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入學,程挽月、卿杭和周漁三個人被分到同一個班。
學校領導得知卿杭是被程家資助的對象之後,安排他在開學典禮上演講。他家境貧困,但學習成績毫不遜色,並且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白城一中,這很勵誌,有正麵教育意義。
操場上站滿了學生和老師,卿杭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走到升旗台。
他的演講稿很短,不到兩百字,簡單幾句話就講完了他的過去。
有人同情他的遭遇,也有人覺得他故作清高,一直獨來獨往,很不合群,開始不斷地找他的麻煩。
程挽月在初中就很出名了,升到高中後,朋友隻多不少。朋友也分遠近親疏,和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周漁在她心裏的位置無可替代,被她從小學保護到高中。
有人想討好她,故意在她麵前說卿杭的爺爺是收破爛的,家裏又臭又亂,花著她家的錢,但每次在她麵前一點禮貌都沒有,天天冷著一張臉,就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一樣。
走廊裏有很多人,那個男生說話聲音大,大家都聽到了,立刻就有人笑著起哄。
程挽月的臉色越來越差:“這好笑嗎?你老師沒有教過你要尊重人,你父母是不是也沒有教過你?你長這麽大,一張嘴除了吃飯、喝水,難道就隻會在別人背後亂嚼舌根?比家境、比衣服、比球鞋,你怎麽不跟他比學習?期中考試全年級倒數第一,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你這種不給自己積德的玩意兒到底哪兒來的臉嘲笑別人?”
她瞪著那個男生,一字一句地告訴他:“卿爺爺是收廢品的,但卿杭不是廢品,收廢品隻是一份工作而已,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什麽髒兮兮、臭烘烘,卿杭家明明很幹淨,爺爺做事慢,但細致,所有東西都擺放得整齊。
“去年國慶節放假前,誣陷卿杭偷東西的人也是你吧?”
教室裏的監控並不是擺設,但剛開學那段時間,很多人都以為攝像頭沒有開,因為初中就是這樣。
“我這個人很記仇,再被我聽到你顛倒是非,亂說他壞話,就給我等著!”
上一個被程挽月這樣維護的人,還是周漁。
隔天還有朋友開她的玩笑:“程挽月,你這麽護短,幹脆改名叫程小狗算了,或者叫程小雞。你昨天的行為就很像小狗護骨頭,雞媽媽護著自己的蛋。”
對於這種玩笑,她不會生氣。
“我樂意,你少管。”程挽月趴在課桌上,看著旁邊沒人的位置。
卿杭是她同桌,他和老師一起去外地參加數學競賽了。
平時天天坐在一起沒覺得有什麽不一樣的,但旁邊的位置突然空了兩天,她有點不習慣。
她沒去吃早飯,也沒補作業。
班主任說她的腦子時好時不好,讓她平時省著點用,留著高考超常發揮。
卿杭在半個小時的早飯時間趕到學校,他從走廊經過,沒去吃早飯的同學大部分趴在桌上補覺。
他走到教室外,無意間一瞥,便停下了腳步。
程挽月的座位靠窗,寒假結束後,剛開學不久,天氣還很冷,她趴在窗台往玻璃窗上哈氣,手指在上麵寫寫畫畫,看起來悶悶不樂的。
卿杭看了很久才看出來,她寫的是他的名字。
心動的瞬間太過短暫,長久的是大腦在心動瞬間分泌出激素所產生的連鎖反應,如果過於興奮,會有一種對方好像也在期待見到自己的錯覺。
“卿杭!”程挽月突然發現了站在窗外的卿杭,驚喜地站起身推開窗戶,“你怎麽回來了,不是要到周四嗎?”
他沒睡好,有些恍惚:“正好有票,張老師就改簽了,他要趕回學校開會。”
程挽月才不關心張老師還是李老師,開會還是上課,卿杭去參加比賽前一周,兩人鬧矛盾了,他走之前,他們一整天都沒說話。
“比賽難不難?我猜他們都沒有你厲害,你肯定能得獎。
“你吃早飯了嗎?我還有麵包和牛奶。
“老師發了好多卷子,我都不會寫,明天就要交了,你教我好不好?
