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開會,卿杭旁聽,認識了兩個校友,比他大十歲左右。

從會議室出來,同事問起學校的某個老師怎麽樣。

卿杭上周才聯係過,老師年紀大了,爬山不小心摔了一跤,之後身體一直不好,臨近退休,已經不收學生了,但還在上課。

程延清說過,他們會早點來醫院。卿杭都開完會了,可他們還沒有消息,想著可能是耽誤了。他剛準備打個電話,就聽見旁邊的人打招呼,叫程挽月的名字。

卿杭扭頭就看見了剛從大門外進來的程挽月,何醫生朝她招手。

他有些意外:“認識?”

何醫生笑笑:“她是我們科主任的病人,前幾年見得多。”

卿杭怔住,聲音也不太自然:“您是在哪個科室?”

“剛才忘了說,我是血液內科的,姓何。”何醫生打開微信二維碼,都是同校師兄弟,見麵更親切,“加個微信吧,我拉你進校友群。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多交交朋友總沒壞處。”

程挽月越走越近,卿杭眼前的景象卻越來越模糊。自動扶梯到了一樓,他腳下僵硬,身體晃了一下,碰掉了何醫生的手機。

後麵的人大聲催促,讓他趕緊讓開,他知道有人在說話,但這一瞬間的轟鳴聲像是直接從大腦裏穿過。

血液內科……

他的耳邊反複回**著這四個字,仿佛被從門外灌進來的一陣寒風卷進冰冷的海水裏,重物拽著他往下墜,不給他一絲一毫逃生的機會。

“不好意思,沒摔壞吧。”程挽月幾步跑近,撿起地上的手機遞給何醫生。

“沒事,沒事,我剛才沒拿穩,現在的手機都很耐摔,沒這麽容易壞。”何醫生前幾天就知道她今天來,“見過主任了?”

“還沒呢,路上堵車,剛到醫院。”程挽月把卿杭拉到旁邊,“卿杭,你發什麽呆?多危險啊。”

何醫生說:“今天剛開完會,年輕醫生任務多,要求高,得慢慢適應。”

“他一定可以的,他特別厲害。”她每次誇卿杭都是滿臉驕傲。

“那肯定不會差。”畢竟是校友,何醫生也客套地誇了幾句,他的眼神在程挽月和卿杭之間打轉,“你們是?”

程挽月也不扭捏:“他是我男朋友。”

“這麽巧。”何醫生驚訝,但工作時間又不能閑聊,“我剛好也要回辦公室,一起走?”

“好啊。”程挽月回頭跟卿杭揮手,“卿杭,你先忙,晚點再給你打電話。”

卿杭木訥地看著她走遠,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身體本能反應,他下意識就要跟上去,可電梯下來一撥人,他晚了一步,就看不到她了,他甚至沒有注意到後麵進來的程延清。

血液內科。

卿杭艱難地回到辦公室,腦海裏依然隻有這四個字。

體檢很費時間,很多檢查都不會當天出結果,卿杭找何醫生要到了程挽月的病曆號,電腦內部係統裏能查到她的檔案。

她說過,高考後休息了幾年,後來才複讀,重新考了大學。

他現在才知道,那幾年她出院又住院,斷斷續續在醫院待了三年,檔案裏詳細地記錄著各種生理指標、治療方案和用藥情況,還有一次搶救記錄。

那幾年,他在幹什麽?

……他在記恨她。

電腦突然死機,係統閃退,卡在一個很刺眼的藍色界麵。

外麵天色都暗了。

“卿杭,我生病了,你不來看我嗎?”

去看她。

對,去看她。

卿杭如夢初醒般大步走出辦公室,大腦無比混亂,卻又一片空白。他往左走了幾步,撞到別人,也沒什麽反應,甚至沒有和對方說一句抱歉,一直走到走廊盡頭。前麵沒有路了,他猛地停下來,恍惚地站在那裏,低垂著的眼眸毫無焦點,像丟了魂,許久後才用力抹了把臉,稍微清醒了些後轉身進了電梯。

他不知道程挽月在哪裏,所有人的電話都打不通,機械的忙音讓人心煩,他邊問邊找,最後找到了血液科主任辦公室。

陪程挽月來醫院的程家人都在辦公室裏,隻有她不在。

主任神色嚴肅,建議程挽月住院。

楊敏慧一聽,眼眶就紅了:“應該早點來醫院的。”

“前年也這樣,最後就隻是普通發燒而已,沒事的,爸,媽,沒什麽好擔心的。”程延清最先回過神,“卿杭,你先去找月月,她在樓下,把她叫回來。我給二叔回個電話,然後去辦住院手續。”

卿杭被推著往外走,手背撞在冰冷的牆壁上,痛感卻很遲鈍。

“醫生怎麽說?”

