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杭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手上的動作停住。

“哼,你想得美。”程挽月瞪了他一眼,瀟灑地去洗漱。

卿杭等程挽月洗完了才準備休息,她穿了那條黑色的睡裙,皮膚白得發亮,也不看他,哼著歌慢悠悠地從他麵前走過。拖鞋掉了,她稍稍提起裙擺,低著頭穿鞋。

剛剛吃的退燒藥,藥效不會這麽快,卿杭有點頭疼,關燈躺在沙發上,後背一陣燥熱的汗意。

藥物讓他有了睡意,但他一直淺眠。

臥室的門關著,他應該聽不到什麽動靜,但總覺得她在翻身或者踢被子,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不知道幾點,程挽月突然從臥室出來,大步走到客廳。

卿杭低聲問她:“怎麽了?”

“我想了想,不能吃隔夜虧。”程挽月說完就俯身壓下去,雙手捧起卿杭的臉。

卿杭就這樣抱起她回房間,才發現窗戶開著,她也沒開空調,難怪剛才她身上一點涼意都沒有。

她很怕熱。

他在桌上找遙控器:“我給你反鎖房門。”

程挽月抱著枕頭,調整最舒服的睡姿:“不要,陌生的地方,我不習慣。不開著門,我容易睡不著,就這樣開著。”

“不熱嗎?”

“沒關係。”

雖然這樣說,但她半夜熱得翻來覆去。

卿杭知道她睡著了,輕手輕腳地去給她開空調,蓋上被子,再關窗關門。

程延清要提前一天回來,程挽月住在卿杭家的時間就少了一天。

這周卿杭因為工作不能休息,導致白天退燒,晚上又會燒起來。

第一天晚上,他沒有提前告訴程挽月,直接去她上班的地方等她,自己明明生著病,卻一點都不在意。第二天她不讓他去,但他還是去了,第三天、第四天也一樣。

最後一天,兩個人都休假,卿杭也退燒了。

他把那一套玩得明明白白——牽手半小時抵一頓飯。

傍晚,他們一起去了趟超市,回來的路上,路邊發廣告的人給程挽月遞了一張廣告單,是大學生在做宣傳活動。她接過來,隨手塞進卿杭提著的袋子裏。

吃完飯時間還早,卿杭已經洗過澡,卻臨時被叫去醫院開會。

程挽月一個人在家待著無聊,就打開手機看美甲圖片。她不是沒有朋友,更不是沒有消遣的樂子,約她的人從來沒斷過,隻要她想,隨時都能出去玩。

看著看著,她開始修剪指甲,結果一不注意就把無名指剪得流血了。

茶幾抽屜裏的那盒煙還在,程挽月翻了翻,沒有找到創可貼。她好像在哪裏看到過創可貼,但想不起來了,就用紙巾包著手指給卿杭發微信。

卿杭參加的是醫院舉辦的講座,會議廳很大,幾乎都坐滿了,他在靠後的位置,手機調成了靜音模式。他手機裏沒有下載什麽亂七八糟的App,很少有垃圾廣告彈出來,屏幕亮起光的時候,他看到是微信消息,就點進去看。

Y:“你們開會可以分神嗎?”

lune:“現在可以。”

Y:“我受傷了!”

她發過來一張照片。

其實隻剪破了一個小口子,但被她包得像個小燈泡。

同事無意地瞟了一眼,以為卿杭在看搞笑新聞。

lune:“我臥室書桌的抽屜裏有創可貼,你先去找找,如果找不到,再問我。”

卿杭這麽一說,程挽月就想起來了,那天她找退燒藥,在抽屜裏看到過。

程挽月穿上拖鞋,從沙發上站起來去臥室,打開左邊那個抽屜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還是那個木盒子。創可貼被藥盒壓在下麵,手指已經不流血了,她拿了一塊創可貼撕開貼上。

她在書桌前站了多久,目光就在木盒子上停留了多久。

以前卿杭是學校裏最神秘的一個人,那時候程挽月也總覺得他好像有很多秘密,然而扒開之後才知道那些不是秘密,而是他不敢回憶但又甩不掉的枷鎖。

老天爺給了他聰明的頭腦,優越的五官和身高,遠超出同齡人的成熟和懂事,無堅不摧的意誌力……但同時也奪走了很多。

盒子沒有上鎖,隻有一個金屬搭扣。

要不要看呢?