“卿杭,你別不理我。”
她從課桌裏拿出一顆牛奶糖,放在窗台更靠近他的那一邊,下巴壓在手背上,可憐巴巴地望著他:“我不是故意的,你別再生我的氣了。”
玻璃窗上的霧氣凝聚成水珠,順著玻璃往下滑,她寫的字慢慢變得模糊。
卿杭看著那顆牛奶糖微微出神。
很多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氣什麽。
就像有根繩子拴在左右手的手腕上,從兩側拉扯著他,有時鬆,有時緊,緊了就是在提醒他不要偏離軌道,鬆了又是在給他僥幸的機會。
……
頭很疼,卿杭在半夢半醒時去了趟洗手間,甚至沒有開燈,隻跟著那股淡淡的牛奶糖的香味,習慣性回到房間就睡下了。
空調開了一整夜,房門關上之後,冷氣被關在房間裏,程挽月越睡越冷,早上也是她先醒。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睡在身邊的卿杭,愣了許久。
他睡著的樣子,沒有太明顯的疏離感。
她幾乎霸占了一整張床,他沒有枕頭,被擠到了床邊,再往外一點就會掉下去。薄薄的空調被也是全蓋在她身上,他隻有一個小角,勉強遮住了腰腹。
房間在西麵,上午太陽曬不到房間裏。窗簾拉著,時間還早,屋裏光線並不算明亮。
“卿杭。”
他被她叫醒,沉默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又閉上眼睛,像是又睡著了。
程挽月用手肘撐起身體,輕輕戳他的臉:“你是夢遊了嗎?
“還是……你在我睡著的時候,想我了?”
發梢掃在臉上,很癢,卿杭有些煩躁,隱隱約約聽到她的笑聲,忽遠忽近。
“都說了不跟你睡,你竟然半夜爬床……啊!”
程挽月話都沒說完,就被一股握在手腕上的力道扯著摔在枕頭上,嬌氣的抱怨聲沒來得及出口,便被他熱烈的親吻堵回了喉嚨裏。
“卿杭,你接吻的技術真是太差了。”
高三這年,程挽月和其他幾個從小玩到大的發小不同班,教室也不在同一層樓,但她不介意,她在哪個班,都能玩得很開心。
學習成績一般,但從幼兒園到高中的每一個老師不僅不討厭反而都很喜歡的,大概也就隻有她了。
在高溫來臨之前,白城有漫長的雨季。程延清的高中生活也不簡單,高一和高二這兩年,他一下課就不見了,回家也很晚,程挽月經常找不到他,高三也是,根本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麽。
程挽月天天都在遲到的邊緣試探,早上急急忙忙出門,總是忘記帶傘。
她又在數學課上睡著了,同桌叫不醒她就算了,還被她嘟嘟囔囔地罵了一句。
每個月最後一周的周五不上晚自習,周末休息兩天,很多住校的學生都要回家,等她打著哈欠艱難地睜開眼睛,班裏的同學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又下雨了。
程挽月不喜歡下雨天,她有很多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很討厭走路的時候被泥水弄髒。她歎了聲氣,一隻手伸進課桌裏,然而隻能摸到零食。
有兩個哥哥有什麽用,一個都指望不上。
卿杭是班長,走得最晚,走到最後一層樓,他在轉角處停下腳步,因為他看到了站在教學樓門口的程挽月。外麵在下雨,她穿了一雙白色的鞋子,磨磨蹭蹭不願意出去。
被她發現之前,他把雨傘塞進了書包。
聽到腳步聲,程挽月回頭,她每天都穿得不一樣,楊慧敏舍得在這方麵花錢,就一個女兒,一輩子也就隻有一次十七歲,當然要穿得漂漂亮亮。
白城一中沒有嚴格要求學生必須穿校服,隻有卿杭規規矩矩地穿著,日複一日。
他還沒有看見她,她就悄悄躲在門外,等他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跳出來嚇他。
“卿杭!”
衝力大,她抓住他的手臂才站穩。
卿杭像是真的被她嚇了一跳:“怎麽現在才走?”