“查了血,有點異常。”程延清拍拍卿杭的肩膀,“先住院吧,聽醫生的。前年也有過這麽一次,月月在學校高燒不退,其實就是去玩密室逃脫被嚇著了,住院一周就出院了。沒事,沒事,這幾天降溫,感冒發燒很正常,你看這醫院裏每天有多少感冒的病人,輸液室都是滿的,很正常。”

卿杭想問,為什麽現在才告訴他。

但他沒有什麽資格問。

她說過了,是他沒有相信,他以為她在騙他。

“什麽時候的事?”

程延清剛才在辦公室還能笑著安撫父母,讓他們別擔心,出門也沒了笑臉。

卿杭過於平靜的外殼之下藏著怎樣的情緒隻有他自己最清楚。

程延清則是必須鎮定,他如果也慌了,家裏人會更著急。如果都亂了手腳,還怎麽安慰程挽月?

“高考後沒多久,她想出國玩都沒去成。”程延清看著窗外,“別自責了,就算你知道,你也和我一樣把除了上課和考試之外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在她身邊,也減輕不了她的病痛。那會兒大家都挺累的,沒人能顧及你。更何況,你還要照顧你爺爺。”

“她的頭發……”

“化療後每天掉得很多,後來就全剃了。頭發剃了還會重新長出來,她難過一陣子就不在意這些了,有的時候出門連帽子都不戴。”

程挽月戴了頂橘色的毛線帽,在色彩飽和度很低的大廳裏很顯眼,剛吃過退燒藥,有些犯困,坐在椅子上一直在打哈欠。

她用手摸摸額頭,覺得沒那麽燙了,從羽絨服兜裏拿出手機,看見有一通卿杭的未接電話,就回了過去。

他最後幾秒才接。

“下班了嗎?下班了嗎?下班了嗎?”她中午隨便在食堂吃了頓午飯,其實沒吃飽,“卿杭,我們去吃烤肉吧,我還想喝杯奶茶。在樓下等你,你快點啊。”

卿杭勉強開口:“……挽月。”

“嗯?”

“你告訴我那家烤肉店在哪裏,我去打包。”

她皺眉:“打包的不好吃,自己去吃才是那個味。我晚上又沒什麽事,就去店裏吃唄。”

“……太冷了。”

“又不是坐在外麵吃,卿杭,你今天是不是很累?那你回去休息吧,我跟程延清去。”

“……我不累,不忙。挽月,你還在發燒……”

“你今天好囉唆。”程挽月抬起頭時才發現,卿杭其實就站在不遠處,他還沒換衣服。

她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蹺起的腳尖小幅度地晃了晃,說:“再不吃,說不定就沒機會吃了。”

卿杭喉嚨哽住:“怎麽沒機會?”

她語調輕鬆:“萬一關門了呢?萬一老板改行做別的了呢?餐飲業變化太快了,吃一次少一次。”

“生病要吃清淡的。”

“沒味道,我不愛吃。”

程挽月生氣地掛了電話,卿杭遠遠地看著她,試圖回想程延清安慰自己的話,沒事,沒事,普通發燒而已,退燒了,就好了。

大廳裏人來人往,距離不遠,卿杭卻仿佛走了很久,每一步都重如千斤。

程挽月的腦袋扭到另一邊,臉上明晃晃地寫著不高興。

卿杭在她麵前蹲下,握住她的手輕輕搓了搓,低頭哈熱氣:“今天先將就一下,過幾天我們再去吃,好不好?”

這樣看著,他臉色很蒼白。

他又說:“輸液室沒有位置,程延清一會兒去辦住院手續。”

“不能先讓護士紮上針,回家慢慢輸液嗎?”

“還有別的檢查。”

“看吧,隻要來了醫院,就有做不完的檢查,沒毛病的人都能被折騰出各種大大小小的毛病。早知道昨天就應該把我想吃的都吃一遍。算了,也沒那麽餓。你忙完了嗎?要不你先去換衣服。”

“已經下班了,我就在這裏陪著你,哪裏都不去。”他幫她拉好羽絨服的拉鏈,“害怕嗎?”