程挽月在猶豫。

她在青春萌動的年紀也寫過幾篇日記,程延清不僅偷看,還在家人麵前大聲念過。

就打開看一下,如果是很隱私的東西,她就不看……這樣想著,程挽月拉開椅子坐下,小心地把盒子拿出來放在桌麵。

這個盒子年代久遠,金屬扣生鏽了,打開的過程不算很順利。

他應該很久沒有打開過了。

程挽月先閉上眼,打開蓋子之後,一隻眼睛才慢慢睜開一條細縫往裏看,裏麵隻有三樣東西——

一部舊手機,還是翻蓋的。

一個配套的充電器。

一張照片。

程挽月在照片上看到了自己。

照片被撕碎過,粘好後再被撕碎,再粘好,撕碎的痕跡很多,透明膠帶貼滿了整張照片,像是做了一層塑封。

卿杭被提前保送,沒有和她一起畢業,所以他沒有畢業照。

程挽月已經記不清這張照片是什麽時候拍下的,像素不高,憑著桌上的書才勉強認出是在高一教室。

照片上有很多人,但都很模糊。

隻有她和卿杭是清晰的。

她在看同學表演節目,而他在看她。

對,那天是元旦,他們在教室裏舉辦元旦晚會,班主任把自己的相機帶到學校,給同學們拍了很多照片和視頻,後來都上傳到班群裏,讓大家隨意下載保存。

這應該就是其中一張。

程挽月從小到大有無數張照片,小時候是她父母給她拍,長大了,她自己拍。她在白城的家裏有一麵牆貼了上百張合照,站在她身邊的人從文科班換到理科班,男生女生都不少,還有老師和校長,但唯獨沒有卿杭。

照片記錄下的畫麵會永遠停留在那一刻,即使回想不起當時說過什麽、做過什麽,但這樣看著照片裏青春時期的他們,心髒被觸動,情緒翻湧出來,擋都擋不住。

程挽月給舊手機充電,等了很長時間才開機。

手機反應慢,電池發燙,她的手心也有了汗意,相冊裏什麽都沒有,她不小心按到了短信。

裏麵隻有兩個人的短信。

一個號碼沒有備注,是火葬場工作人員發給卿杭的短信,讓他去取骨灰。

另一個是她,卿杭給她號碼的備注,還是她當時強行存的:程美麗。

程挽月第一眼看到的那條短信時間是在2014年1月,比火葬場工作人員發進來的那一條早幾天,但按農曆算,沒過年,就還是2013年的冬天。

【程挽月,聯係我,一次就好。】

欠費了或者是別的什麽原因,這條短信沒有發出去。

程挽月再繼續看,他們以前發過的短信都還在。

“他過得也不好。”她喉嚨哽咽,聲音低如呢喃。

開門聲從外麵傳來,程挽月猛地回過神,連忙把手機關機放回原位。她動作太急,被抽屜夾到手,又打翻了桌上的筆筒。

卿杭敲門,推開房門時,她正蹲在地上撿東西。

“我來撿。”他走進去,難得開一次玩笑,“你的手指如果二次受傷就麻煩了。”

程挽月低著頭沒說話。

她站起來放筆,卿杭還蹲著,仰頭看到了她眼角潮濕的水汽:“怎麽哭了?現在還很疼嗎?”