“睡著了唄。”程挽月看他兩手空空,“你也沒帶傘啊,咱倆今天隻能淋著回去了。”
卿杭餘光注意到從另一側樓梯下樓的一個體育生,他和程挽月關係很好,暑假還教她打籃球,她為此買了好幾套籃球服。他撐開一把很大的黑色雨傘,正朝這邊走過來。
程挽月還在心疼自己的鞋子,眼前突然一黑,什麽東西蓋在她的腦袋上了,她捏著衣角,往上看,才知道是卿杭脫下的校服外套。
下一秒,她被他握住手腕,拉著跑進雨裏。
她隱隱約約聽見身後有人叫她的名字,蓋在頭上的校服總是被風吹得遮住眼睛,她顧不上回頭看是誰:“好像有人叫我,卿杭,你聽見了嗎?”
“沒有。”他加快步伐,“再等一會兒,雨就下大了。”
“啊,我踩到水坑了!卿杭,我爸媽又要開會,我想先去你家待著。”
“嗯。”
十幾分鍾的路程而已,已經淋雨了,其實不用跑得這麽急,但程挽月被他牽著,剛開口,雨水就飄進嘴巴裏,耳邊滿是呼嘯而過的風聲、雨聲,說話也讓人聽不清。
她體力沒他好,到家後直接癱軟在涼椅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休息夠了才坐起來脫鞋子,擦頭發。
“爺爺去哪兒了?”
“回村裏了。”卿杭倒好一杯白開水,拿進屋放在桌上,“先換衣服,再把熱水喝了,防感冒。”
半濕的校服堆在椅子上,程挽月看了一眼,沒接他遞過來的T恤:“今天有點冷,我要穿你的另一件校服外套。”
每個季度都有兩套校服。
“我找找。”卿杭重新去衣櫃翻找。
剛入秋,天氣時涼時熱,他另一套校服洗完之後被壓在下麵。
程挽月坐在涼椅上,她每次都會抱怨這張涼椅硌得她腰疼背疼,哪裏都很疼,讓卿杭在涼椅上鋪個墊子,但他就是不聽。
這個時候她是沒什麽大脾氣的,最多隻是不服氣,假裝不高興,凶他、瞪他,眼淚汪汪地喊疼。等他拋戈棄甲,收起刀刃,她就會露出本性,把在他這裏受的疼加倍地還給他。
他吃過虧,除非他甘願認輸,否則絕不會再次踩進同一個陷阱。
突然被用力推開,卿杭眼前一片模糊,過了許久,程挽月的五官輪廓才慢慢變得清晰。她麵紅耳赤、雙眸微濕的模樣是在無聲地控訴他。
他頭疼得厲害,神色恍惚,嗓音很沙啞:“頭發怎麽剪短了……不是這樣的……你是長發、黑色的……”
程挽月氣鼓鼓地瞪著他:“卿杭,你敢嫌棄我短發醜!”
鬧鍾響起,聲音無比刺耳。
卿杭這才清醒過來,他們不在那間狹小潮濕的屋子裏,外麵也沒有下雨。
“我為什麽在**?”他應該睡在沙發上……
他高燒,身體燙得嚇人,人也迷糊,程挽月就沒計較他一邊挑她頭發的刺,又一邊貼近她的“渣男”行為。
“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說好了我睡床,你睡沙發,你竟然趁我睡著占我便宜。”
卿杭被刺耳的鬧鍾聲震得頭昏眼花,夢境和現實重疊,他被困在裏麵,找不到出口。
母親是在他生日那天去世的,所以他從不過生日,他的童年隻有黑色和白色,程挽月闖進他的生活之後,那些不太好的記憶慢慢被抹去,就像寫在紙上的字被橡皮擦掉了一樣。她喜歡明亮的顏色,也在他的世界裏畫了一筆又一筆。
分開之後,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再次悄然顯露,成了他往前走的羈絆,拖拽著他,他每走一步都比別人更艱難。
愛情開始得太早,腐爛之後就像慢性毒藥一樣沿著根莖擴散,侵入五髒六腑。
他走了很遠的路才到現在,隻要稍稍停下來回頭往後看,想起的全是讓他痛苦的記憶,父母離世,爺爺病逝,年少的貧窮孤獨和無能為力,還有……程挽月。
但在他以為自己即將要隨著坍塌的山石掉下懸崖時,又是程挽月朝他伸出手,把他解救出來。
他本來什麽都沒有了,但是程挽月來了。
程挽月不知道卿杭在想什麽,隻覺得他剛醒來的樣子有點冷漠,可看她的眼神又很溫柔,仿佛藏著千絲萬縷她看不懂的情緒。
“你把我的衣服弄皺了,不打算負責嗎?”她輕聲嬌氣地抱怨,“卿杭,你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
卿杭忽然就笑了:“你想要我怎麽長進?”