程挽月笑笑:“紮兩針而已,這有什麽。”

她的反應再正常不過,卿杭卻看得心痛。

“我很害怕。”他的聲音很低,“挽月,我很害怕。”

血檢的結果出來了,父母被醫生叫去辦公室談了很久,程挽月其實就已經猜到情況可能是不太好。

第一次,她沒有害怕的時間,那時候她突然暈倒,再醒來已經是很多天之後了。

這一次,她是有心理準備的,因為那時在她出院之前醫生就說過,複發的概率很大。

程挽月感覺到卿杭的身體在發抖,她體溫高,對比之下,他的手反而很涼,她問:“很緊張嗎?那我們就偷偷溜出去放鬆一下。天氣這麽冷,在街上亂逛也沒意思,還是去吃烤肉吧,吃完我就回來,反正做檢查也是明天的事了,不差這一兩個小時。住院也要吃飯啊,程延清如果罵你,我幫你出氣。”她拉著他站起身,“走、走、走,快去換衣服。”

現在不應該離開醫院,但卿杭看著她臉上的笑意就放棄了抵抗,他想順著她。

到了店裏,他就看出她其實沒她說得那麽想吃,而是更享受自己烤肉的過程和熱氣騰騰的氛圍。她連最後一片五花肉都要烤得微微焦黃才夾到他的盤子,她烤多少,他就吃多少,一點都沒有浪費。

所有人在病房裏等他們,開門前,病房裏靜悄悄的,程挽月握住門把手,剛把門推開一條縫,裏麵的說話聲就傳了出來。

她進屋像回家一樣,脫掉羽絨服,隨手扔給程延清。

護士來給她輸液,她把頭扭到另一邊,閉著眼不看護士紮針。程延清笑話她,她的臉雖然捂在被子裏,但也沒片刻安靜,還在跟他鬥嘴。其他人也都跟著笑,隻有卿杭沉默著。

等程挽月睡著了,程延清讓大家先回去,他留在醫院。

幾個人走出病房後,臉色都不太好。

周漁懷著孕,半個小時前吐過一次,程遇舟把她送到家後又回到醫院。程延清在樓下抽煙,一根接著一根,後半夜才被程遇舟弄回家。

護士拔針的時候,程挽月醒了,卿杭坐在病床旁邊,不知道看了她多久。她趕他回去睡覺,他一動不動,她假裝生氣,他才聽她的。

然而,卿杭根本沒有走,在外麵等了半個多小時後又回到病房,早上又在她睡醒之前離開。

卿杭白天工作的那段時間裏,程挽月做了很多檢查。她還沒有退燒,剛睡醒時看起來病懨懨的。下午四點左右,主任就把初步的治療方案告訴了她。

她燒得頭昏腦漲,身體也沒力氣,她看了一圈,隻有卿杭不在。

“爸,媽,哥,嫂子,二叔,二嬸,對不起。”

她又生病了。

楊慧敏摸摸她的臉,扭頭擦眼淚:“傻孩子。”

程延清聽不了這種話,他寧願程挽月哭一哭、鬧一鬧,跨年那天晚上她還活潑得差點掀翻整個場子,可轉眼就進了醫院。

“幸好昨天晚上去吃了烤肉。”程挽月坐起來喝粥,不小心壓到了輸液管。

周漁就在旁邊:“手別亂動,小心回血,我喂你。”

“沒事,我自己吃,你幫我把頭發弄一下。”程挽月沒吃午飯,嘴裏一股藥味,吃什麽都發苦,“你們回去休息吧,明天還得上班呢。”

周漁找梳子幫她梳頭發,說:“時間還早。”

“再晚點,路上就堵了,尤其是你,阿漁,你別總來醫院,工作已經夠累的了,還要來回折騰。爸、媽、哥,你們買的是周六的機票吧?”

程延清開口:“我留在這兒。”

“留什麽啊。”程挽月看他拿手機就知道他要退機票,“你們都回去上班,過年再來。”

距離春節還有一個多月。

她又說:“或者……周末,誰有空誰來,別耽誤其他事。”

“好、好、好,都聽你的。”程延清收拾碗筷,“不舒服就躺著。”