“我想拿點零食吃,又被夾了一下。”

卿杭這周每次買菜都會買幾袋零食。

“桌子很舊,抽屜不好關,是我忘了跟你說。”卿杭仔細看著她的手,每一根手指都看了一遍,沒有明顯的傷痕,“零食不在這裏,在廚房。”

程挽月蹲下去跪在地上:“我檢查一下桌底還有沒有筆……欸?這是什麽?”

她的一隻手伸到桌子下麵摸了摸,摸到後拿出來。

紅色紗網袋被一根紅色抽繩係著,裏麵也是一塊紅色的布,上麵寫著“平安吉祥”四個字。

很幹淨,剛剛才掉下去的。

“這不是南京雞鳴寺的平安符嗎?”程挽月有全國各地的平安符,家裏人去國外旅遊也會給她求,“別人給你求的?卿杭,這是誰給你求的?”

卿杭避開她的視線:“不是別人給我求的。”

“那是你給自己求的,還是給別人求的?”程挽月跟在卿杭身後,追了兩步就跑到他前麵抓住他的手,“你什麽時候去過南京?”

卿杭避而不答,她不甘心地追問,兩人糾纏著到了廚房。

她又問了一次。

卿杭臉上沒有太多的情緒:“不告訴你。”

“我生氣了,現在、立刻、馬上就要回家。”程挽月往後退了一步。

她剛準備氣勢洶洶地往外走,下一秒就被卿杭握住手腕拽回來。

他握得很緊,甩都甩不開。

程挽月鉚足勁兒掰他的手指,把自己弄出了一身汗。

過了一會兒,卿杭低聲開口:“2019年去的。”

那一年,程挽月全家人都在南京過春節。

“去幹嗎?”

“跟導師一起去參加學術會議。”

“隻是開會?”

“嗯。”

“你再說一遍。”

卿杭無奈地歎氣:“也去了程遇舟家,給程叔和楊姨拜年。”

程挽月記得這件事,她是那年春節唯一沒有見到卿杭的人:“為什麽不等我回去就走了?”

“你不是去約會了嗎?”

“誰說我去約會了?”

“程叔說的。”

那天,卿杭在程家待了很長時間,以他的性格,像春節這樣家人團聚的節日,他不可能會留下來吃飯。

他在等什麽,又或者說期盼見到誰,包括敲門時的緊張,都在一分一秒過去的時間裏逐漸泯滅。

他臨走之前,程國安才提了一句:月月去約會了。

導師還有兩天才返京,第二天朋友去雞鳴寺遊玩,卿杭跟著一起,進去之後沒多久就被擠散了。他聽周圍的人說,這裏求姻緣和求平安很靈,他不可能給程挽月求姻緣,她也不需要這個。

喜歡上她不是一件難事,不喜歡才很難。

當初程挽月輕而易舉地甩了卿杭,誰都不知道。

同樣,也沒人知道卿杭在南京給程挽月求過平安。

“我沒有去約會,我爸怎麽亂說,我那天好像是去……哎呀,我不記得了,反正不是約會。”沒做過的事,程挽月一點都不心虛,“卿杭,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那幾年在幹什麽嗎?不準問別人,等我想告訴你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了。”

她話題轉得太快,兩件事一起說,卿杭就誤以為她那幾年是談戀愛去了,這種事,她做得出來。

他背過身:“我不想知道。”

程挽月問:“真的?”

他說:“至少在今天,我不想知道。”

“那你別後悔。”程挽月去架子上翻零食,袋子裏都是她喜歡吃的。

卿杭在燒水,聽著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響,突然覺得剛才語氣不好,她隻要一不高興,他就會下意識地反省自己哪裏做錯了,然後道歉。

“我……”

那個平安符的事,程挽月不會氣太久。

卿杭沒有家人,那些親戚也在他父母病重時不想借錢給他而刻意疏遠,因此早就不聯係了,平安符不是給他自己求的,就隻可能是給她。

“程挽月,別哭了。”

她的眼淚永遠都是最有攻擊性的武器。

程挽月抬手抱住他,臉埋在他的頸窩:“你哄哄我,我就不哭。”

