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杭這趟洗手間去得有點久,等他回來,周恒也吃得差不多了。

周恒問道:“用不用再來兩盤牛肉卷?”

卿杭看向程挽月:“飽了?”

程挽月點頭:“嗯,再吃就走不動了。”

“那行,差不多也都光盤了,一點沒浪費。”周恒拿出手機掃碼,“你們先走,我來結賬。”

“已經付過了。”卿杭提起凳子上的紙袋,順手把一個銀色的東西推到盤子下麵。

“這麽快。”周恒和卿杭並肩往外走,他壓低聲音,像在開玩笑,“好不容易有機會請她吃頓飯,你竟然沒給我這個機會。”

卿杭低聲說:“是我先帶她來的。”

周恒沒有聽到卿杭這句話,走出火鍋店,放慢腳步走到程挽月身邊:“挽月,打車送你回家,還是在附近散散步?”

撲麵而來的熱風讓程挽月歎了聲氣,周恒走到她身邊後,卿杭就被擠到外麵了。

“我住得近,想走回去。”

“走走也好,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快到程挽月家樓下,周恒才注意到卿杭手裏提著的那個紙袋:“你買了什麽東西?”

“沒什麽。”卿杭不露痕跡地藏到身後,“打火機借給我用用。”

“想抽煙?”周恒還在納悶卿杭怎麽回事,怎麽煙癮突然上來了,但摸遍褲子兩邊的口袋,都沒有找到打火機,心裏頓時一緊,“壞了,可能是落在店裏了。”

卿杭說:“我記得那是許茜送你的生日禮物,快回去找吧。”

周恒擔心打火機被人順走了,看向程挽月的眼神裏充滿歉意:“挽月,不好意思啊。”

“沒關係。”程挽月指著路口,“我就住在前麵,馬上就到了。”

周恒原路返回去,快步走了一段路就直接跑了起來,留下卿杭和程挽月還站在一盞路燈旁。

有人騎著共享單車從路邊經過,也有下課的學生成群結伴地嬉笑打鬧著。

不遠處有家花店,裏麵放著音樂。

“愛情不隻玫瑰花,還有不安的懲罰……”

程挽月雙手背在身後,兩根手指鉤著白色手提包的鏈條輕輕晃動,她有一下沒一下地踩著腳邊的樹葉。

她看樹葉,卿杭看她腳上那雙高跟鞋細細的鞋跟,總感覺她下一秒就要崴腳,但她又穩穩地站好了。

“下周找時間去複診,我幫你掛號。”

“再說吧。”程挽月態度敷衍,她在卿杭沒有防備的時候突然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他,“卿杭,你什麽時候學會抽煙了?”

她不是生氣,也不是驚訝,就像第一次察覺到他藏在心裏卑微的妄想那樣。

啊,原來好學生也有秘密……

那次卿杭沒有回答,這次也一樣沉默著。

“我很討厭煙味,你知道的。”程挽月朝他走近了一步,高跟鞋踩在地麵上的聲音很輕,她像是要檢查他身上有沒有煙味,“為什麽否認六月十五號那天見過我?”

卿杭站著沒動:“你為什麽複讀?”

高考那一年,她的成績過本科線了。

程挽月偏過頭:“我先問的,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六月十五號那晚不經意的一瞥,卿杭被定在原地,仿佛是被偷走的那些遙遠時光送回了那個偏遠的小縣城,泥濘的大雨,燥熱的傍晚,擁擠的走廊,吵鬧的教室,總是往下滴水的巷子,全都從塵封的記憶裏重見天光。

他甚至忘了那天晚上自己最後是怎麽回到醫院的,褲腿上沾了一大片黑色的泥漬,同事問他怎麽搞的,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路燈光線暗淡,卿杭的眉眼浸在陰影裏,沙啞的聲音低不可聞:“你說‘不了’。”

她說了兩次。

那天晚上,店長問她是不是看到了熟人,她連出門確認一下的想法都沒有。

“不了,就是不想見我。”

程挽月神色有些恍惚,喃喃自語:“是這個意思嗎……”

她回想起那年冬天,她在南京的病房裏打給還在北京讀書的程延清的那通電話。

——好久不見呀,卿杭,我生病了,你不和程延清一起來看看我嗎?