程挽月睡了好幾個小時,其實想下床活動活動,但還在輸液,做什麽都不方便。

卿杭下班後隻洗了個澡就過來了,等程家人都走了,他搬了張椅子坐在病床邊,給程挽月剪指甲。

病房裏隻剩他們兩個人,顯得空落落的。

程挽月打開電視,正好在播《貓和老鼠》,她看了一會兒,笑得病床都跟著晃。

她說渴了,想喝水,卿杭把桌上的保溫杯遞過去。她喝了幾口,嘴裏還是一股藥味,準備說話的時候,一顆牛奶糖被遞到嘴邊。

以前因為一顆牛奶糖,她害他陪著她站了半節課。

那是卿杭第一次被罰。

這麽多年過去了,旺仔牛奶糖還是原來的紅色包裝紙,上麵畫著一個小人,味道也沒變。

電視在插播廣告,很無聊,程挽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卿杭看看電視,又看看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麽。她嘴裏含著牛奶糖,左臉鼓鼓的,燈光映在她眼裏,像是潮濕的淚光,但又好像不是。

卿杭低聲問:“笑什麽?”

“笑你啊,你今天不會就是以這副模樣上班的吧?衣服沒換,胡子沒刮。”程挽月摘掉他的眼鏡,拿了張紙巾慢慢擦拭鏡片上的痕跡,“眼鏡髒髒的,頭發不整齊,鞋帶也不係好,你們著急的時候都要跑著去病房,萬一被絆倒了怎麽辦。”

他彎腰係鞋帶。

她朝他伸出一隻手,問他:“還有糖嗎?再給我一顆。”

“有,但是不能吃太多。”卿杭從兜裏拿出一大把,全放在枕頭旁邊。

程挽月隨便拿一顆,剝開塑料紙後喂給他。

在外麵他是醫生,他有他的責任和義務,不能輕率,更不能馬虎,時時刻刻都必須保持冷靜。進了這扇門,他才能暫時丟開那些。

他去過主任辦公室,也知道了她現在的情況。

“你跟醫生聊了好久,都聊什麽呢?”即使已經確診了,程挽月的心態也和之前沒什麽差別,“那些藥我都用過,各種檢查我也都做過,別擔心。”

卿杭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僵硬地點了點頭。

程挽月鉤住他的小拇指,說:“昨天你問我怕不怕,其實……其實剛開始我也接受不了,為什麽是我呢?我可真倒黴。後來又覺得自己其實很幸運,家庭條件不差,二叔和二嬸也很愛我,把我當親女兒疼,爸媽也不至於為了給我治病而傾家**產。他們都很愛我,不會覺得我是個負擔、累贅。我見過一個四歲的小朋友,也得了這個病,晚上隻能睡在醫院外麵的地板上,他媽媽實在沒錢給他繼續治療了,哭著跪在他麵前,一直重複著跟他說對不起。”她笑笑,“和幾年前相比,這一次我身邊還多了個你,所以有什麽好怕的。”

卿杭反握住她的手:“是我大意了,你上次感冒,就應該帶你去看醫生。我如果能再細心點,跨年那天晚上就應該帶你來醫院。”

程挽月自己都以為隻是普通發燒。

吵架那段時間,她確實心情不好,精神也差,每天恍恍惚惚的,做什麽都提不起勁兒,但心裏惦記他,沒往這方麵想。

“早一天晚一天,差別不大。卿杭,爺爺病逝的時候,我也沒有陪著你,我們就算是扯平了吧。”她偏頭往窗外看,南京的冬天很少下雪,“今年春節,我可能要在醫院過了。你剛來這裏工作,說不定會安排你大年三十那天值班,那樣也沒關係,我可以悄悄去看你。”

卿杭突然起身:“我去食堂吃飯。”

他忘了穿外套,背影很單薄,程挽月叫住他,提醒他穿衣服:“吃完就回去吧,洗個熱水澡,睡個好覺,明天再來。”

“嗯。”他模糊地應了一聲。

壓在心裏的那塊石頭一寸一寸往下沉,他關上房門,靠在牆邊,清俊的眉眼顯得寡淡又蒼白。

卿杭聽程挽月的話,回去洗澡,刮胡子,吹頭發,換了套幹淨的衣服,但沒在家睡個好覺,而是又去了病房,和昨天一樣,早上在她睡醒之前就離開。

他晚上看病曆,白天抽空聯係其他有經驗的醫生,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往住院部跑。敲門前,他先去洗手間整理衣服和頭發,把眼鏡擦得幹幹淨淨。

程挽月的責任護士已經認識卿杭了,這天,迎麵碰上,跟他打招呼。

卿杭跟著進了病房,程延清也在。

程挽月的左手紮了留置針,很不舒服,她總是想用手撓,程延清就剝了個橘子,時不時往她手裏塞一瓣,不讓她的右手閑著。

她吃的這種小橘子可比家裏那棵觀賞橘甜多了。

“你剛下夜班,怎麽不睡一覺?”程延清是明天的機票,今天打算在醫院陪夜。

“還不困,晚點再睡。”卿杭走近幾步,幫程挽月掖被子,“吃早飯了嗎?”