卿杭是少說話多做事的類型,以前幾個朋友熱熱鬧鬧聚在一起,他永遠都是最沉默的一個。

很多次冷戰,其實都是程挽月來哄他的。

她能做出多少讓他生悶氣的事,就有多少種哄好他的辦法。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再鬧別扭的時候,他就會期待她來哄他。然而,事實上他隻要見到她,心裏就已經不生氣了,但因為自尊心太強,他總是要多堅持一會兒。

可如果把她惹煩了,最後又是他低頭。

卿杭不知道別的女生生氣後會怎麽樣,但程挽月不難哄,隻要順著她就好了。

程挽月還在哭:“程遇舟叫阿漁‘寶寶’‘老婆’,程延清叫她女朋友‘二狗’‘臭臭’,怎麽就你一天到晚連名帶姓地叫我。”

“我沒有……”

“你有!”她平時在他麵前都很不講理,更何況是這種時候。

他索性放棄辯解。

程挽月捏捏他的耳朵:“叫我‘寶貝’。”

僵持了一分鍾左右,卿杭低頭,很小聲地叫了一聲。

他們像兩株同根而生的藤蔓一樣緊緊纏在一起,深處的根不斷瘋長,從地裏穿透出來繞成一個籠子,把兩人緊密地封鎖在裏麵。

程挽月該哭還是哭,她一滴眼淚都不會忍:“你是不是覺得我短發不好看?”

“怎麽會,很漂亮。”卿杭試圖轉移注意力。

她聞到了煙味:“誰……誰讓你……你抽煙的?”

卿杭隻抽了半根,煙味很淡。

她以前對什麽新鮮的東西都會好奇,什麽都想試試,但唯獨對煙草味很反感。

卿杭沒有煙癮,客廳茶幾抽屜裏的那盒煙放了很久,他上一次抽煙還是突然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夢裏他和程挽月在白城待在那個潮濕狹小的房間裏,從天黑到天亮,像是永遠都沒有盡頭。

“我去刷牙。”卿杭說著就準備起身。

程挽月這才笑了:“這個時候刷什麽牙。”

她上次喝醉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醉酒後大概就是現在這樣,迷迷糊糊的,什麽都看不清,手腳很沉重,但又像踩在棉花裏,被高高拋起,下一秒又被拽著跌落在地。

手機響了第四遍,也沒人理會。

卿杭以為自己會毫無睡意,但一夜無夢到天亮。

程延清的航班不算晚,如果按照程挽月平常的作息是完全趕得上的,但她賴床了,起床氣很大。

卿杭沒想叫醒她,隻是掀開被子動了一下,她就醒了,閉著眼睛哼哼唧唧的,很不高興。

她連眼睛都沒睜開:“卿杭,你壓著我的頭發了。”

卿杭低頭看著她睡眼惺忪的樣子:“你這個長度的頭發?”

程挽月問:“哦,那我剛才是做夢了嗎?”

他從善如流:“沒有,是我壓到你的頭發了,樂佩公主。”

“什麽公主?”

“迪士尼童話裏的長發公主。”

“嘖嘖,你還看少女童話故事啊……”

“病房裏的小朋友看的。”卿杭拍拍她,“你還可以再睡二十分鍾,我去做早飯。”

她又開始耍賴:“不準去。”

“我不去,你吃什麽?”

程挽月從小到大朋友多得數不清,但無論是她去別人家玩,還是別人來她家玩,她一般不會留宿,也不會讓人在自己家留宿。

除了周漁,她不喜歡跟任何人睡在同一張**。

就算是她去得很頻繁的卿杭家,每次也都是她睡床,卿杭隨便將就。他知道她不喜歡,甚至都沒有和她睡在一個房間過。

程挽月的睡姿很霸道,也黏人。

無論冬天還是夏天,隻要旁邊有人,她睡著睡著就會往對方身邊擠。周漁沒什麽脾氣,有幾次半夜被她擠得掉下床,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換到裏側又繼續睡,還不會忘記把她往裏麵拉一拉,免得她也掉下去。

卿杭和第一次跟程挽月睡在一起的那晚一樣,早上醒來,一條胳膊都在床沿外麵。

剛才她翻身爬到他身上,如果他沒有及時摟住她,她就會直接掉下地。

她左腳懸空,晃啊晃的,白嫩的腳趾微微蜷起又慢慢放鬆下來。

“是有點餓了。”程挽月耽誤什麽都不會耽誤吃飯,“幾點了?”