程挽月被卿杭唇邊淺淡的笑意晃得失了神,重逢的時間也不算太短,但她還是第一次看他笑。
他以前也很少笑。
他左手還和她十指相扣,掌心裏濕熱的汗意也並沒有消減。程挽月動了動,側躺著,看到她掉在枕頭上的一根頭發纏繞在卿杭的手指間。
她來拿鑰匙那天,兩人尷尬地撞見,多年未見的生疏感讓兩人即使坐在一起也隻能沉默。那個時候,她就在想,她右手的手腕內側莫名其妙長出了一顆痣,不知道他左手手腕的那一顆還在不在,但那天他一直和她保持距離,她沒有看到,後來她出門摔了一跤,把自己摔進醫院之後也忘了這件事。
現在……她看到了,還在。
新的會長出來,但已有的不會消失。
程挽月輕輕收攏手指,讓他手腕的皮膚貼上她的。
“卿杭,我也有一個。”
“什麽?”
“不告訴你。”
卿杭趕著上班,程挽月先去廚房燒水,又回到臥室。
他的房間很簡單,除了床就隻有衣櫃和書桌,書桌兩邊各一個抽屜,她都拉開了,想找找裏麵有沒有退燒藥。
左邊的抽屜裏有一個木盒子,書本大小,不算新,但也不算太舊。她看了一會兒,想起她以前見過,這是卿杭奶奶用過的首飾盒,蓋子上還雕刻著花紋,仔細看,很漂亮。
卿杭的爺爺當過木工,家裏常用的家具都能做,後來傷了手,就做不了了。
浴室裏的水流聲停了,程挽月回過神,關上這個抽屜,去看右邊的,找到退燒藥後去倒水。
卿杭來不及吃早飯,她也就隻燒了壺水。
程挽月兌好一杯溫水:“把藥吃了吧。”
雖然是他自己半夜爬上床的,但她霸占了床和被子。
“沒有別的意思啊,就當是謝謝你暫時收留我。”她解釋一句就轉移話題,“我昨天晚上真的挺害怕的。”
卿杭一邊用毛巾擦頭發,一邊朝她走過去:“用我的藥和我的水謝我?”
她低聲哼哼:“那你不是親我了嗎?”
……
卿杭剛到醫院沒多久,資曆淺,除了照看病人,還有很多雜事。他忙完緊急的事已經是下午,在下班前抽空去了趟主任辦公室。
黎主任找卿杭談工作,兩人聊了半個多小時。
談完手術的事,卿杭才開口說自己的私事:“黎主任,十八號那天能不能不給我排夜班,下個月我多上幾個夜班補上。”
黎主任問道:“這個月十八號嗎?”
卿杭上班到現在,沒有請過一次假:“嗯,就是七月。”
“沒問題,我一會兒交代一下。”
“謝謝主任。”
“不客氣,大家都是普通人,偶爾可以適當彈性調節工作時間。”
黎主任有電話,卿杭就先離開了。
他要再去一趟病案室,住院部大樓之間都有一條寬敞明亮的通道,高跟鞋踩在地麵的聲響會有清脆的回音。
黎雨迎麵走過來,含笑跟他打招呼:“卿杭,好久不見。”
她是黎主任的女兒,也是卿杭的同門師姐,比他高兩屆,比起臨床,她更適合做科研,她也熱愛科研,畢業後就留在學校任教。
卿杭禮貌地點頭:“師姐。”
黎雨看他神色疲憊:“昨晚沒睡好?”
“沒有,挺好的。師姐來找黎主任?”