——不了。

程挽月輕輕笑了一聲:“我有點生氣。”

“但是……”她一步步往前,靠得很近也沒有在他身上聞到煙味,“也有點想吻你。”

她踮起腳尖,在他的嘴角親了一下。

鞋跟落地之前,她就被卿杭用力推到人行道裏側。她踉蹌了兩步,後背靠在牆上,還沒站穩,他熱烈的吻就落了下來。

兩人嘴裏是同一種檸檬糖的味道,身體被黑暗遮擋在拐角處,聽到她得逞般的輕笑後,親吻多了一絲凶狠的意味。

就像分開前的最後一次爭吵,誰都沒有低頭認輸,跟自己較勁兒,也跟對方較勁兒。

程挽月被卿杭的眼鏡磕到鼻梁,酸痛感和窒息感同時洶湧而來,就踢了他一下。

周恒跑回來的腳步聲在街道上很明顯,但無人在意。

“挽月。”周恒跑得大喘粗氣,“卿杭。”

上一秒還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隱隱約約聽到周恒叫他們的名字後,猛地分開。

拐過轉角,周恒放慢腳步。

“被壓在盤子底下了。”周恒把銀色的打火機往空中拋起又接住,“幸好我趕回去的時候服務員還沒有開始收拾桌子,不然遇到稍微粗心一點的人,肯定就把我的打火機端進後廚,和盤子一起扔進水槽了。”

程挽月還靠在牆角,整個人都被陰影罩住。

兩人慌忙分開之後,卿杭退到了路燈下,掌心裏那陣濕熱的汗意還未散去,呼吸也淩亂。

“找到了就好。”程挽月撥開粘在臉頰的一縷頭發。

她的目光轉向周恒:“你倒是跑得挺快。”

周恒說:“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在急診鍛煉了兩個月,慢了不行。”

他喘著氣走近,看見程挽月的包和卿杭提著的那個紙袋都在地上:“你倆有事啊?”

卿杭彎腰撿東西,沉默不語。

“沒事啊。”程挽月指著路邊的排水口,“剛才有隻老鼠從下水管道裏跑出來了。”

“老鼠不是主動攻擊型動物,沒什麽好怕的,我們在學校那幾年做實驗沒少碰過。”周恒的注意力很快被轉移,“我以為你已經回家了,時間還早,再走走?”

“不了,今天走了很多路。”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腳上的高跟鞋,“腳有點疼。”

周恒也不勉強,他在女人麵前一直都很有紳士風度:“行吧,回去早點休息,早睡皮膚好,身體好,也不容易脫發。”

回家這段路和三個人一路從火鍋店走到轉角處一樣,周恒陪著程挽月聊東聊西,卿杭沉默地走在外側。

中間隔著一個人,程挽月偶爾會慢半步,視線從周恒身後看過來。卿杭知道夜色可以遮擋住一切情緒,但想到幾分鍾前藏在夜色裏的親吻,即使隻是被她輕飄飄地看一眼,空氣裏燥熱稀薄的氧氣,都像是要被周恒時不時把玩一下的打火機點燃。

他以為她是在看他,但又不是。

她可能是在看道路上飛馳而過的車輛、晚歸散步的學生、翻垃圾桶的流浪漢,或者是聽到什麽聲音後很隨意地朝這邊瞟了一眼。

隻不過,他剛好站在這個方向,那短暫的目光停留仿佛隻是他的錯覺。

就像在轉角處的那盞路燈下,她跟周恒說話時低頭和半蹲著的他對視,但其實她隻是看自己的高跟鞋。

到樓下後,卿杭把包和紙袋一起遞給程挽月。

程挽月接到手裏,客氣地道謝:“謝謝卿醫生。”

周恒跟她說再見,她站在台階上,帶著笑意的目光越過周恒。

“下次見。”

這是今晚卿杭唯一能確定她是在對他說的一句話。

程延清回來得不算太晚,他喝了酒,但沒喝醉。

他進屋拿了瓶冰水擰開蓋子喝了幾口,轉身去敲程挽月的房門。

“進來。”

他推開門,沒進去,靠在門口。

程挽月在做瑜伽,裙子從紙袋裏掉出來,被她隨手扔在椅子上。

那條裙子,她穿過好幾次,大概率是不喜歡了。

她把頭發紮成了丸子頭,露出幹幹淨淨的鵝蛋臉。

“心情不錯啊,搞定了?”