她指著桌上的保溫飯盒:“喝了南瓜粥,給你留了一半,應該還是熱的。”

護士給她換上紅色藥水,又幫她量體溫,她其實沒什麽胃口,橘子有甜味,才多吃了幾個。

卿杭就著她用過的勺子,把剩下的粥吃完,她就開始趕人了。

他想再多待一會兒,說:“我才來幾分鍾。”

“程延清在這兒,我使喚他也很順手。”程挽月如果不是在輸液,會直接下床把他往外麵推,“你再躲也藏不住眼睛裏的紅血絲,都幾天沒睡覺了,以為自己是永動機啊。”

她一隻腳從被子裏伸出來,腳趾貼著卿杭的腿蹭了蹭:“我有點想煤球,你睡醒後跟我視頻,讓我看看煤球。來的時候幫我帶一頂帽子,要藍色的,如果我房間裏沒有,你就找阿漁。”

卿杭點頭答應:“明天早餐想吃什麽?”

程挽月想了想,再過兩天,她可能連粥都吃不下去了,就說:“買兩個豆沙餡的梅花糕吧。”

卿杭下樓去收費室,預存了一些費用。

程國安和楊慧敏在卿杭去程家之前就出門了,其他人也要正常上班,家裏就隻有阿姨在,連一點多餘的聲音都沒有。

擺在沙發旁邊的那棵橘子樹還很鮮活,程挽月本來在樹上掛了一些小彩燈,晚上通電後一閃一閃的,第一天就被煤球和糯米毀掉了。

卿杭上樓,進了程挽月的房間。

他這一覺睡得很沉,傍晚才醒。

煤球在外麵撓門,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周漁準備把它抱走,房門突然開了。不等卿杭彎腰,煤球就從他腳邊跑進屋,跳上床後從床尾走到床頭,又繞到另一側,最後坐在枕頭旁邊,輕輕叫了兩聲。

吃完晚飯,卿杭問周漁有沒有藍色的帽子,周漁知道是程挽月要的,就和程遇舟一起去衣帽間找。

卿杭坐在沙發上,煤球往他身邊湊,從他胳膊下麵的空隙鑽到他懷裏,他才回過神,拿手機給程挽月打視頻電話。

她把手機拿得很近,有一句沒一句地跟煤球說著話,後來她睡著了,手機倒扣在**,鏡頭裏一片漆黑,卿杭這邊什麽都看不到。

靜下來仔細聽,他隱約能聽到她的呼吸聲。

周漁沒找到藍色的帽子,讓卿杭在程挽月的房間裏再找找,可能在哪個櫃子裏,程挽月總是亂放東西。

卿杭連床頭櫃都找了一遍,還是沒有,最後才打開書桌的抽屜。

抽屜裏有兩本拍立得相冊,他在裏麵看到了一張程家三兄妹的合照,是在病房裏拍的,程挽月坐在病**大笑,程遇舟和程延清在搶帽子,三個人都是光頭。

程遇舟去商場買了一頂藍色毛線帽,剛到樓下,抬頭注意到陽台上有點點火光,路燈光不算太明亮,他看不清什麽。那是程挽月的房間,在陽台抽煙的人隻會是卿杭。

不隻是抽煙,卿杭還在哭。

他沒有發出哭聲,隻有類似於溺水後沉重的呼吸聲,他甚至聽不到一輛車開進院子的動靜。

那根煙的火光熄滅後,他徹底融進黑暗。

鄰居的車從路邊經過,車燈光照著蹲坐在陽台上的卿杭,他將頭壓得很低。

程遇舟別開眼,進屋上樓,把買好的帽子掛在程挽月房間的門把手上。

周漁睡不好,也吃不好,程遇舟早起給她做早飯。卿杭出門前像平常一樣跟兩人打招呼,絲毫看不出深夜痛哭過的端倪。

“他這幾天可能就隻有昨天睡著了。”周漁擔心卿杭的身體吃不消,“我們跟爸媽說一聲,挽月的房間讓卿杭住吧。”

程挽月大部分時間在醫院,房間空著,程遇舟也沒什麽意見:“嗯,已經給了他一把鑰匙,他隨時都可以來。”

