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是被餓醒的。樓下已經傳來人聲和笑語,大概是聚會已經開始了。我換下了睡衣,下樓到了廚房。
我找到了幾個飯團,從冰箱裏拿出牛奶,放在微波爐裏加熱。家裏的廚房連著一個小陽台,有時候我母親會拿著琴譜,坐在那裏的椅子裏喝一杯咖啡,那個小陽台裏放了一個花槽,幾個月前我種了些向日葵,此刻已經有兩株盛放了,雖然沒有芬芳,但那明亮飽滿的顏色,大大的花盤,便從廚房與陽台連接的牆上窗戶裏露出來,不禁讓我駐足。
叮的一聲,牛奶熱好了,我端出來,拿上飯團,正想推開那小陽台的門,去那裏吃飯,卻被文音推門而進的聲響打斷了。
“昨天是你聯係了那個騎馬的男人放我出來的?”她咬了咬嘴唇,“我剛聽到派出所那邊的消息了,說因為屬於故意毀壞財物,要立案追訴了,除了我,其餘幾個人一個都跑不掉。可是,你知道嗎?你這根本不是幫我!現在我的朋友圈裏都在傳言,因為隻有我一個人靠著你的關係出來了,而且你還是那個馬主人的朋友,他們背地裏都叫我叛徒,現在甚至有些開始孤立我了!這次聚會我發了請柬,可一大半的人都借故不來,背後說我臨陣脫逃抱事主的大腿,什麽難聽的話都說出來!這都是你的錯!你不是和那個男人是朋友嗎?那就讓他對我們既往不咎啊,不過是踹了幾腳,那隻是一匹馬啊,聽說最後小馬也順利生出來了,我們賠錢不就完了?或者索性別管我,爸爸早晚也能想出辦法讓我們全部都出來的!我也不會被孤立了!”
這是我第一次那麽認真的盯著文音看。她秀氣的臉龐大概因為憤怒,兩頰帶了點冒著熱氣的紅,小巧的鼻子上也有微微的汗珠。
她真的一點都沒覺得自己做錯過。
我喝了一口牛奶,終於還是忍不住:“踹了幾腳?你也是養馬的人,我還記得你有多寶貝自己的馬,之前有個工作人員喂了不那麽新鮮的馬草,你投訴到對方直接失業了還賠了不少錢,為什麽對待別人的馬,就雙重標準了呢?你們那幾腳直接導致馬難產了!差點就出事了!”
文音大概沒有料到我會還口,愣了愣。
“而且,文音,你應該謝謝我,沒有我,你連站在這裏被孤立的資格都沒有,你以為爸爸沒有想辦法嗎,如果他有辦法,你根本就不用在派出所待一晚上才出來。不止馬主人,馬場也要對你們追訴,能投資馬場和馬術俱樂部的,也不見得是一般人。”
文音咬牙切齒地看著我。
她臉上那種表情,不知道為什麽令我十分快意,我好像找到了我所有委屈和不甘的出口。
“而且你們那樣的圈子何來孤立之說?本來就是以利相交,你知不知道上次聚會許若她們說你什麽?說你上趕著倒貼Marvel,驕傲自負公主病呢。她們好像對你背後的議論和不滿很多哦,你們真的是朋友嗎?嗬嗬,你還想和她同甘共苦一起待派出所然後履曆上有黑曆史嗎?”