程挽月想了想:“百分之三十吧。”

“程挽月,你這樣不行,還是戀愛談少了,網上有《馴男秘籍》,你重金求一本,保證一日千裏,進展飛速,你可能下周就過了新鮮期。”

“搞笑,我需要那些?”她可不需要額外補課,“你行,你這麽多年還是隻會送花這一套。”

程延清喝了口水:“什麽花?”

“嫂子剛發的朋友圈,原來不是你送的啊。”程挽月故作驚訝,“也不知道是誰送的,品位還可以。哎喲,有人又被關進‘小黑屋’了,還是直接被刪好友了?”

程延清立刻關門去打電話。

他女朋友出國深造一年,還有半年才能回來,距離並不耽誤吵架。

他和他女朋友脾氣很像,一點都不互補,好的時候特別好,每分每秒都是在熱戀期,吵起來也不得了,在電話裏吵不算,還要買機票飛過去當麵吵。

他們剛在一起兩個月,身邊的朋友和家人就覺得離吃散夥飯不遠了。但他們吵著吵著也談了三年,越吵,感情越好。

兩家父母都見過麵,春節應該就能把婚事定下來。

程家這些晚輩裏,程遇舟已經領證了,十月份辦婚禮,就隻剩程挽月了。

程挽月洗完澡,拿起手機在燈光下拍了張自拍照,和那個天線寶寶**秋千的動圖一起發了朋友圈。

這張照片沒有什麽特別的,但放大後可以清楚地看到一處可疑的痕跡。

卿杭點了個讚,但下一秒就取消了。

……

早上,程挽月起床的時候,程延清已經把早飯做好了,他哼著歌,心情很好。

他還在家,就說明昨晚那通電話隻是他和女朋友之間感情的調節劑,否則人已經在國外。

程挽月早餐喜歡吃麵,兩個人一邊看電視,一邊吃。

她一定要找到一部下飯的電視劇或者一檔綜藝節目,否則吃不香。調來調去,她突然看到一張眼熟的臉。她按鍵按得快,本來已經調到下一個電視台了,不知道怎麽回事又調了回去。

畫麵切到女明星的正臉,程延清剛好抬頭。

秦畫是唯一一個從白城那個小地方走出來的女明星,比起那些在娛樂圈查無此人的十八線,她已經很成功了,參演過很火的劇,也有一些在大銀幕露臉的機會。

電視上在播她的一個訪談節目。

秦畫不走偶像路線,她已經三十歲了,這個年紀的女明星也不會再像剛出道時那樣處處避諱,主持人很容易就把話題聊到感情上。

說起初戀,她神色裏有片刻的傷感。

主持人開玩笑:“是不是後悔了?”

“我不後悔,我從小的夢想就是當演員,為夢想付出再多,也覺得值得。我隻是……突然想起他,有些感慨,可能再也沒有人會像他那樣愛我了。”

“能讓你記這麽多年,他一定對你很好吧?”

秦畫淡淡地笑了笑。

“他很好,真的很好。他為了我考到北京的學校,對我好到哪種地步呢,好到我身邊的朋友都覺得我上輩子拯救了銀河係。那時候,他兜裏有一千塊錢,能給我花九百九,自己隻留十塊錢坐公交車和吃泡麵。不管我在多遠的地方試鏡,他都會陪我去,熬到淩晨三四點也沒有一句怨言,隻會怕我冷,怕我餓,怕我被人欺負。”

主持人感慨:“我聽著都覺得好可惜。”

秦畫說:“年輕的時候想要的東西太多,想有戲拍,想出名,想紅,反而把最珍貴的人弄丟了。”