“嗯,你先去忙,我有點事跟我爸商量,一會兒再去找你。”
卿杭走遠後,黎雨才收回視線,往父親的辦公室走。
黎雨敲門進去,黎主任還在接電話,她就坐在沙發上等。
電話那邊的人是黎主任的妹妹,最近在忙著給自己的女兒找對象,黎主任聽完就想到了卿杭。
“網上的不靠譜,容易被騙。我這裏倒是有一個合適的,年紀也跟欣欣差不多。”
“什麽條件?”
“父母早逝,爺奶雙亡,那些遠房親戚幾乎不來往了,家裏沒什麽負擔,高學曆,人品好,長相幹淨周正。雖然不是本地人,但能力不錯,有上進心,也肯努力,年輕人前途不可限量,我很看好他。就是性格冷淡了點,不會那些花裏胡哨的手段,也不會甜言蜜語哄人開心,女孩子剛認識他,可能會覺得他很無趣、沒意思。談戀愛無聊點沒什麽影響,結婚就得找這種靠譜的類型。”
“能被大哥這樣誇讚的人肯定不會差,改天一起吃個飯,讓我先見見。”
“別著急,等我找機會問問他。”
“……”
黎雨一直安靜地聽著,等父親結束通話之後,才起身給自己接了杯水。
她的課題需要一部分臨床數據,在這方麵,醫院當然比高校更專業,父親也在學校任教,這是一個合作課題,她是真正熱愛科研的那一類人,下午突然想到一個突破口,覺得電話裏說不清楚就直接來了醫院。
父女也是先聊正事,黎家是醫藥世家,兩人會有分歧,也會有共鳴。
黎雨像母親,性格溫婉,但固執且堅韌,父女兩人常常因為一個小問題爭得麵紅耳赤,突破瓶頸後,卻也興奮得像個孩子。
她不好鬥,隻是不喜歡輸而已。
“爸,您換一個人介紹給欣欣吧,欣欣喜歡幽默風趣的類型,卿杭很好,但他們不合適。”
黎主任搖頭:“話不能說得太絕對,他們都是年輕人,就當多認識一個朋友。”
黎雨在父親麵前很直接:“我的意思是,我和卿杭更合適。”
黎主任愣住,錯愕地看著自己的女兒,他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女兒和卿杭是同門師兄妹,女兒各方麵都很優秀,對一切新鮮事物保持熱情,但唯獨對談戀愛不感興趣。
“小雨,你是認真的?”他很意外,“卿杭確實不錯,你們同學那麽多年,在學校怎麽沒有試一試?”
黎雨說:“卿杭從偏遠小縣城考到北京,家庭情況你也知道,跟我們家差距很大,他自尊心太強,很清楚自己要什麽、不要什麽,對別人冷漠但對自己狠,有明確的人生規劃,並且會為此一直往前,沒有底氣是不可能接受我的。但現在不一樣,他工作穩定了,前途和未來也都逐漸清晰,我的家庭不會再輕易傷害到他的自尊心。”
愛情不是她的全部,有就是錦上添花,沒有也不影響她的生活。
但她會爭取。
誰會不喜歡一朵花呢?
黎主任無奈地笑了笑:“好吧,你從小就很獨立,不喜歡我插手你的事,那我就不管了。我晚上再給你姑姑打個電話,跟她道個歉。”
黎雨離開父親辦公室後,去病區等卿杭。
有好幾個年輕醫生,包括實習生,也都叫她師姐,給她倒水,在卿杭回來之前也一直有人坐在旁邊陪她聊天。
卿杭拿著資料回到辦公室:“師姐。”
黎雨站起身:“到下班時間了,你忙完了嗎?我們有三個月沒見,一起吃頓飯吧。”
卿杭沒有答應,而是問道:“課題進展得順利嗎?”
“做得差不多了,最近在整理數據,可以放鬆一下。”黎雨看出他有些為難,“怎麽,你下班之後有事?”