卿杭摸到枕頭旁邊的手機,拿起來看了一眼:“六點。”

他八點要準時上班,上班之前得先送她回家。

“不急,我已經晚了。程延清告訴我的航班信息肯定是假的,他就愛搞突擊查崗這一套,我次次都被他抓住。”程挽月的耳朵貼在他的胸膛,能聽到他心髒跳動的聲音,“卿杭,正常人的心跳頻率是多少?”

她能開始聊天,就說明是睡不著了。

昨晚睡前卿杭給她穿了衣服,但不是她自己的睡衣,而是他的T恤。

卿杭閉了閉眼,右手穩穩地扶在她的後腰:“每分鍾六十到一百次。”

程挽月安靜了一會兒,一分鍾,或者更久,她突然抬頭擔心地看著卿杭:“你好像不太正常。”

卿杭說:“我壓在你身上,你也不會正常。”

“……哦。”她的下巴剛碰到他的鎖骨,又仰起頭,“我很重嗎?”

“即使是一隻貓坐在身上,也會讓人產生輕微呼吸困難的現象。程挽月,我就要遲到了,遲到是很嚴肅的職業素養問題。”

“好吧,你去做飯,我要吃酸湯麵。”程挽月從他身上滾下去,換了個枕頭抱著,“把我的手機給我。”

她的手機還在客廳,卿杭拿起自己的遞給她:“玩我的。”

“你的手機裏麵什麽都沒有,沒意思。”

“你可以下載遊戲。”

程挽月點了點手機屏幕,果然屏保就是係統原本的圖片:“那你也要先解鎖啊,我又不知道你的密碼。”

卿杭摸了摸她的頭發,雙手撐在**坐起來:“你那麽聰明,說不定知道。”

程挽月學習成績是一般中的一般,但沒有一個人說過她笨。

卿杭簡單洗漱完便去了廚房,程挽月看不到他,但能聽見他燒水、洗菜的聲音。

他什麽都沒說,但又好像什麽都說了。

程挽月側躺著想了一會兒,輸入六位數字:960718。

解鎖成功。

除了手機自帶的App,隻有兩個最常用的社交軟件,相冊裏也全是文獻截圖或者會議記錄。

她點進通訊錄,想看看卿杭給她存的備注,但找來找去都沒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他壓根就沒有存她的電話號碼。

沒關係,不生氣,程挽月把扔遠的手機又撿回來,再看看微信——也沒有備注,但她是置頂。

程挽月打算給自己改個備注,本來想直接改成程美麗,但突然想起剛才睡意模糊時聽到卿杭叫她什麽公主。她沒看過那個童話故事,不知道是哪兩個字,就用瀏覽器搜“長發公主”。

公主名字叫:Rapunzel。

翻譯成中文就是樂佩公主。

她在備注框裏輸入這四個字,點“完成”之前,頓了一下,想了半分鍾又刪掉了。

這二十分鍾裏,她在卿杭的手機相冊留下了不止二十張自拍照。

卿杭做好早飯來叫她的時候,她趴在枕頭上用微信小程序玩《鬥地主》。

“等一下,我要玩完這局。”

這局才剛開始,怎麽都還要幾分鍾。

卿杭沒說什麽,拿了衣服站在床邊給她換。

卿杭挑的是唯一的一條長裙,他給程挽月穿好,她的遊戲也結束了。

裙子的拉鏈在腰的一側,他拉好後,手掌撐在床沿,身體低下去親她嘴角的梨渦:“洗漱吃飯。”