周漁越想越難受,程挽月開始治療後,肉眼可見地一天比一天消瘦虛弱,她讓卿杭回來拿帽子,是知道要剃頭發了。

“家裏人因為我懷孕的事忽略了挽月,本來早就應該去醫院看看。”她背過身擦眼角,“結果耽誤了那麽多天。”

“你懷孕了,全家都高興,月月也一樣。”程遇舟走過去抱她,“別瞎想,有我呢。”

言辭來南京這天,氣溫很低。

從早上開始,空氣裏就飄著細雨,傍晚雨勢大了些,風裏裹挾著透骨的涼意。

言辭原本的計劃是年後才會回國,聽到程挽月病情複發的消息之後,取消了未完成的旅行計劃。

他記得好幾年前,他和周漁匆匆忙忙地從家裏趕到南京的那天,程挽月說她想吃烤紅薯。他半路想起這件事,就找到一個小攤買了一個,剛烤好的,還很燙手,到醫院就有點涼了,他請護士幫忙用微波爐加熱了才拿去病房。

卿杭今天休息,言辭敲門進去的時候,他剛幫程挽月剃完頭發,在收拾東西。

程挽月戴上帽子:“言辭,你來了,雨停了嗎?”

“沒停,晚上有大雨。”言辭在病床左邊的椅子坐下,把烤紅薯拿出來,“吃兩口?”

她眼睛一亮:“給我掰一小半。”

她吃東西很慢,邊吃邊問言辭這次旅行都去了哪些地方,他一張照片都沒有發過。

“你這個大忙人,這次在外麵玩了這麽久,春節不打算休息?”

“卿杭也得上班吧。”病房裏開著暖氣,言辭這會兒才脫外套,“來了南京,以後見麵也方便了。”

卿杭問道:“晚上住哪兒?”

言辭說:“在酒店訂了間房,我次次都住那家酒店,我常來南京,哪裏都很熟。”

“晚上去二叔家吃飯,我打電話讓阿姨加菜。”程挽月喜歡大家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卿杭,我今天想回去住,反正晚上也不用輸液。”

“等會兒去問問醫生。”

“嗯嗯,快去。”

卿杭先出去,沒過多久,言辭也自然地走出病房,在走廊裏等了幾分鍾。卿杭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後,看見站在窗戶旁邊的言辭,也知道他避開程挽月是想問什麽。

程挽月的病情很難說,後期會怎麽樣,誰都不敢保證。

“心裏不好受吧。”言辭早就注意到卿杭在清掃地上那些碎發的時候情緒不對勁兒,“需要幫忙,隨時都可以聯係我,我們之間不用說謝謝。”

卿杭也不跟他客氣:“嗯,一定。”

言辭說:“挽月不讓我們告訴你,有她自己的理由,你也別鑽牛角尖,不要總為過去的事後悔。你現在看到的,就是她曾經經曆過的。兩難的時候,無論怎麽選,都不可能兩全。”

卿杭看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像是在自言自語:“元旦那天晚上,她突然問我想不想結婚。如果她沒有發燒,我可能立刻就去買求婚戒指了。那個周末,我瞞著她偷偷去了商場,看了很多款戒指,找到了她喜歡的款式,但我沒有買,我想再等等,多存點錢,買更好的。”

言辭對婚姻這件事沒有任何期待和向往,他這麽多年都是一個人,到今天為止,也沒有遇到一個讓他想要結婚的人。

卿杭的聲音越來越低:“現在我有了求婚戒指,可她不會答應了。”

他的右手一直放在兜裏,原來是握著戒指。

言辭寬慰他:“我們應該慶幸發現得早,早發現早治療。”

卿杭的嘴角扯出一抹很淡的笑:“她不哭不鬧,吃完一頓烤肉就很平靜地接受了。我在醫院看過那麽多生生死死,卻遠不如她。”

幾年前,程挽月病情惡化的那段時間,想放棄治療,被程延清罵哭過很多次。言辭雖然不常來看她,但聯係得頻繁。

言辭也笑:“哭過,也鬧過,還被揍過呢。她哭得稀裏嘩啦,當時整個病區的護士都知道,後來還總逗她。”

卿杭低著頭說:“我最近總是夢到在北京第一個冬天的那通電話。”

“什麽電話?”

