,頭一回看見楚欲也有被嗆住的時候,唇角微微彎起來。

“看他說那話,蕭莊主這麽高興?”楚欲拿指背碰了碰蕭白舒的臉,冷冰冰的,將腳底下的火盆往蕭白舒那頭踢了一腳。

“他說的又不是你。”

蕭白舒上一段路,是坐在前麵馭馬的,雖然有柳枝準備的手套,但脫下來手指上也全是細微的裂痕。

被底下的炭火一烤,回暖過來就開始發癢。

楚欲:“要是說的我,他現在頭都在這火盆裏了。”

蕭白舒看到他眼底一圈發紅,往他身邊又坐近了些:“今晚先這睡下吧,上山的路不好走,幾天沒睡,你功夫再好也該歇會兒了。”

手臂剛碰在一塊,楚欲就放鬆下來靠過去,肩膀抵著肩膀,頭也沒抬閉上眼:“蕭莊主想我了?”

以前會聽不明白,現在蕭白舒頓時就反應過來,先往其他幾桌離得遠的看了看,然後才低聲誠懇應:“是想,想你能好好睡一覺。”

“別的不想?”

“······也想。但眼下沒功夫想,現在你滿腦子都是上山,我攔不了你,就想你能少吃些苦頭。”

楚欲下意識想回一句“這算什麽苦頭”、“這有什麽好苦的”、“趕路而已,睡一覺就好了,蕭莊主不必憂心”······

然後都沒能說出口。

突如其來的疲憊,尤其是在天山腳下,除了去采藥,他還有一件事要去做。

他從小不知道什麽叫苦,日子就那麽過來了,賊窩也好,剿匪也罷,煙火人家也好,雙親盡失也罷,他好像一直都在逃命。

難得幾年流水時光,也毀於一旦,不過是稍作休息,學了點本領,讓現在能有機會繼續往前跑。

他停不下來,也沒辦法停下來。

還倚仗一身的功夫,少有睡得安穩的時候,風吹草動都能立刻睜開眼,幾天幾夜不睡也無所謂。

爹傳授劍法的時候教過他,為什麽百步神章可以百步之內劍法大成······

“全靠的是不求勝的心,隻有不求輸贏,全心全意的讓自己沉浸劍法當中,為求人劍合一,那天下萬物,風雷雨雪,草木樹林,都可以成為你借力的工具。”

“既然不求輸贏,那練劍又有何用?”

“練劍不是為了殺人,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武學是一股氣,它活的是你的仁心。”

“既然爹已經和娘歸隱山林,那身份早已不重要了。”

“楚欲,你要記住的是你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別人給你的。如果不練劍,你有自保的能力,那你想學些別的也可以。你的劍,就是你的精神,你心愛之物也可以是你的精神,寧心靜氣,找到你想要做到最好的東西。”

“我想繼承爹的劍。”

“流水劍意,不同於別的武功,它練的是身法內力,更多卻是你的心。什麽時候你能將內力運用自如,如同自己的手腳,就可以拿爹的劍。”

······

“你要心無雜念,不求勝負,身體立於天地,內力融會貫通,心如江河浮雲,劍法自然就會形如流水。”

“一旦你的心亂了,劍法全是煞氣,不止會傷了別人,也一樣會傷了自己。”

楚欲感覺那股少有浮現的疲倦加重了些,讓他整個人的重量都快要抵在蕭白舒的手臂上。

他往前跑的時候都裝不下除了目的以外的第二件事,現在手邊隨手多了一件——蕭白舒,明明是靠著他閉目養神,怎麽把疲憊都勾了出來。

弄得他真的想要好好地睡一覺了。

好像真的,太久了,都沒有能夠休息的機會。他都忘了他會累這件事,如果不是蕭白舒,他並不覺得自己累。

也不知道不過是趕路而已,有什麽好苦的。

苦這種字眼,從他出生開始,就跟著哭鬧這樣的軟弱氣一起死在搖籃裏。

他現在卻感覺有一點點的累,陌生的疲憊,累得連反駁蕭白舒都不想張開口了。

如今終於離拿到洗髓易骨近了一大步,爹告訴他的那些條條框框,他在天山的腳底下不可避免的想起來。

這座雪山上封存著他要去救的至親。

他突然思考起來,得救之後,不能心有雜念的流水劍意,要去殺敵報仇雪恨的時候,已經體會過疲憊的他,還會不會心如止水的出招。

“你的手怎麽好涼。”楚欲視線低垂,掃到蕭白舒通紅的手指,身手去握了一把。

“風吹的。”

蕭白舒不能像楚欲一樣,周身都有內力流轉護體,不戴手套也不會因為寒風吹的幹裂,更何況被韁繩勒出細紋。

“晚上給你上點藥。”

蕭白舒看向倒在自己手臂上的身體,唇瓣輕輕擦過他的發頂:“好。”