“嗯。”程挽月伸了個懶腰,去刷牙洗臉。

卿杭給她倒牛奶,她坐在椅子上看手機,程延清在十分鍾前給她發了個表情包,一隻橘貓睜著圓鼓鼓的大眼睛瞪著她,就像在說:我盯著你的,你完蛋了。

程挽月沒回複,點進微博,在自己原本的微博名後麵加了一個英文單詞:Rapunzel。

吃完飯還不到七點,卿杭提前叫了車,衣服和其他東西昨天下午就收拾好了,送她回去的路上也沒有耽誤時間。

到小區門口,卿杭先下車,程挽月怕曬,他撐開遮陽傘給她擋陽光。

“你快去上班,我自己上樓。”

“東西太重了,你提不動。”

“放在電梯裏嘛。”

卿杭腳步停頓:“程挽月,我見不得人?”

“那你送我上樓吧,如果被程延清揍了,別委屈,他跟我一樣不講理。”程挽月去按電梯,“遲到了也別怪我。”

卿杭跟著進了電梯,兩人沉默不語。

程挽月心不在焉,程延清雖然嘴上喊著讓她多談戀愛、多約會,但其實一聽到風吹草動就會開始找碴。他總說比不上他的都不行,比他好的少之又少。

她談戀愛得先過程延清這一關,然後就是比他更苛刻的程遇舟,最後才是父母。

要是真的打起來,她護著誰都會有嚴重的態度問題。

從電梯出來,她一路低著頭找鑰匙,打開門就看到程延清雙臂環抱、麵無表情地坐在沙發上。他連行李箱都沒放,衣服也沒換,更別說睡覺。

大概是回來發現她不在,他就這樣了。

夜不歸宿在他這裏是很大的事。

“說說吧,去哪裏鬼混了?我出國這一周,你挺快樂的啊,程挽月……”程延清看見她身後的人影,閉眼深呼吸,“外麵的男人是誰?”

他臉色還繃著的,隻是拳頭捏緊了。

程挽月站在門外假笑:“哥哥,先冷靜一下,是你認識的。”

“那個姓周的醫生?”

“不是,不是,但……和他有點關係。”

程延清知道她對醫生是有濾鏡的:“他朋友?”

程挽月繼續假笑:“準確地說,是室友。”

“是我。”卿杭站出來,平靜地開口,“程挽月這幾天都住在我家。”

程延清臉上繃著的嚴肅表情在這一瞬間裂開了,他想過程挽月來北京可能是存了找卿杭的心思,但沒想到這麽快就找到了。

可兩人之間的氣氛又不像有問題,更像是吵架了。

“程挽月,你。”程延清的目光從妹妹臉上移到卿杭的臉上,眉頭越皺越深,“還有周醫生,你們三個人住?”

卿杭說:“不是,隻有我和她。”

程延清冷眼盯著卿杭,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到門口,把程挽月拉進屋後,自己走出去,順便把門關上了。

程延清是在北京上的大學,但畢業後沒有留在北京。

大學四年裏,程延清和卿杭也見過幾次,不頻繁,相對於兩人高中三年的友情,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生疏。

卿杭的爺爺病重,卿杭既要打工,又要兼顧學業,連睡一個好覺都是奢侈。

卿杭最艱難的那半年,程延清所有的休息時間也都在兩座城市之間來回奔波。程挽月轉到了南京的醫院,病情時好時差,家裏人每次去病房,都很有可能是見她的最後一麵。

2013年冬天,卿杭的爺爺在出租屋裏病逝,遺體被送去火化一周後,卿杭聯係房東,想跟房東商量提前退租。他以為爺爺至少能在北京過完春節,所以房子租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房東不太麵善,租房時就不好說話,大概不會把押金和房租退給他。