“挽月的電話,她打給程延清,我剛好在旁邊。她說她生病了,讓我去看她,我以為她又在騙我,一句話都沒有跟她說,還和她較勁兒了八年。”

言辭從程延清那裏聽說過這件事:“這八年,你們倆是挺可惜的。以前挽月欺負你,但不允許別人欺負你,同學罵你比罵她更讓她生氣,她高一上學期就因為你寫了八次檢討。”

但其實那些檢討書都是卿杭幫她寫的。

起初他不願意,和拒絕幫她寫作業一個道理,後來她軟磨硬泡,半逼迫半威脅,他沒辦法就開了個頭。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言辭繼續道:“挽月對我的感情根本算不上喜歡。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她的事,我的事,我們彼此都清清楚楚。她誤以為我一直帶在身上的那枚戒指內側刻的名字是她,才會試探我,不是你想的那樣。如果她真的喜歡過我,這些年不可能還和我保持聯係,早就把我拉進黑名單了。她生病的事隻瞞著你,你還不明白嗎?”

卿杭牽唇笑了笑,這個笑比剛才輕鬆很多:“吃了你這麽多年的醋,都白吃了。”

言辭故作冤屈:“上次在北京你們因為我吵架吵得那麽凶,我想跟你解釋,又怕你誤會得更深,隻能當冤大頭。”

卿杭說:“改天陪你喝兩杯。”

“沒問題,隨時等你約。”言辭拍拍他的肩,“挽月一個人待著肯定很無聊,我們進去吧。”

卿杭和言辭前後腳回到病房,程挽月看卿杭點頭了,立刻笑著給程遇舟打電話。她昨天就特別想回家,但醫生不同意,就隻能留在醫院。

陰雨天氣,路況不好,程遇舟開車過來要多花點時間。

言辭看著程挽月高興的模樣,覺得她精神還不錯,然而飯菜沒吃幾口就吐了,還流鼻血了,臉色也有些蒼白。

他想起跨年那天晚上,程挽月給他打電話,跟他說新年快樂,他在異國他鄉聽著她鬧騰的笑聲,有一種回到過去的錯覺。

那時候的她格外鮮活。

言辭喝了酒,走得晚,卿杭抱程挽月回了房間。

她睡不著,一直躺著也不舒服,卿杭就抱著她坐在沙發上。她蔫蔫地窩在他懷裏,拿逗貓棒逗煤球玩。

鈴鐺的響聲很清脆。

程挽月聽到手機消息振動提醒,以為卿杭要被叫回醫院,問:“誰找你?是醫院有事嗎?”

“是言辭,他到酒店了,讓你安心睡覺。”他回完消息,把手機放遠了些。

他一隻手托住她的臉,讓她稍稍抬起頭,又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流鼻血了,心裏才鬆了口氣。如果一直止不住血,她就算不願意,也必須回醫院。

“胃還是不舒服嗎?我去給你煮碗麵。”

“現在不想吃,明天早飯會多吃點的。卿杭,煤球是不是瘦了?”程挽月摸了摸貓的肚子。

卿杭說:“你不在家,它挑食。”

程挽月聽了,又開始一本正經地教育煤球,她胃口不好就算了,她的貓必須要吃飽。

過了一會兒,周漁來敲門,找借口把煤球帶出去了。醫生說過,程挽月現在不適合和貓貓狗狗待在一起。

程延清他們明天來南京,程挽月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將近一小時,精神好了很多。

“卿杭,你怎麽有白頭發了?”她突然從沙發上坐起來,緊張兮兮地抱著卿杭的頭,“你還記得劉醫生吧,就是總講方言的那個男醫生,他說他三十五歲的時候就那樣了。”

卿杭這段時間沒有仔細照過鏡子:“很多嗎?”

程挽月的手指從他的短發裏穿過,說:“隻有一根。”

“拔掉吧。”

“不能拔。拔一根,長十根。”

卿杭失笑:“誰跟你說的?”

“奶奶啊,她可寶貝她的頭發了,以前梳頭發掉幾根都心疼得不得了。”她把那根白頭發藏起來,用手輕輕地在上麵拍了兩下,這個動作卻更像是在安撫他。

她知道他著急。

大家都著急,隻是不說出來而已,在她麵前還是像以前一樣。

“邀請你去參加的那場學術會議的時間快到了,你準備好了嗎?有沒有現場直播?”她話題轉變得很快,“我怎樣才能看見你?”