“懶得動,再讓我靠會兒。”過了會兒楚欲說。

菜上滿了一桌子,蕭白舒也沒想到,這個簡陋的客棧裏,居然能做出來這麽豐盛的一大桌菜,酒壇打開也是酒香濃鬱。

楚欲還靠在他的身上沒動靜,好像真的在認認真真地休息。

蕭白舒也是累得極了,不過他全靠著自己身體原本的能量和意誌力,硬是扛過來了。

他小時候練武都沒有過這麽多天不睡覺,長大了更沒有機會,這一次強打起精神,累過頭的時候楚欲在他身邊,前胸貼後背,他又能多了點能量來堅持下去。

也許是因為少有這樣費神的時候,所以一次還夠用,不像楚欲,從未見過他需要休息的時候,永遠都可以隨時保持高度警惕。

手指還在桌麵底下相互握著,蕭白舒偷偷地把手指纏繞在一起,楚欲沒有抽開,看來是真的懶得動彈了。

“你不覺不覺得,這個客棧,有些奇怪。”楚欲問。

蕭白舒也注意到,裏麵有兩桌的人,看上去像是江湖人,桌子上還放著貼身的武器,但是竊竊私語,這麽久,沒有點菜,也沒有離開。

“這麽偏僻的地方,有客棧已經很意外了。”他看向桌子上的美味佳肴:“酒菜還這麽齊全,如果不是額外的盈利,入不敷出。”

“蕭莊主來算一算,半年隻有我們這一次這麽大方的食客,他們能虧多少錢。”

“如果是我,我會把店賣給人,管他做什麽交易。”

“蕭莊主被人追殺久了,連路遇客棧都能想到黑店,”楚欲笑了下,“有長進了。”

“你注意方才上菜那人。”他說。

“怎麽了?”蕭白舒沒閉著眼,都看得清清楚楚,倒是楚欲頭也沒抬,怎麽就知道別人的情況。

“他不是跑堂的。”楚欲說。

“他腰間掛著塊驚木,像個說書的。”

“可不是嗎。”

蕭白舒一愣:“荒郊野嶺的,說給誰聽?”

楚欲沒回話,手指輕輕在他掌心點了點。

“那就是我們店的說書先生。”小二把酒碗給他們拿過來,一個個倒上。

他們方才說話的聲音也算不上大,能被聽見兩句雖然不奇怪,但這小二多少懂點功夫,不然就是耳朵太機靈。

“你們店就靠他養活吧。”楚欲也沒起身,懶懶道。

“哎!這位客官眼神好。”小二誇著他,可能是看他也看不見,就朝蕭白舒比了個大拇指。

“咱們這兒,每隔七天朽木先生就開一回張,一次還隻要五個人,多了就不講了,所以都是價高者來,今日二位也是趕巧了。這位客官方才給得多,剛好加上您二位夠五個人,剩下那兩個已經發了信號讓他們下回請早了。不然您二位就得到樓上去吃了,不能白聽。”

“講什麽,這麽緊俏。”楚欲問。

“就講您這身上這些事兒了,江湖事,江湖人,什麽都講。”

蕭白舒出於做生意的本能,直接問:“正品還是贗品?”

小二放下酒壇樂起來:“您這話說的,我們都是聽個新鮮,誰知道真的假的。”

說完撇了一眼遠處的桌子上等著的三個人,朝他們低語:“依我看,八九不離十,不然也不會老有江湖人慕名而來,想聽朽木先生說書。雖說都是圖一樂嗬,多少還是有些依據的。”

楚欲:“知道了。你下去吧。”

人走了,蕭白舒才說:“他是不想找你錢,你給的肯定比那些人高。”

“我知道。”楚欲起身先喝了一碗酒,這酒聞著濃鬱,入喉也是滾燙,直接燒進了胃裏,渾身的疲倦都燒掉了一大半。

“那我們也圖個樂嗬唄。”他朝蕭白舒眨眨眼。

“啪——!”

裏屋的驚木響了一大聲,把兩人的視線都引過去。

都坐在原地未動,隻是邊吃肉,邊喝酒,由著裏麵的那個朽木先生在說書。

“朽木不可雕。”蕭白舒進食斯文,方才就想到這話,這會兒才說出來。

“他都那把年紀了,不雕就不雕吧。”楚欲朝裏看了一眼。

雖然看上去還算年輕,但那拍驚木的手指上,全是一道道的刀疤,已經長得跟肉差不多了,但沒有經過特意的處理,還是會留下疤痕。

楚欲的眼睛一下就辯出來這傷疤的樣子,至少也有十多年了,而這人看上去四十來歲的樣子,精氣神都還挺足。

隻不過再“啪——!!”地一聲驚木響起,楚欲手中的筷子夾掉了一塊肉。

“今天就給各位看官講講,逆轉了中原武林局勢的武林盟主——蕭鶴,和已經失蹤的正道叛徒——楚行之之間的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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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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