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欲本就練得是身法和真氣融會貫通的功夫, 同他渾然一體的內力現下消失,讓他連行動也遲緩不少, 更無法預測和感知危險。

最後一支箭當他的心口刺過來, 楚欲暗器從袖口拔出,回過身揚手擲出去。

箭尖打在片葉銀針上,竹葉狀的暗器居然從中裂開掉落在地,石板上落地清脆, 箭矢也震顫過後滑下來。

楚欲心上一沉, 這長箭上凝聚的居然是能把鐵器劈開的內力, 四周隱藏的這些對他出手的人, 全都是淩駕於普通高手之上的精銳。

是白雲山莊的人,應該就是陳毅養在後山那批暗衛, 說白了都是些殺手罷了, 跟養死士無二,隻會些要命的手段,連個有來曆的招式劍法都使不出來。

一堆替人做事的工具,可惜他現在用不了內力,連軟劍也禦不了。

幾枚暗器漸次自指尖滑出去,威力自然減弱了九成,但準頭不減, 每一枚都打碎了新發的樹葉,直直釘在了四方遮掩的人群裏。

兩側幾聲輕微的氣喘傳出來, 沒粹毒的片葉銀針隻一半插進皮肉裏,這點小痛不過讓左右穿行的長箭少了幾根。

楚欲被擾地心緒不寧,不願同陳毅過多交涉, 伸手抓了一把長箭,迅速抬腿踢開剩下的, 反手一擲往身後的月門甩出去。

“在自己的山莊裏,還需要用這種暗箭傷人的手段,也不怕被人笑話。”楚欲沉聲道。

果然,長箭穿過月門遙遙落地,四周的攻擊停止,陳毅邁步從月門裏走出來,衝他拍了拍手掌:“好功夫。”

楚欲輕笑:“我都沒出手,武林盟主莫非是夢裏看見的?”

“一般的練武之人,中了這藥,這時候已經昏迷到連五感也封閉了,你不過沒有內力而已。能撐到現在,還可以自保,這具身體還真不同凡響。”陳毅毫不吝嗇地誇讚,還帶著些笑意。

“高看了。我也隻是個一般的練武之人。”楚欲眸光粹著寒意,直言道:“你想讓我幫你,我現在不想,等我什麽想了,自會來找你。”

陳毅麵色因為舊疾蒼白不少,但今日錦衣加身,氣勢不減,走進他道:“你想拿洗髓移骨散,這本來也該有你的一份,隻要你救了我,我給你藥方,大家各取所需,實在沒必要鬧到動手的地步。”

蕭白舒曾經也拿藥方同他說過各憑本事的話,在這一點上,他們還真是有同門同派的兄弟義氣。

隻是陳毅說出來,未免也太過荒唐可笑,楚欲懶得應他,隻麵色不改地看著。

陳毅耐心十足,又道:“你想拿洗髓移骨散,江湖上人人都想要,我給你,這就是你我共享的了,有了它,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管你拿它是什麽目的,救人還是治病,都可以實現,就算你自己有一天害及性命,也能拿它多撿條命。而且······”

前麵的話楚欲都當了耳旁風,隻這時突然停下來,他卻若有感應般,目光涼涼打在陳毅的臉上:“怎麽。”

陳毅神情如以往寬厚,堅毅的眉目柔和下來,緩緩道:“洗髓移骨散能讓人起死回生,你難道不想知道娘親的下落嗎?”

楚欲心頭一震。

後背徒生寒意,那話印在心底,反複確認後連雙手似乎都開始發麻。

“你怎麽知道娘親的下落?”他微微動了動手指,讓自己聲線聽上去平穩:“這麽多年了,當初不是你拋下了我和娘親嗎?”

陳毅不答,反而開口道:“我前些年有了自己的人脈,時常想起你們,總還是在派人打聽著,希望能有些下落。”

“所以呢?”