卿杭說:“我要去買甜品,那家店很有名,去太晚買不到。”
黎雨臉上的笑意頓了一秒:“我記得你不愛吃甜食。”
很多男生都不太喜歡甜點、奶茶這些東西。
卿杭的神情很自然:“不是我吃。”
有同事開玩笑:“卿杭今天下班好積極,以前像住在醫院一樣,二十四小時隨叫隨到,走得晚的人沒有他來得早,來得早的人沒有他走得晚。”
“他在實驗室的時候也這樣。”黎雨大大方方地看向卿杭,沒有一絲尷尬,“那好吧,改天再約。”
她放下茶杯:“你們忙,我先走了。”
同事說:“卿杭,你正好送送師姐,我偷個懶。”
“嗯。”卿杭本來就準備下班。
電梯裏很擁擠,卿杭和黎雨被人隔開了,走出大廳才隨便聊了幾句。黎雨是自己開車來的,剛剛才被拒絕過一次,她不會再問要不要順便送他去甜品店這種話。
她會爭取那朵花,但不會無下限地放低自己。
黎雨去停車場,卿杭從正門出去坐地鐵。早上出門前他拿了程挽月家的鑰匙,如果時間來得及,他早上就去取她的衣物和日常用品了。
甜品店要排隊,他排了半個多小時才買到。程挽月的口味一直沒變,她剛來北京的時候吃過這家的蛋糕,還發朋友圈說很喜歡,要再吃一次。
付款時有一條微信消息彈出來,卿杭點進去看。
Y:“下班了嗎?下班了嗎?下班了嗎?”
lune:“下班了。我現在去給你拿東西,你需要哪些?”
Y:“我需要的東西很多,等你到了,我再慢慢說。”
lune:“好。”
Y:“中午有沒有吃藥?退燒了嗎?”
lune:“打了一針。”
Y:你那麽忙,應該沒空輸液,不會是肌肉針吧?是打屁股嗎?
卿杭看到這句話,打字的動作頓住,不等他把還沒發出去的字刪掉,她又發過來一張照片。
周圍有別人,卿杭下意識收起手機,店員提醒他,他才想起來要付款。
甜品店離程挽月家很近,卿杭走路過去。一直到小區裏麵,他才重新打開微信看那張照片,即使不放大,他也能清楚地看到她下巴上的一處紅印。
剛買的草莓蛋糕突然有些燙手。
卿杭收起手機上樓,他來過一次,不會走錯。
每半月就有阿姨在固定的時間上門打掃,家裏很幹淨,兩間臥室門都開著,卿杭隨便看一眼就知道程挽月住哪間。
程挽月正好休息二十分鍾,她一通視頻電話打給卿杭,他正在給她拿衣服。
他問:“這幾件夠不夠?”
“足夠了,我又不會一直住在你家,程延清周末就回來。”她趴在吧台上,笑著的時候,眼睛像月牙,“別忘了給我拿內衣**就行,你如果不拿,我就默認你是想讓我光著。”
“小聲點。”卿杭沒有把攝像頭對著自己,屏幕一直在晃。
他剛說完這句,手機就被他扔在**。
程挽月什麽都看不到,但不影響她遠程指揮他做這個、做那個:“還有桌上的化妝品和護膚品,口紅多拿幾支,其他的一樣拿一個。”
她都分類放好了,對卿杭來說不算太困難。
但口紅種類太多,幾乎放滿了一整個架子。
卿杭拿起手機,讓攝像頭對著那些口紅:“要哪幾支?”
“我塗哪一支都好看,你隨便拿吧。”程挽月看不到他的臉,但能看到他的手。
他是在很認真地給她挑。
修長的手指從每一支口紅表麵撫過,仿佛也從她的唇上擦過。
他從五六十支裏挑出了七支。
手機屏幕上,程挽月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喜歡這種顏色啊……”
“掛了。”
視頻通話被掛斷,程挽月也該工作了,家裏人都知道她在做什麽,但沒有一個人反對,或者說這個工作不好也沒關係,大不了讓她換一個,在程家人心裏,她過得開心快樂就好。
程挽月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楊慧敏買了個包,楊慧敏每天上班都背那一個,快一個月了都沒換。
晚上九點,下班。
昨天被酒鬼跟了一路,程挽月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出門就準備打車。她低頭看手機,剛下台階就撞到了一個人。
對方反應很快,扶著她站穩,她看著握在手腕上的那隻手,頭都不抬。
“讓一讓,擋路了。”
“往哪兒讓?”卿杭不止一次說過她,讓她走路別看手機,她次次都當耳旁風。
她偏過頭看路燈:“不想跟掛我電話的人牽手,你鬆開。”
卿杭在路邊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他還沒退燒,手心熱熱的。周圍人來車往,雜音混亂,他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跳動的脈搏。
“如果不鬆呢?”