原來說出這樣的話,並不如我想象中的艱難,並且是那麽暢快,甚至像是不可控製的一種癮。傷害別人攻擊別人如此被人青睞,隻因為放縱自己的負麵情緒總是最輕而易舉的一件事。我感覺到一種病態的快感。
文音的臉漲得通紅。她什麽時候在我麵前受過這種辱,氣勢這麽弱過,她憋了半天,我還以為要憋出什麽來呢,結果最後就摔門跑了出去。
我站在廚房裏,手裏的牛奶剛才喝有點燙,現在正是到了適宜的溫度。我舉起杯子,打開與廚房連接的小陽台的門。
然後我愣住了。
陽台那個小桌前,正端坐著Marvel,他的麵前放著一支筆和一本本子,可以看出上麵是塗鴉到一半的曲譜,他在寫曲子。
我非常尷尬,雖然陽台與廚房之間的門沒有開,但窗戶一直開著,我剛才和文音的講話,他怕是都聽去了。
“抱歉,我不是有意提到你的。沒有冒犯的意思。”想來想去,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對不起,但我平時不是這樣的人。”
我拉開他對麵的椅子,坐下來。
“我不知道你們不和。”Marvel的回答卻文不對題。
我笑了笑:“沒關係。不過這次以後你也知道需要在文音出現的地方回避我了,不然她會不高興。我十三歲之前我們不是生活在一起,所以並不親密。”
“文學,我並不喜歡文音。”
望著Marvel線條優美的臉,我不知道對於這一句我該如何回複,隻訥訥道:“這個你不用和我說,就算你喜歡她,我也不至於小氣到因此就和你絕交的。雖然我和文音不親厚,但也不至於這麽深仇大恨。”
Marvel捏緊了手裏的那支鉛筆,他歎了口氣:“你直到十三歲才被找回來嗎?我不知道被找回來後,你過得也並不好。”
還沒等我做出反應,Marvel便繼續了下去。
“如果那時候我能堅持住,能信守承諾,你或許很早便能和家人團聚了,也不會因為到十三歲才回家,已經錯過了與他們建立親密關係的時間,也不會難以融入。我那時候拚命跑拚命跑,脫水而且發著低燒,等我終於撐著找到警察,便昏倒了,據說後來我父母已經趕來了,可是我半昏半醒病了一個禮拜,父母不讓我馬上和警察對話。等後來身體恢複了再和警察詳細的講了我知道的信息和細節,警察趕去的時候,雖然解救了一些當時和我們一起被拐賣的小孩,但人販子跑了。而你和另外幾個孩子也不在那群孩子裏了,已經被轉手了。我非常悔恨,如果我能早醒哪怕一天,或許你就還在,或許就不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我驚愕地看著Marvel,拿著牛奶杯的雙手都忍不住顫抖,簡直不敢相信。
“你是大胖哥哥?”
當年和我一起被拐賣的還有其餘十幾個小孩,除了和我一樣四五歲左右的,其中有一個年紀最大的已經七歲了,是個體積挺大的小胖墩,因為貪吃而被人販子得手了。雖然是男孩,但是因為長得實在太胖,而且年齡偏大,賣了幾次都沒賣出去。眼見著從最初的十幾個孩子,隻剩下幾個,我和他作為滯銷貨,人販子還屢次推銷無門,因此人販子也沒給我們兩個什麽好眼色過,其餘漂亮健康的孩子會吃得好一點,而我們隻能吃剩下的。於是在吃剩飯中我們兩個賠錢貨建立起了惺惺相惜的革命友情,我管他叫大胖哥哥,他叫我小跟屁蟲。
我看了眼麵前唇紅齒白腰肢纖細的Marvel,實在無法做出一副故人相見執手相看淚眼的表情。這變化也太大了點,我記得當年的大胖根本就是一對小眼睛,擠在胖胖的肉臉上,哪裏像Marvel這般一雙大眼睛顧盼生姿啊。
於是我疑惑地再三端詳了幾次Marvel,幹笑了笑:“你後來回家之後去了韓國?”
Marvel愣了愣,然後咳了咳:“我後來為了逃出去,身體虛弱,生了大病,昏迷了一個禮拜,這之後也一直因為受驚食欲不振,回家之後半年我就瘦得大變樣了。沒去整容。”
我哦了一聲,還是盯著他的臉,拚命從記憶的角落裏找尋他散落下的細枝末節。雖然他的臉龐和身份都讓我陌生,但那種自心底升騰起來的驚喜感卻無法抑製,我從來沒想過能和他重逢的。
“你還記得我嗎?”
我想了半天,除了那時候Marvel的一張大胖臉,其餘記得的,回憶了一下:“記得記得,你那時候吃不飽,我還把半個包子讓給你吃過,可是你每天晚上還是餓得哭醒,有次餓慘了,還抓起地上的爛泥就往嘴裏塞,然後又哭著吐出來,弄得滿臉滿衣服前襟的爛泥印子,那時候又沒法洗澡,你整個人髒兮兮的,那時候還感冒,老掛著個鼻涕,和我說一句話,就要縮一縮鼻涕。”
“……”
“還有啊還有,那時候我們幾個不受待見的在一起,晚上你就睡我邊上,你太胖啦,白天趕路出汗實在太多,我晚上老被你熏得睡不著啊!你半夜還打呼嚕啊,其他小朋友沒人願意和你挨邊睡啊,隻有我不嫌棄你。”
大概我講到動情處,喚起了Marvel對過去我們友情的追憶,導致他實在激動到無法自持,他本來正在喝茶,結果一不小心被嗆到了,他咳了一陣,才終於恢複了平靜:“文學,除了這些,你就不記得些別的?”