楚欲連他這個打聽,是不是隻是為了他自己練武的舊疾都不在乎了,胸腔裏那股來自真氣鬱結,不得發散的壓製力,都一點點變成了實體擠在心口。

“就在兩年前,我打探到了她的下落,”陳毅不著痕跡地觀察他的臉色,“她確實也深受重傷。”

“什麽!?”楚欲瞳孔微睜。

陳毅款款道:“你也很久沒見過她了吧,聽蕭白舒說,你和他同行一路,從未提過自己的父母雙親,這些年,過得也應當不容易。此事之後,你要是還想留在白雲山莊,我願意為你正名,向我父親說明,我們依舊還是做好兄弟。至於娘親,我也會帶你去見她,現在藥引都已經就位,我也想治她的傷。”

蕭白舒為楚欲守住秘密,他不覺得奇怪,蕭白舒雖然是白雲山莊的人,心裏免不了向著陳毅這個兄長,但對自己,還不至於到出賣的地步。這點他還是能放心。

不過······陳毅是為了要他的心頭血,連娘親的下落都敢拿出來。

楚欲突然發問:“是你在江湖上放出洗髓移骨散的消息,特意讓我現身。”

“這藥方,世上隻有我們和娘知道,它能醫死人,腐肉生肌,我想你要是活著,本就是自家的東西,聽到這消息,一定也想費盡心機也要拿到。畢竟那年剿匪,你和娘肯定都受了重傷,加之娘的身份,她一個弱女子,被有心之人發現,也免不了再遭重創,這藥方有備無患。”陳毅像是萬分坦誠。

這原因楚欲將信將疑,但娘親的下落,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陳毅為什麽能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才有娘親的下落。

自陳毅提起娘親,他後背就無端冒出一層冷汗,總有什麽東西懸在頭頂一樣。

“我憑什麽信你?”楚欲道:“我尋了這麽久,都沒有娘親的下落。”

陳毅似乎早有準備,從懷裏掏出來一副玉佩,成對的白玉上遍布了藥門五毒的圖騰。

楚欲目之所及的瞬間,整個人僵在原地,無端生起的寒意遍布四肢。

“這玉佩,是娘貼身所帶,你應當認得。”陳毅手中一鬆,玉佩就在手裏垂下來,搖搖晃晃。

“她曾經講過,起先這是她準備送給意中人的,但一心忙於研習術式,之後想贈給親傳弟子,藥門卻被毀四散,再後來,在山上生下你我,原是想等我們有機會下山了,就交給我們,最後卻······

“總之,你應當認得。”

陳毅的話還在說著,晨曦微弱的光線照在一對白玉上,隨著晃動玉石上是隱約流轉的光澤,把神秘和象征五毒的恐怖圖案也照的溫柔。楚欲的胸腔裏因為藥物鬱積的那股力道,此刻猶如化為利爪狠狠紮進心髒裏。

胸口起伏劇烈,還站在白雲山莊裏,鼻尖裏嗅到的卻全是濃重的鮮血味。

塵封的記憶翻天覆地壓下來,心上破敗的廢墟徹底坍塌。

······

一如往常去幾十裏外的鎮子上趕集,楚行之踏雪無痕的輕功他已經青出於藍,眼看天色漸晚,樹梢把夕陽分出來細碎的輪廓,楚欲才從樹幹上站起來,使了輕功趕回去。

隱居的叢林,每到傍晚時分,總是美得像畫卷一樣,那天的夕陽分外鮮豔,紅得似血。

隻今日踏進林子裏,就嗅到了風裏的血腥味。

越近越烈。

楚欲身上還背著好幾個趕集買回來的物件,滿滿三個大包裹,全部掉在地上。

屋頂上都是灑出來的血液,走進院子裏,房梁和籬笆上無一幸免,明明隻有娘親和父親兩個人在家,為什麽就像經曆了一場屠殺。

他踢開腳底下的斷肢,一步一步踩著那些黑衣人的屍首走進去,門檻上躺著父親防身的長劍,劍柄也浴血。

房門虛掩著。

楚欲站在門前,仿佛已經靈魂出竅。

這是第二次,他第二次見證這些殘肢斷臂在他眼前。

大軍剿匪那天要比今日的場景惡心得多,什麽臭蟲野狗撕咬屍首他都看見了,下過雨堆積成山腐爛發泡的死人皮膚,他都拿手一具一具地扒開過。

都沒有眼下來得讓他失去理智。

把娘親的身體從死人堆裏拔-出來的時候,他知道,他知道娘親還在,還有呼吸,他還有一線的希望,他和娘親和兄長還有約定,他要帶娘親走,他會救活的!