這次和卿杭回母校開講座的那次不同,程挽月不能去現場。

他低頭吻她:“讓我想想。”

程家兩兄弟沒有分家,一直都是在一起過年。

霍梔在家陪父母,初四那天也會來南京。

被程挽月說準了,大年三十這天晚上,卿杭要在醫院值夜班。病區裏的病人不多,能回家的那些,前幾天就都被接回家;不能回家的,在病房裏看看春晚節目就算過年了。

程延清看見程挽月在廚房找飯盒,就知道她想幹什麽。

下午包餃子的時候,她也很有興致地參與了一下。她包的那兩個餃子放在盤子裏,一眼就能挑出來。

程延清晃了晃手裏的車鑰匙:“慢慢弄,我送你。”

程挽月讓他在家待著:“不用,你陪二叔打麻將,我自己去。”

她準備了好幾份,連醋都帶了,程延清跟著出門,說:“二叔還在吹牛,我今天就是程美麗的司機,把你送到樓下就回來,不上樓礙事。你們吃完飯了,再給我打電話。”

她自己會開車,隻是送個飯而已,回他:“天氣這麽冷,幹嗎要來回折騰。”

“我樂意。”程延清上車後摘掉帽子扣在她頭上。

她本來戴著一頂毛線帽,被他的棒球帽壓著,連眼睛都遮住了。

程延清一邊開車,一邊聽著她接電話,應該是哪個朋友,聽了好幾句才聽清對方的名字:池越。

池越和程挽月的聯係不多,但也不是毫無聯係。

“最近怎麽樣?”池越周圍很安靜,他在那次和程挽月一起看夜景的地方,“你回南京之後,微博和朋友圈都不更新了。”

“沒更新嗎?我發過照片。”程挽月說的是她和卿杭的合照,她的動態就停在那一天。

打這通電話之前,池越想了很多,無論程挽月如何選擇,都磨滅不了她在他的生命裏留下的痕跡,那些都是真實的。

“那可能是我錯過了,沒看到。”池越故作灑脫,“新年快樂,美少女戰士。”

程挽月笑笑:“新年快樂。”

“以後還會來北京嗎?”

“不一定,可能不去了,但也說不準。”

“六月的畢業晚會上,我有表演,你如果來看,我給你留門票。”不等程挽月拒絕,池越就接著說,“希望你開心,希望你們幸福。朋友喊我喝酒,不聊了。”

池越匆匆掛了電話,程延清偏頭看程挽月,她隻關心餃子湯有沒有灑。

程延清開玩笑:“你和卿杭年前差點分手,就是因為剛才打電話的那個人?”

程挽月也不瞞著他:“不完全是,那時候我們之間的問題很多,我脾氣也不好,幾句話就吵起來了。哥……我的病還能治好嗎?”

程延清想都不想就脫口而出:“能,必須能。”

他開始講各種例子,把了解到的那些病患現在的情況都說給程挽月聽,又聊到周漁肚子裏的寶寶,讓她猜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兩個人打賭,猜錯的人要負責寶寶的周歲宴。

到醫院後,程延清留在車裏跟霍梔視頻,程挽月拎著飯盒上樓。

護士站隻有兩個護士,程挽月把帶來的餃子送給她們,正是吃飯休息的時間,她們就省得去食堂了。

辦公室也空空的,卿杭坐在電腦前,很專注,不知道在看什麽。

程挽月在他身邊坐下了,他也沒有察覺到。

她往屏幕上瞟了一眼,原來他是在看她的病曆,鍵盤旁邊放了個本子,上麵記了很多筆記。

卿杭登錄郵箱,刷新了好幾遍。

她心想,他應該是在等郵件,沒等到,但是又不能催。

他點擊鼠標的動作突然停住,這才發現她,慢慢扭頭看過來,疲倦的眉眼多了幾分笑意。

“程美麗牌外賣,服務到家,給個好評。”她打開飯盒,“趁熱吃,涼了就浪費了。”

她手上沾了醋,卿杭拿紙巾幫她擦手:“你吃了嗎?”

“我陪你喝點湯。”她嘴上這麽說,但還是吃了兩個。

最後一個餃子的形狀不太好看,但看起來餡料很足,鼓鼓的,卿杭喂程挽月,她搖頭。他吃了,咬下去才知道裏麵包著一顆小金橘。

程挽月見他被酸得眉頭緊皺,笑個不停:“程延清吃了兩盤都沒有吃到,被你吃到了,明年你一定會有好運。”

她拿起湯碗,跟卿杭的茶杯碰了一下:“先預祝你這次出國一切順利,幹杯。”

卿杭喝完半杯茶,嘴裏還有金橘的味道,酸味淡了,又有點回甘。

程挽月不能在辦公室裏待太久,卿杭收拾好飯盒準備送她下樓,沒有直接去停車場,而是繞到小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