“不過也是,你當時太小了,可能確實記不住,可我倒是還記得不少事情。”他放下茶杯,神色已經恢複了自然,朝我笑了笑,“還記得那時候我和你商量要一起跑出去嗎?可是跑到一半還是被發現了,有人來追,你那時候叫我快跑,然後自己去引開了人販子,關照我說讓我先跑了去告訴警察回頭來救你。可是我沒能守護好我們的承諾。之後我一直在找你,直到幾年前我聽說你早已經回到了親生父母的身邊。在美國認識了文音,我才發現她就是你妹妹,但是我沒什麽機會和她交流家人的事。這次回國卻正好她多次邀請我來你們家,我本來隻想再看看你,並沒想過告訴你我的身份,不想打擾你的人生,可是我發現你過得並沒有我想象中的好。”
他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眼:“你變了很多。”
我點了點頭:“是啊,真想不到當年才那麽小,我怎麽會說出讓你先跑我來分散敵人注意力這種話,想不到我小小年紀,思想覺悟這麽高。這麽舍己為人,聽起來真是不像是我的風格啊。”
“也真沒想到啊,你竟然成了鋼琴新秀,現在還長成了這幅妖孽模樣,少女殺手啊,果然胖子都是潛力股啊!”我倆互相拚湊著當年的記憶,很多同甘共苦的事便清晰了起來,我一下子感覺對Marvel的距離感就沒什麽了,隻覺得很親切,他不再是那個遙不可及的鋼琴新秀,而隻是和我曾經一同被拐賣的狼狽小男孩,“哎,我也不叫你Marvel了,太生疏了是不?以後要不繼續叫你‘大胖哥’?哎,大胖哥,你給我捏捏臉行不?他們說胖子減肥以後雖然會瘦,但是臉部皮膚會鬆弛啊什麽的,我試試看啊,最近阿林胖了十斤呢,正追著我問以後瘦下來了會不會有後遺症呢。”
Marvel一把拍掉了我的手,麵皮幾不可見地抖了抖:“你還是繼續叫我Marvel吧,叫‘大胖’太親切了,我怕我一下克製不住就要想起往昔的崢嶸歲月而感時花濺淚。”
我訕訕地笑了笑:“好好,那還叫‘Marvel’吧,你現在這麽出名,你放心,我也不會當著別人的麵揭你的底,你那些黑曆史在我這兒妥妥的安全。對了,那再問你個事啊,你剛說不喜歡文音,是不是因為你對文音的女人味有點過敏啊?你們學藝術的,你也懂的,據說常常比較自戀啊,就照照鏡子就會覺得要醉倒在自己的倒影裏那種,所以是不是更欣賞同為男性的美?然後一般除了藝術之外理想就是參軍啊什麽之類的?”
Marvel一臉奇怪地問:“為什麽要參軍?”
我對他擠眉弄眼地笑笑:“參軍不就等於軍裝、製服和海量的男人嗎?”
“…… ”
Marvel臉色勉強道:“不,我不想參軍。我喜歡女的。你放心。”
然後他正色道:“對了,下午你有事嗎?沒事的話我們去附近的咖啡館聊聊,待會兒再一起吃個晚飯吧,順帶可以講講關於讓你寫歌詞的事。”
我剛要滿口答應,突然想起來還和阿成約了看電影呢,連忙推辭:“哎,不行不行,我今天下午約了人看電影呢。”
Marvel這次卻沒有禮讓,他的態度很堅持:“這麽多年沒見了,我也有很多話想和你說,你和對方換個時間約,下次再去看吧,我之後可能還有些活動和演出,倒是不一定再這麽大一片空閑能和你好好聊聊。”
我想了想,也對,阿成總該比Marvel空多了,何況現在《永愛之城》還沒上映呢,今天上映的電影裏我也不是興趣特別大的。
於是我給阿成打了個電話,可回應我的,是他電話的語音信箱留言服務,他似乎現在不方便接電話。於是我給他發了個短信,簡單告訴他今天下午和晚上沒空了,就不看了,下次再約。
之後便和Marvel一起出了門。他剛回國不久,還有不少地方希望我能帶他轉轉熟悉下,我當仁不讓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