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做別人, 蕭白舒看出楚欲和對方並不友善,甚至有些針鋒相對的意味, 他肯定無所顧忌地能站在楚欲身邊, 哪怕是用白雲山莊的莊主身份,也不會猶豫。

但這是他的義兄,雖不是親生,可自從陳毅年少時進了白雲山莊, 於他, 於父親, 包括那些甚少往來的親眷, 陳毅也盡到了他身為大公子的責任,態度也有禮有節, 完全找不出一點兒不對。

此時楚欲冰冷的視線朝向他, 兩廂拉扯,他無論如何考量,都難以用一個局外人的身份來看待這事。

“他無論做過什麽,畢竟是我的兄長。”蕭白舒垂下眼道:“父親從未虧待過他,他也沒有對不起白雲山莊。”

“我說了,那是你們的事。”楚欲連糾正陳毅那些謊言都嫌零碎:“你要是想勸我,大可不必。要麽, 你別再我麵前提起這件事,要麽, 你我就此別過。”

“我知道。”蕭白舒捏著他的手指改為抓住掌心,左右為難幾乎寫在了臉上。

“你還要救你的娘親,我都記得。可洗髓移骨散現在在兄長手裏······”他低下聲, 握緊了楚欲的手,卻毫無底氣, “你如果不幫他,他不會把藥方拿給你的。”

楚欲眉心蹙起,他當然知道會這樣,陳毅大費周章,把他每一步都算進去了,又怎麽會出現這種失誤。

但他仍舊放不下心裏那道膈應,想讓他心無芥蒂地幫陳毅,實在是笑話。

陳毅的舊疾,他也診過。

雖然算不上什麽來勢洶洶能要人性命的,但長此下去,身體遲早會被消耗殆盡,能不能留下性命另說,這病完全是陳毅自己吃了強行催生筋骨的藥,為了練武而導致的,走這種險路,一旦消耗過頭,他一身的功夫,肯定是廢了。

像陳毅這樣,能拋下自己和娘親逃命,能為了坐上武林盟主不惜對自己下藥的性子,也不知道是喪命更可悲,還是讓他成為廢人更痛苦。

“你覺得,就憑他今日所言,你就能在我的麵前為他說話?”楚欲突然抬手,一把扼住蕭白舒的下顎,將他視線抬起來對望,虎口壓製脆肉喉骨。

“即使他意圖拿我娘親的性命來威脅我替他做事,你也會幫他說話?”

他麵無表情直直看著,不放過蕭白舒臉上任何倉惶的神色。

“我沒辦法什麽都不做。”蕭白舒喉結滾動,呼吸困難地喘出氣。

明明他心上從來無懼楚欲的身手,有千百倍的信任,現在卻油然而生一絲懼怕,仍舊毫不掙紮,穩住聲線堅定道:“你是我想要共渡一生的人,他是我的兄長,我不能看著你們沒有退路。”

“他給過我退路嗎?”

楚欲收緊虎口,指節勒進蕭白舒側頸的皮肉裏,眸光深重:“他拋下我和娘親的時候給過退路嗎?他設計我一步步走進白雲山莊的時候給過嗎?你聽他一麵之詞就認定我們不過失散的親兄弟,你知道他當初是怎麽對我和娘親的嗎!”

蕭白舒臉色漲紅,艱難道:“我不知,但我願意、願意替你分擔。你眼下先、拿到藥方,就可以救了你娘親,到時候你們可以再議是非。若是······現在就,起了衝突······那你這兩年,豈不是、功虧一簣,誰也、救不了。”

楚欲心頭微動。

聽著蕭白舒出聲越來越短促,直到鬢角青筋都隱隱浮現,才鬆開手:“你對陳毅也是這副態度嗎。兩廂都想討好,為他說話,這頭又來安撫我,誰也不想得罪,你是把這當作你白雲山莊的生意了,還是真當自己能左右什麽?”

蕭白舒剛重獲呼吸,一手撐在床沿上,低下頭大口喘氣,平複心跳。

他雖然不會武功,也能感受到楚欲剛剛全憑手勁對他動手,還隻是稍加扼製,要是全力而出,或者用上丁點兒內力,現在他的脖子應該早就斷了。

“你的身體怎麽了?”切身體會過,方才楚欲的異常他更加憂心,抬起還漲紅未消的臉問。

楚欲掃了他一眼,徑直躺倒在床榻上,少見得連衣服也沒脫。渾身的疲倦感,在他方才動手之後加倍襲來。他隻是稍微的使了一點勁而已。

不知道這種感覺要持續多久,可能睡一覺就好了······

怎麽可能。

他輕扯嘴角,尋常毒藥傷不了的身體,萬物湮那種逆向而生的邪門東西都沒能真正傷到的身體,卻被自家人抓到弱處,給自家人下藥,真讓人想笑。

八成要他心甘情願地為陳毅掏出來心頭血,才肯給他解開。

“我內力使不出來了。”楚欲看著頭頂的床帳,刺繡真精美,白雲山莊,從裏到外無一處不妥貼。

“是因為······”蕭白舒還不太能適應,直接說出來自己兄長給別人下藥這種話。

“是。”楚欲體貼地幫他說出來:“你的好兄長,想逼我就範。”