“不鬆就不鬆唄。”她語調散漫,“誰讓你還在生病,我不欺負病人。”
兩人走到斑馬線外等綠燈,卿杭問她:“今天吃了什麽?”
程挽月一根一根鉤起手指:“外賣,外賣,還是外賣。真難吃啊,做得那麽難吃,怎麽還有四點七分,不理解。”
“我買菜了,明天給你做。”
“那我要付飯錢嗎?我臉皮很薄的,白吃白喝不太好意思。”
卿杭收緊五指,動了一下胳膊,地麵上的影子也晃了一下。
“我這不是牽你的手了嗎?”
程挽月驚訝:“卿杭,你怎麽墮落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剛認識他的時候,她覺得他太老實,一根筋,很死板,不知道變通。
她討厭學習,周末喜歡出去跟朋友玩,他就一直在家裏等,等到她回去為止。
她貪玩,他就一遍接著一遍地講那些題。
她在父母麵前誇他,讓父母把補課費加倍,他就當場戳穿她,說她學得不怎麽樣。
“我三餐都要按時吃,一頓都不能少。”程挽月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湊到他耳邊悄悄問,“牽幾分鍾抵一頓飯?”
卿杭考慮了一會兒:“半小時。”
“半小時?”程挽月覺得太多了,但轉念一想,好像不虧,“半小時就能換一頓飯啊,我一天有很多個半小時,吃飽之後,再去兼職,一定能賺很多錢……”
卿杭直接打斷她的幻想:“不行。”
她傲嬌地哼哼:“我可不會聽你的。”
“我是病人。”
“……好吧,就聽這一次。沒有下次了啊,你別得寸進尺。那親一下能換什麽?你早上親了我,我這裏的印子到現在都沒消。”
卿杭停下腳步,抓住她準備撥開衣服領口的手。
“沒有這一項,你如果覺得不公平,可以親回去。”
手機的振動聲響起。
如果沒有程延清的這通電話,程挽月可能會真的當街親回去,卿杭都學會耍花招了,她當然也不是吃素的。
程延清還能再嘮叨十分鍾,但手機被他女朋友拿過去了。她雖然暫時不能回國,但也沒有忘記給程挽月準備生日禮物。
“月月,聽你哥說,你最近有點要談戀愛的苗頭了,真的假的?”
“你倆還聊這些。”程挽月戴著耳機,卿杭隻能聽到她說話。
“聊著聊著就說到了你,你趕緊的,我等你一起結婚。”
“那我哥可要氣死了,他天天都在盼著把你娶回家,等我一起結婚的話,還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
“你不打算結婚啊?”
“暫時還沒到那一步。”
“我和你哥也還早著呢。月月,我跟你講,談戀愛可以,但女孩子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今天程挽月陪卿杭坐地鐵,他還在發燒,體溫偏高,雖然比早上好多了,但因為膚色很白,泛紅的耳根在燈光下特別明顯。他戴著眼鏡,拿著她的包,氣質幹淨得像個學生,仿佛是被她欺負了。
“有一個位置,我們去那邊吧。”
卿杭順著她指著的方向看過去,隨後牽著她穿過兩節車廂:“你坐。”
程挽月讓他坐:“我坐了一晚上,想站著。”
一下班,她就看到他了,也不知道他在外麵等了多久。
她不坐,卿杭也不坐:“那就站著。”
車廂裏的人不算多,程挽月離他很近,早就過了半小時,她不說,他也沒有把手鬆開。
“你身上怎麽有香味?”她湊得更近,在他胸口處聞了聞,“是奶油味。”
卿杭買蛋糕的時候,有個客人舉著盤子沒注意看路,撞到他了,奶油沾到衣服上,他先到程挽月家拿東西,又回去了一趟,沒來得及換。
“站好了,別亂動。”
程挽月在看他襯衫上的扣子,上次她去醫院複診,見過他穿白大褂的樣子,裏麵穿的也是一件淺色的襯衫。
她小聲說:“剛才我嫂子可讓我保護好自己,咱倆順便去趟超市?”