她們很快就聊起了別的話題,秦畫上這個節目的目的是宣傳即將播出的新劇。

程延清已經把一碗麵吃完了,程挽月換了一檔綜藝節目,才開始動筷子。

程延清的廚藝日益見長,程挽月說自己上火了,他就沒放辣椒,做得很清淡,她連麵湯都喝得幹幹淨淨。

“你還為她做過那些事啊。”

“誰還沒個耳聾眼瞎的時候。”

學生時代喜歡一個人,無論別人怎麽說、怎麽勸,無論那個人是好還是壞,在自己心裏就是最好的。

“過去的事就是過去了。”程延清神色如常,“腳還疼嗎?”

程挽月把腳搭在椅子上晃了晃:“早就不疼啦。”

“我洗碗,今天天氣不熱,你收拾收拾,化妝,換衣服,我陪你出門逛街消費。”

“你不是準備下周請假去看嫂子嗎?到時候又要倒時差,周末就在家休息唄。”

“你嫂子被金發碧眼的男人勾走了魂,我得捯飭一下,見麵就帥哭她。”

“那你還是不要無效消費了,有更省事的……”

“程挽月!”程延清把抹布重重扔在桌上,過了一會兒才轉過身,“我長得好、身材棒,不靠衣裝,給你這個醜八怪買幾件新的。”

“哇!醜八怪謝謝你!”

手機振動,程挽月拿起來看,是一條微信消息。

lune:“給你掛號了,周一來複診。”

她回複:“沒空。”

十分鍾後。

lune:“忙什麽——”

Y:你猜呀。

程挽月不是會藏著掖著的人,如果確定了戀愛關係,她一定會把對方帶到程延清麵前正式介紹給他認識,把他搞定,就等於把家裏人搞定百分之八十了。

所以,現在這種情況,卿杭頂多隻能算是一個曖昧對象。

“一大早就發微信,挺黏人啊,年紀比你小?”

卿杭的生日是十一月七日,立冬那一天,程挽月和程延清都是七月十八日,但卿杭早出生一年。

程挽月收起手機:“稍微大點。”

程延清本來沒太當回事,男生年紀大一點也更成熟一點,不知道怎的,他突然後背一涼。

這幾年的程挽月太聽話了,當時高考結束後報考誌願,她既沒有來北京,也沒有去南京,就乖乖待在爸媽身邊,讀了一所很普通的學校。

山高皇帝遠,爸媽管不著她,她很容易有二次叛逆期。

“稍微是大多少?”程延清神色複雜地看著她,“不要告訴我,你的‘稍微’是十歲起步。”

程挽月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你還是太保守了,再大膽一點,盡量往高處猜。”

程延清立刻反應過來她是在開玩笑:“你敢,打斷你的腿!”

程延清在北京還要待半年,遲早會跟卿杭見麵,雖然長時間沒有聯係有些生疏,但沒什麽太大的隔閡,畢竟高中那三年他們幾乎天天都在一起。

程挽月知道,卿杭這些年除了還錢,平時也會定期給程國安打電話,逢年過節該有的問候也都有。

她記得有一年春節,他們全家都在南京過年,卿杭跟著導師去南京參加學術會議,他還到程遇舟家給程國安拜過年。但那天她不在家裏,她記不清到底是出去幹什麽了,反正就是錯過了。

春天都快過完,她才聽程國安說起這件事。

那天,卿杭留下來吃了頓午飯,跟程家人聊了很多。他記得程國安有偏頭痛,記得楊慧敏胃不好,記得程奶奶有風濕病,雨多濕冷的冬天很難熬,也記得程延清喜歡哪個球星,但唯獨沒有問過她——一句都沒有。

就像當初他離開白城之前跟所有人都告別了,唯獨沒有跟她告別一樣。

程國安還感歎他們幾個以前天天黏在一起,長大後感情就淡了,大家天南海北,也很難再聚在一起。

周一早上,程延清去了機場,行李箱裏全是她女朋友喜歡吃的東西,他去那邊停留的時間大概是一周。

也就是說,程挽月要自己一個人住一周。

她除了玩樂隊,還有別的工作,不定期給一些雜誌和工作室當模特拍照。長期合作的攝影師昨晚聯係她,約了九月份給一家青春類的雜誌拍攝封麵圖和幾張插圖,這種一般兩三天就能拍完。