卿杭在去找房東的路上遇到了程延清,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北京見麵。

就近找了家餐廳一起吃飯,程延清餓了一天,他看卿杭的氣色很差,人也清瘦,不像是吃過飯的樣子,就點了很多菜。

菜剛上齊,程挽月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程延清沒有避著卿杭,一邊吃,一邊跟妹妹說話。

治療期間,程挽月有很多東西不能吃,程延清就騙她說自己在吃水煮蛋,也沒什麽味道,又陪她聊了一會兒,最後才把手機遞給卿杭。

這八年裏,卿杭和程挽月唯一的一通電話,他卻隻說了兩個字。

程挽月是程家最記仇的人,但她雙標,而且雙標得很過分,對人不對事。

程延清也不是特別小心眼,隻是有些事沒那麽容易忘記,他現在都還記得當時程挽月在電話裏笑盈盈地說自己病了,他問卿杭要不要跟自己一起去看她,然而卿杭隻說了兩個字:不了。

說完,卿杭就走了。

程挽月好像也不怎麽在意,繼續若無其事地跟程延清聊天,後來程延清才從奶奶那裏知道,晚上她一個人躲在被子裏哭了很久。

那時候,生病的事,她都還沒有告訴周漁。

門開了一條縫隙,程挽月小聲說:“他趕著去上班……”

程延清的一隻手伸過來,把她剛剛探出去的腦袋推進屋裏。

她又提醒了一句:“要遲到啦……”

這次,程延清把門關嚴後,身體直接靠在門上。

程挽月以前不覺得這套房子的隔音效果有多好,今天才發現,她整個人都快貼在門板上了,還是什麽都聽不到。

程延清兜裏有鑰匙,程挽月聽見開門的聲音,就往廚房跑。冰箱裏的東西還是他走之前買的,她拿了罐可樂,悄悄看他的反應。

嗯,不太妙。

這種情況,得趕緊解釋。

程挽月拉開可樂的拉環,隻放在桌角,用一根手指慢慢推到程延清麵前:“我不是趁你不在立馬就去別人家住的那種人,而是有原因的。”

程延清板著臉:“什麽原因?”

“周一晚上,我下班去買夜宵,有個酒鬼跟著我,我害怕。你不在家,如果他跟著我回來,知道我住在這裏怎麽辦呀?這樣太危險了!”

“所以你就去卿杭家了?”

“……我本來拒絕了!但是他說我一個人不安全。”

“你那麽多朋友,而且還有警察,怎麽偏偏就隻給他打電話?”

“就是巧了嘛!當時我沒想那麽多,找到一個北京的號碼就撥出去了。”

程延清越聽越不對勁兒,剛才他和卿杭就隻說了幾句話,卿杭趕著上班,他就隻挑重點說,重點隻有一個:他妹妹不是來受委屈的。

“你最近在約會的人,不會也是他吧?”程延清狐疑地看著程挽月。

程挽月咳嗽兩聲,突然硬氣地挺直腰背:“不可以嗎?”

程延清沉默了幾分鍾,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就他,這麽長時間了,進度才百分之三十?”

“少瞧不起人,已經百分之六十了!”

“你速速搞定,你搞不定,那就我來給你搞定。”

“不行,我自己來。”

程挽月花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她和卿杭之間最大的問題是信任,他好像從來都不相信她會愛他。

年少時的她也以為自己沒那麽在意他。

可能是因為十八歲之前的她得到的東西太多了,並不懂得珍惜,也沒想過他們會分開。

程挽月轉移話題:“嫂子給我的禮物呢?”