可是現在父親的長劍倒在血泊裏。

原有的上品軟劍早已經傳給楚欲了,他喜愛得很,隨身攜帶腰間。楚行之就讓楚欲在尋常的打鐵匠那隨意買了一把鐵劍,除了防身就是拿來跟他切磋而已。

誰也沒想過退隱江湖,隱居數年,還會遇上什麽讓他危險的局麵。

雖是個不趁手的替代品,連軟劍的流水劍意也使不出來,但楚行之也愛惜得很,不改往日的習慣,在周圍的村落裏行俠仗義,斬殺些窮凶惡極的匪賊時,也不會讓血弄髒了他的劍。

除非,他走到絕路上,才會連體麵也不顧了。

麵前尋常的木門像是通往地獄,他都抬不起手去推開。

門板上都是血跡。

地麵上都是血跡。

大大小小的血泊,跟下雨一樣不值錢,灑滿院落。

楚欲隻是站在原地,卻幾近窒息,他彎下腰撿起來自己給父親買來玩的長劍,心跳砸在胸腔裏陣陣發痛。

劍柄的鮮血把他的手也染髒了,他推開門,再抑製不住洶湧而來的悲痛。

心髒抽痛地能讓人絕望。

他小時候連在死人堆裏躲著睡覺都沒哭過,抱著娘親翻山越嶺求生路也從沒泄氣過。

現在卻再也忍不住,渾身的生氣都被抽幹了一樣。

麵色同地上死去的屍首一樣,僵硬著走進房裏,腿腳站不穩似的在靠近時打著顫。

娘親是在父親的身下斷氣的。

曾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楚行之,他的父親,徹底沒了。

後背上全是血肉模糊的傷痕,那些人唯恐他死不幹淨,連一塊好肉也沒留下來,刀鋒深處露出白骨。

楚欲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從父親的懷裏把娘親拉出來,除了筋骨還連在一起,整個人身上的肉塊輕輕拉扯都能掉下去幾塊。

手上的沾染的血水好像是熱的,怎麽都止不住,熱乎乎的,臉頰上也是。

他看著娘親隻心口上當胸一劍被刺穿了,其他地方都被護的完好無損,父親給她的最後的疼愛和保護都融在自己鮮血淋漓,殘缺不全的身體裏。

他碰了碰楚行之大腿上那塊懸之欲墜的肉塊,娘親閉著眼就像隻是睡著了一樣,自己的腰上是父親贈給他的上品。

這是第一個護著他們母子的男人,就算是因他帶來的殺機楚欲也恨不起來。

他教給自己劍法、輕功、一身的內力,在這之前,他沒有過小橋流水、煙火人家的日子,楚行之給他了,還給了娘親。

他與自己而言,是一個好父親,盡管自己還不知道情愛,也明白楚行之是一個好夫君。

那天先清理了其他人的屍首,沒從身上找到有用的東西,就一把大火燒了個幹淨。

然後將院子裏裏外外打掃幹淨,一點點清理掉血跡,連門板的縫隙處也不放過,父親和娘親都是溫柔又善良的人,是討厭這些東西的。

直到幾天不眠不休的整理過後,他發現少了家中什麽也沒少,隻少了娘親和父親身上的玉佩。

刻了藥門五毒圖騰的玉佩。

·

“這麽早召集有要事?”

“白雲山莊裏能出什麽事,武林盟主八成是有什麽要交代的了。”

“青雲觀在城裏等了兩天了,就等著武林盟主一聲令下。”

“這算什麽,我們明心、十絕、斬月三個門派在山腳駐守一個周了,門派裏的要事都放下來了。”

······

院子外突然腳步聲紛遝而至,還夾著不同音調的各色談論。

楚欲鼻腔充斥著那股血腥味,一把抓了兩枚玉佩,抬腿往陳毅脖頸上一踢,使盡了全力卻抵不過他身體裏雄厚的內力。

陳毅站在原地生生挨了一下,連臉都沒歪一下,徒手接住楚欲的小腿:“跟我合作,百利無一害,你何苦自討苦吃。”

楚欲指尖一翻,將片葉銀針夾在指縫裏當做利器,靠拳腳功夫朝著陳毅頸側的命脈擊過去,目似浴血的寒刃,沉聲狠道:“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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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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