她的微博賬號有七八萬人關注,平時也就是發發照片或者在街邊玩架子鼓的視頻,偶爾唱唱歌,來了北京,她就隻是下飛機後發過一條動態。

在去醫院複診的路上,她把自己的微博頭像換成了卿杭微信頭像用的那張照片。

還是上次那個醫生,程挽月順便問了一下神經外科在哪一層,醫生直接告訴她卿杭在住院樓的哪間辦公室。

門診號是卿杭掛的,上回也是他帶她來的,不奇怪。

程挽月剛下電梯就看見卿杭了,他在護士站簽字,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側臉顯得有些清冷,她沒有過去,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卿杭跟護士交代病人的注意事項,正說著話,就感覺到一道視線的存在感很強。

他側首看過去。

明明有很多人在走廊裏來來往往,他卻一眼就能找到她。她沒有回避,也沒有躲閃,反而還朝他笑了一下。

卿杭麵不改色,繼續跟護士溝通細節。程挽月就這樣看著他,眼睛、鼻梁、嘴唇、下巴、喉結、手,白大褂雖然和別人的一樣,但他穿著就很好看。

她等了大概十分鍾,他才朝這個方向走過來。

“不是沒空嗎?”

“是沒空啊。”程挽月仰起頭笑了笑,“但我仔細考慮了一下,還是身體健康更重要,別的事可以先放一放。”

“醫生怎麽說?”

“我聽不懂,你想知道就去問他。”

卿杭太清楚她這些小把戲,隻是他即使不看她,也會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為什麽複讀?”

她朋友圈裏發的照片上全是自己的家人,沒有一張校園的照片。

“因為一點事而錯過開學報到的時間,索性就休息了,休息幾年又有點懷念學校,就重考了。”程挽月隻用幾句話很簡單地說完那幾年,她站起身,“還欠你一頓飯,但今天不行,下次吧。”

“送你下樓。”

“沒關係嗎?”

“已經快下班了。”

等電梯的這一會兒,就有病人和家屬跟卿杭打招呼,程挽月以前就知道他無論做什麽都能做好,即使是在偏遠小縣城的高中,市裏的學生也都考不過他。

他給她講了三年的題,按道理說,她隻要不是有智力問題,學習成績多少都應該往上提一些,但並沒有。

每次補習,她聽著聽著就走神了。

後來,她轉進市裏複讀的那一年,身邊沒有熟悉的朋友,也沒有他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給她講考點、重點,她反而認真學了。就像初中升高中一樣,她最後壓線考上了大學。

程挽月今天晚上隻唱了一首歌,其他時間都坐在架子鼓後麵,九點照常下班。

周恒要趕十一點的高鐵,在家也不能睡覺,就過來吃飯、聽歌。程挽月收好鼓槌,他就起身想送她回家。

孟琪見過程延清,程挽月第一天上班的時候,程延清就準備了下班驚喜。

他們是異卵雙胞胎,長得不像,程挽月一下子跳到他身上,孟琪還以為他們是男女朋友,後來才知道是哥哥,但男朋友都不一定能有這麽細心。

程挽月去洗手間了,孟琪看著周恒,忽然覺得他沒有什麽希望——雖然他還沒有開始。

孟琪說:“挽月真是命好啊,一個哥哥就已經很讓人羨慕了,她還有兩個。雖然我隻見過程延清,但以他為標杆,另一個肯定也不會差。”

周恒認識程挽月不久,了解得不多:“她不是隻有一個雙胞胎哥哥嗎?難道是三胞胎?”