他自由慣了,又是武功絕頂的高手,身體失去控製這種事,無異於困進牢籠。但麵上看不出一絲因此帶來的慌亂,隻是雙目放空。

蕭白舒脖子上留了一圈淡紅的指痕,起身想幫他換下一路奔波的衣裳,楚欲也沒抬手,半點不配合。他隻能跟著一起,連床榻也沒躺下去,隻敢靠在邊緣地木梁上。

過了會兒,把楚欲交給他的小瓷瓶拿出來,小心翼翼地給他側頸上那處拔除蟲子的傷口上藥。

方才在楚欲使不出內力的時候,他的心似乎才觸碰到楚欲帶給人的恐懼,他還是那個殺人於無形的盜中仙。

就算他現在使不出武功,也絲毫不影響他周身的淩厲。盡管留給了他足夠的情麵,可隻要楚欲想,還是能立馬同他恩斷義絕。

以至於這會兒床榻上的人都閉上眼打算消息了,他也餘悸未消,怕楚欲當真因此跟他從此形同陌路。

若不是這件事的影響,今日本應該是一家團聚的時候。

正值大年初二,白雲山莊裏的紅燈籠一直掛了半個多月,火紅的喜慶色要燃到第二年開春,山莊裏一些畏寒的草木都抽枝發芽,才會換上平時的燈籠。

他年年都能感受到過年的熱鬧,承州街上的夜市能燈火不滅到天亮。

唯有今年,他在和楚欲趕路的馬匹上渡過。

他其實原想······

他原想楚欲身世不平,父親離世,母親又這般不能相聚,親兄弟也在他嘴裏那一句“在我和娘親逃命的時候,跑了,就當他死了、沒了、消失了,怎麽都行”成了個心結。

那自己帶楚欲回白雲山莊,還能趕上和兄長一起吃個團圓飯,也算是讓楚欲也過了年。

要不是今日兄長那番話,他不會又一次想到那麽清楚。

楚欲嘴裏隻一筆帶過,不願多提的話,足以在蕭白舒心裏劃上一刀。他總想著楚欲沒說,但那定是痛的。

兄長那番意外造成的惋惜,孰對孰錯他都沒來得及去細想,就要拿楚欲的心頭血來換洗髓移骨散了,換他娘親的命,換兄長的安危。

屋子外的月色不似燈籠那樣有融融暖意,像是能透過窗戶紙把涼意都照進來。

房裏已經放著兩個火盆了,他打開被褥搭在楚欲的身上。

“蕭莊主。”楚欲閉著眼喊。

“我在。”蕭白舒伸進被褥裏去拉住他的手,楚欲總是不避開的。

“我要是幫了陳毅,會死,你還會讓我幫他嗎?”楚欲低聲問,像在說什麽悄悄話。

蕭白舒心頭被人猛抓了一把,手指也跟著糾纏緊密,喉嚨裏竄上來一股澀意,清楚應道:“不會。”

話語落進夜裏,兩個人各懷心思入眠。

·

第二日天還未亮,楚欲就醒過來。

身體裏的內力始終難以使出來,讓他夜裏聽不見任何動靜反而不踏實,早早地睜開眼。

娘親在他身上下了那麽多的功夫,讓這具身體百毒不侵,卻忘了最了解這副身體的人,恰好是自己的至親。手足算計,若娘親還在,也不知會做何感想。

他起身放輕動靜,繞過蕭白舒下地,沒有內力的加持,他做不到完全銷聲匿跡,不過仔細著沒發出來什麽聲音。

蕭白舒還老老實實地靠坐在床架上。很少有的老實了。

自從他們有過肌膚之親,蕭白舒總是離他很近,是君子行徑,明明忍到難耐,不得他點頭什麽也不敢做,聽話極了。隨便動動手指頭逗都能一觸即發,少說也要把自己圈在懷裏睡才安心,像隻護食的野獸,唯恐守護的東西被驚擾搶去。

他步伐未停地離開,同溫暖的床榻分離。

“後會有期。”楚欲打開房門,對著眼前一池落滿拒霜花的湖水,開口無聲。

晨曦將至,冬日裏本就亮得晚。

白雲莊主有了他這個貼身護衛,連暗衛也沒了,單有柳枝和幾個下人在遠處已經開始忙活早飯。

楚欲從另一側的木梯繞了一圈,避開這幾個下人,山莊他來過幾次,路線已經是了然於心。

“咻——!”

楚欲前腳剛踏出對影庭的東門,一支長箭劃破氣流當空直直朝他射過來。

楚欲利落側身避開,第二支又貼著他的右腿刺過來,抬腿一翻穩穩落地,腳步聲失去內力無法掩蓋。

緊接著就是接二連三的長箭,準頭錯開,像是刻意朝著他的四肢來,隻能以身形穿梭其中。

長箭上凝聚了內力,擦著他發絲射出去,馬尾發梢隨之擺動。

腹背受敵,前後都是往來的箭矢,力道尖銳,射空了直接紮進兩側的走廊裏,砸在月門上的長箭出手狠辣,在石板上擊落生生被勁道反噬自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