“買什麽?”
“就是……那個唄。”
半分鍾後,卿杭反應過來,程挽月說的這兩個字比他在甜品店付款時突然給他發照片更讓人難以招架。
她又要說話,在她說出更大膽的話之前,卿杭連忙捂住她的嘴:“噓。”
不是嗬斥,反而像在哄著她,卿杭推著她後退兩步,靠著門,側身擋住旁邊的人。
鏡片遮不住他的眼神,也不會減弱半分眼神裏的情緒,程挽月太熟悉他這個樣子了。
那時,他們還是同桌,她總喜歡在他看書的時候問這問那。他自製力強,無論她在他旁邊說什麽、做什麽,都沒有太大的反應,該看書還是看書,該做題還是做題,隻會在沒人的時候看她,有無奈,也有一絲求饒的成分。
有的時候,她覺得他很陌生,八年不是八天,八年裏他們對彼此的生活一無所知,也沒有參與彼此人生當中很重要的階段:高中畢業、大學畢業、初入職場。
但有的時候,她又覺得,他還是以前的他。
程挽月的眼睛很漂亮,這樣被她一眨不眨地看著,卿杭有些不自在。他的手剛鬆開,她就張嘴要說話,他又捂住了。
他這次的力道比剛才重,程挽月咬了他一下。
到站後,卿杭如釋重負般拉著她往外走。
從超市門口路過,程挽月頻頻側首往裏麵看,卿杭越走越快,她幾乎是被他拽著回到家的。
鞋架上多了一雙女式拖鞋,是新的。
程挽月穿著走了兩步,大小剛剛好:“好渴呀,我要喝水。”
卿杭說:“冰箱裏有。”
程挽月喝冰的,但卿杭現在不能喝,她順手接了一壺水燒上之後才去開冰箱的門,一眼就看見放在裏麵的草莓蛋糕。
“卿杭,這個蛋糕……我能吃一點嗎?”
“吃吧,隨便買的。”
她沒用勺子,洗完手把蛋糕拿出來後就站在冰箱前咬了一口。卿杭看著她滿足的小表情,沒忍住笑,在她轉過身時,用咳嗽掩飾。
“哇!就是這個味道!”
“慢慢吃,都是你的。”他遞給她一張紙巾,“擦擦臉。”
程挽月仰起臉湊近:“我沒長手,你幫我擦。”
她的鼻尖和嘴角沾上了奶油,手指上也有。卿杭幫她擦鼻尖,她嘴沒停,跟隻小倉鼠似的——鼻尖和臉頰是他擦幹淨的,但手指上的奶油是她自己一點點舔幹淨的。
程挽月把蛋糕舉高:“你嚐一口,吃有草莓的那裏。”
她的嘴角還有奶油,卿杭收回視線:“我不吃。”
“你是不是嫌棄我?”她有點不高興,“嫌棄我咬過的蛋糕?卿杭,你到底是跟誰學壞的?”
卿杭立刻低頭咬了一大口,在她吃過的地方,她這才滿意。
程挽月本來隻是想吃一點,但嚐著嚐著就想再吃一點,再一點,不知不覺間,一個小蛋糕被她吃得幹幹淨淨。
卿杭給她倒水:“還餓不餓?”
“飽了。”程挽月躺在沙發上摸摸肚子,“我歇一會兒,你先洗澡,吃完藥早點休息。”
卿杭洗得快,他穿好衣服出來,看到程挽月把他帶過來的衣服全鋪在沙發上。
他也不知道她是滿意還是不滿意,她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
卿杭把毛巾搭在肩上,走過去幫她收拾:“都是你自己的,看這麽久。”
“我看看你給我拿了哪幾套。”程挽月鉤起一條黑色蕾絲款式的真絲睡裙,在卿杭麵前晃了晃,“你喜歡這條裙子?”
毛巾蓋在她的臉上,遮住了視線。
“快去洗澡,十分鍾後,我就關燈。”
“個人喜好而已,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她笑著朝他眨眼,“你表現好,我就考慮穿這條裙子給你看。”
卿杭低頭疊衣服:“你不穿都行。”
程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