“另一個是她二叔的兒子,比她和程延清大兩個月,他們的兄妹感情都特別好。”孟琪跟父母關係差,很羨慕程挽月的家庭環境,“女孩子喜歡浪漫和儀式感,她家裏人都給過她了,這種女孩兒是不輕易被一點點愛意騙走的。”

周恒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什麽叫騙?什麽叫一點點?我是真的喜歡她,每次跟她待在一起,哪怕隻是聊幾句,我也好像變得年輕了,從心理到肉體都年輕了,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

孟琪嫌棄地瞟了他一眼:“少自我陶醉。我勸你還是放棄吧,趁現在還沒有陷進去,及時止損。不如考慮一下許茜,你倆都多少年了。”

“我和許茜是純純的友誼,沒那個可能。姐,幫我約挽月一次。”

“你自己約。”

“我約,她不答應。”

“不答應還不夠明顯?非要人家明說?”

周恒說:“不試試,我不甘心。”

孟琪歎了聲氣,在程挽月走過來的時候,自然地問道:“挽月,下周氣溫不高,咱們找半天時間去燒烤怎麽樣?”

“行啊。”

“周恒閑著沒事,讓他送你。”

“不用啦,我回家的路挺安全的,他萬一沒趕上高鐵就慘了。”程挽月拿起自己的包,“琪姐,我先走了。”

“拜拜。”孟琪看著周恒,無奈地聳聳肩。

程挽月想去買夜宵,很多開在胡同裏的小店味道才最正宗。

才九點,時間不晚,走進一條小路之後,她才意識到身後的腳步聲。

她沒有回頭,但看到了影子,那人拎著酒瓶,走路時晃來晃去的。

程挽月邊走,邊從包裏拿出手機,撥出一個號碼。

對方接通得很快。

“卿杭……”

她隻是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就聽出她的異常:“怎麽了?”

“後麵有人跟著我,好像是個酒鬼。”

“不要掛電話,給我發送定位,往大路走。”卿杭臉色變了,立刻出門,“我很快就過來。”

程挽月聽到關門聲:“程延清出國了,我怕那個酒鬼跟著我回家,知道我住在哪裏。”

“找一個光線明亮並且人多的地方等我。”

“……好。”

卿杭沒有等電梯慢慢上來,而是跑著下樓:“你說話,我聽著的。”

酒鬼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程挽月是真的有點害怕,她毫無邏輯地說了很多亂七八糟的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卿杭住得離她遠,有將近四十分鍾的路程。

程挽月坐在一家奶茶店裏等他,偏過頭就看到他在馬路對麵等紅綠燈。她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能看到他不停地看手機,綠燈一亮,他就快步跑過來。

他急匆匆地推開玻璃門,把店員嚇了一跳。

他顧不上道歉,直接大步走到程挽月麵前,喘著粗氣問她有沒有被那個酒鬼傷到。

程挽月搖搖頭,目光往下,落在他腳上。

他還穿著拖鞋。

卿杭在搬到縣城之前,是住在村裏的。

高二那年,立冬那天,他有事回了村裏,事情還沒有辦完就接到程挽月的電話,她一個人在家,發燒了。

半夜村裏找不到車,他就自己走到縣城,天亮才到。

程挽月不知道他不在縣城,打完電話等了又等,都不見他的人影,其實是有點生氣的。

她第一次做蛋糕,形狀不好看,味道也不太好,奶油抹得很粗糙,水果也切得大小不一,但她花了很長時間,就是想讓他嚐一口。他不過生日,如果直接說讓他來吹蠟燭許願,那就沒有什麽驚喜感,所以她才騙他說自己發燒了,以前也有朋友這樣騙過她。