“在行李箱裏。”程延清把喝了兩口的可樂放在桌上,起身去開行李箱。

他出國的時候裝了滿滿一箱他女朋友喜歡吃的東西,回來裏麵裝的全是化妝品、首飾,都是在機場給程挽月買的。

“哇!這個包不便宜。”

“多貴的包,你都背得起,而且,結婚以後我的工資都得上交給她,萬一哪天我跟她吵架,被她掃地出門,還得去你家湊合。”

程挽月是真的喜歡這個禮物:“嗯嗯!我一會兒給嫂子打電話。”

“程遇舟和言辭都是十七號的機票,一個從南京飛,一個從上海飛,言辭稍微早點。”

言辭也是和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程延清最好的哥們兒。

“阿漁可能來不了,她忙死了,請假好難的。”

再加上周漁,就齊了。

“有一個家屬代表就行了。”程延清把她的東西拿到她房間,一樣一樣放好,“本來二叔和二嬸想讓你去南京,我看你就算去了,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程挽月說:“那我來都來了,必須百分之百搞定。”

每年她和程延清過生日,家裏人都會聚在一起。

程遇舟肯定是提前就把時間空出來,他沒有缺席過一次。

至於言辭,他是正好要來北京出差,今年大家都很忙,見麵少,他就請了兩天假,趕在生日前一天飛過來。

程延清洗完澡回房間補覺,他以前是能秒睡的人,程挽月生病那段時間,他晝夜不分地守著,後來睡眠也不太好。

程挽月輕手輕腳地關上房門,換衣服看到身上的印子,忽然覺得剛才說少了。

這怎麽也搞定了百分之八十。

……

醫院。

卿杭剛從主任辦公室回來,準備看病人的腦部CT。

黎雨的科研項目需要臨床數據,卿杭是她的同門師弟,黎主任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至於文章署名的問題,後期再討論,讓他先配合她攻克難關。他自己晉升職稱需要高質量的文章,同時醫院也很重視科研,有科研成果,科室也會給予一定的獎金。

卿杭坐在椅子上,下意識先看手機。

微信置頂的聊天消息,還是昨天他告訴程挽月臥室抽屜裏有創可貼。

她沒睡好,現在會不會還在睡午覺?

等到三點,卿杭才發消息問她:還疼嗎?

同事坐著椅子滑到辦公桌旁:“卿杭,昨天開會,領導說的具體要求是什麽來著?我有事,沒參加。”

卿杭拿起手機:“我拍了照,稍等。”

他點開手機相冊,結果整個屏幕都是程挽月的自拍照,各種表情、各種角度的,即使不放大,也能看出是在**。

同事也看到了,笑著問道:“談女朋友了?”

“我一會兒發給你。”卿杭退出相冊,把手機倒扣在桌上。

同事笑笑:“行,發我微信,別忘了啊。”

卿杭看完病人的CT結果後起身去了洗手間,他打開手機相冊,從最下麵的一張照片開始看。

照片裏的程挽月剛睡醒,沒洗臉,也沒梳頭發,還穿著他的衣服,睡在他的**。

這種無聲的親密感讓他想起昨晚,虛無的夢成了真。

一條微信消息彈出來。

Y:“你說呢?”

卿杭回過神,他看著程挽月的微信頭像,突然想到了買什麽東西送她。

她什麽都不缺,什麽都有,一般的她看不上,普通的她不喜歡,沒有心意的,她連收都不會收。

程挽月在吃西瓜,等了幾分鍾才收到卿杭的回複。

lune:“晚上去接你,不要提前走。”

Y:“程延清接我。”

lune:“讓他在家睡覺。”

Y:“他擔心自己美麗性感的妹妹被酒鬼拐走,睡不著。”

lune:“我不去,我也睡不著。”

程挽月看著這句話,笑得直咳嗽,程延清以為她嗆著了。

“慢點吃,又不跟你搶。”

“沒嗆著。”她笑盈盈地湊過去,“那個……晚上你在家等我行不行?”

程延清一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他要表現,我就得把機會讓給他?妹妹,咱們矜持點,男人不能慣著,手機給我。”

程挽月把手機遞給他。

兩分鍾後,卿杭的手機振動了一下。

Y:“不行哦,我太愛我的帥哥哥了,他睡不著,我心疼,你睡不著就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