立冬那天特別冷,第二天一大早就被門鈴聲吵醒,她原本就有起床氣,再加上昨晚精心準備的生日驚喜因為缺少主角而泡湯了,脾氣特別差。

可她開門看到他滿臉疲憊但又掩飾不住擔心她的樣子,再大的起床氣也煙消雲散了。

她問了才知道他是連夜走回來的,運動鞋的鞋底都爛了。

他一夜沒睡,也不聽她的,非要先帶她去醫院,再回家休息。

其實她沒有發燒,她打電話給他,隻是想讓他嚐嚐她做的蛋糕,但蛋糕已經被扔進垃圾桶了。

撒了一個謊就要用另一個謊去圓。

那時候,無論她說什麽,他都相信。

程挽月本來悠閑地坐在高腳凳上喝著奶茶,聽著音樂,壓根兒就沒把被酒鬼騷擾的事放在心上,可看到卿杭跑得滿頭大汗的樣子,想到以前的事,心裏酸酸的。

卿杭問了幾句,程挽月一句話不說,不知怎麽回事,忽然就哭了。

一滴眼淚滴在手背上,卿杭愣住。

他手腳僵硬,程挽月從椅子上跳下來撲到他的懷裏時,他被撲得往後踉蹌了半步,撞到旁邊的椅子,椅子腿摩擦地麵發出很刺耳的聲音。

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回過神,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他低聲解釋:“不是不想再快點,路上堵車。”

“我知道。”程挽月吸吸鼻子,剛才電話一直通著,她能聽到他那邊的聲音,他在中途就直接下車了。

“已經十點多了,送你回去?”

“他沒有打我,也沒有碰我,就是凶了我幾句而已,我又不能報警。”她摸摸自己的臉,“你看,我長得這麽漂亮,又很年輕,還有點錢,萬一他還在附近蹲著怎麽辦?這種人如果存了壞心思,很恐怖的。”

懷裏突然空了,卿杭的手僵了幾秒鍾才垂在身側:“先去我家住?”

程挽月的語氣有些猶豫:“……不好吧?你那裏就兩個房間,也沒有能給我睡的地方。”

“周恒不在,去外地出差了。”他又補充一句,“等程延清回來,你再回去。”

程挽月拿起沒喝完的奶茶:“好吧,那就去你家住。”

她剛一伸手,卿杭就本能地牽住了,另一隻手幫她拿包,推開門往外走。她走得多慢,他就走得多慢,但她還是落在了後麵,然後他就隻好更慢一點。

這個時間的晚風依然無比燥熱,路上人來車往,他們很普通地混在裏麵。

“你渴嗎?”程挽月把奶茶舉到他嘴邊。

吸管上沾了點淺淺的口紅印,卿杭偏過頭:“不渴,你自己喝。”

“我喝不完了,而且喝太多影響睡眠,扔了浪費。隻加了三分糖,不是特別甜。”

綠燈剛剛才跳到紅燈,要等將近一分鍾,她看著他,清亮的眼睛裏沒有半分調情的意思。卿杭收回視線,稍稍低頭喝完了剩下的半杯奶茶。裏麵還有幾顆珍珠,他咬著吸管,很費勁兒地把珍珠吸到嘴裏之後,才把空瓶子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程挽月去過卿杭家,知道大概有多遠:“這裏不好打車,我們騎共享單車吧?”

卿杭看著她身上的裙子和高跟鞋。

她也意識到自己這樣騎單車不僅不方便,還有可能摔個狗吃屎:“……還是算了。”

綠燈亮起,卿杭邁開雙腿踏上斑馬線,程挽月也被他帶著往前走。

他們還牽著手,一直到上了車,才分開。

司機繞開了堵車的那段路,路上多花了十分鍾。

下了電梯,卿杭拿鑰匙開門。

程挽月跟著進屋,卿杭拿了一雙拖鞋給她,是她上次來的時候,他腳上穿的那雙。

“怎麽去了偏僻的地方?”

“想去買夜宵,下午沒吃飽。”

卿杭走到廚房翻冰箱,這幾天他很忙,午飯和晚飯都是在醫院食堂吃的:“家裏沒什麽菜,隻能給你煮碗麵。”

程挽月一點都不客氣,直接往沙發上坐:“我一個人吃啊?”

“我也吃。”卿杭回房間找了一條幹淨的毛巾給她,讓她先去洗漱,“你睡這間,今晚先將就一下,明天我抽空去拿你要用的東西。”

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把手機重重地倒扣在桌上。

“卿杭,我不會和你睡一間房的。”

空氣陷入寂靜。

上次他拿襯衫給她,隻是讓她係在腰上防走光,她卻誤以為讓她脫、換衣服;這次他把房間讓給她,她又以為他想和她睡一間房。

卿杭閉了閉眼,低低的歎氣聲裏明顯有些無奈:“我的意思是,你睡床,我睡客廳的沙發。”

“……哦。”她也歎氣,“我洗完穿什麽?”

“你自己找。”

“都能穿嗎?”

“嗯。”

卿杭已經煎好雞蛋開始燒水準備煮麵了,程挽月還慢悠悠地在衣櫃前找衣服。她拿了件T恤,走到門口時看到他的背影,想了想,又回去拿了一條薄薄的運動褲。

洗手間的麵積很小,兩個男人住,也不需要太大空間。

台子上放著沐浴露和洗麵奶,還有一瓶發膠和剃須刀,除了沐浴露,其他應該都是周恒的。

“卿杭。”她沒開門,就在洗手間裏麵叫他,“我要卸妝。”

家裏沒有能卸妝的東西,附近也沒有商場。

卿杭關火:“你先洗。”

鄰居是一對夫妻,平時很少與他來往,他在這裏住了一年,鄰居跟他碰麵的次數都沒有超過五次。

他不喜歡麻煩別人,就算有事,也都是自己想辦法解決。

所以鄰居打開門看到是他後有點驚訝,聽到他禮貌地說想借點卸妝膏的時候更驚訝,想著他應該是挺不好意思的,耳朵都紅了,就沒有多問。

女鄰居給他挖了一大坨卸妝膏,還送了一片麵膜。

卿杭拿著這兩樣東西回來,洗手間裏已經有了淅淅瀝瀝的水流聲。

他站在洗手間門口敲門。

“等一下。”程挽月其實沒鎖門,她匆忙穿好衣服後,開門看見他手心裏白色的膏狀物,麵膜的價格不低,卸妝膏應該也不差。

“哪兒來的?”

裏麵到處都是水漬,卿杭避開了她的目光,他隻是說:“隻將就這一次,明天我就去拿。”

程挽月伸出一根手指挖了點,卿杭即使不看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指尖從他的掌心滑過的觸感,有點癢。

“麵膜先放著,我的手是濕的,你幫我把卸妝膏全抹到臉上。”她把門打開得徹底一點,閉上眼睛靠近他。

卿杭不知道隻需要把卸妝膏塗在她臉上就好,她可以自己按摩揉開,她也不提醒,就這樣等他一點點慢慢抹勻。

“好了。”她突然睜開眼睛,往後退的同時關門,“你繼續做飯吧。”

程挽月洗澡慢,吃飯也慢,她頭發短,不用吹風機也行。

她大大方方地霸占卿杭的臥室,沒有絲毫的歉意。

卿杭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客廳裏沒有空調,剛洗完澡就出了汗,程挽月打開臥室的房門,讓涼風吹到客廳。

她睡覺是不會穿那麽多的,於是把那條對她來說太長的運動褲脫掉了。

兩人用的是同一款沐浴露,那股淡淡的香氣絲絲縷縷繞在鼻間,卿杭很晚才有了點睡意。

哪怕她就睡在身邊,他也覺得可能隻是一場夢。

夢裏還是那個泥濘的雨夜。

程挽月答應了會來找他,他在巷子裏等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都忘了時間,也不肯放棄那萬分之一的可能。再等等吧,萬一她想起他了呢,可到最後,她也沒有來赴約。雨水滴在身上,滴在頭發上,一下一下敲打著他那顆固執的心髒。

妄想擁有她的每一秒,他都像是掛在屋簷上的一滴雨水,被重力拽著往下墜,卻又不甘落地。

那晚之後,他病了半個月。

爺爺對他說:“小杭,程家對我們有恩,月月是家裏的小公主,所有人都寵著她,脾氣是大了點,也嬌氣,但本性不壞。她是個好孩子,你可以讓著她、遷就她、偏向她,可以對她好,但不能沒有界線。”

他從未表露半分,不知道爺爺是怎麽看出來的。

程挽月把那次失約忘得幹幹淨淨,時不時會哄哄他,他不理她,她也開始跟他較勁兒。這場藏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的戰役斷斷續續交戰了大半年,就連他離開白城之後,也沒有結束。

可事實上,當他開始妄想她隻屬於他的時候,他就已經輸了。

他舍不得,但又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