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香山紅了,安今敏在香山的集芳亭中宴請四方賓客賞菊飲酒。雖然友人歡聚,安閑自在,但他覺得索然無味。
一行人從夜晚喝到天明,朝陽從天際躍出,大片霞光鋪展開來。安今敏一夜無眠,與小童先眾人一步登高。遠遠地,他望見山巔有一人坐在懸崖峭壁邊緣,眺望四野。
如此高度令人恐懼。
萬頃霞光漫過她的臉和身,她就像山間的精靈一樣縹緲。
安今敏恍惚間以為自己遇到了天上的仙子,正要叩拜,卻見她忽然起身,回眸瞥了他一眼。
竟然是季沉魚。
安今敏匆匆走過去,嗬斥道:“即便是遊玩,你也不該坐在懸崖邊上,萬一摔下去就屍骨無存了。”
“你管得著嗎?”季沉魚冷笑,“怎麽,你們安家買下了香山,容不得我們平頭百姓登高望遠了?”
“你對我們安家有成見。”
“既然不是,我便下山去了。”季沉魚哼著小曲,與他擦肩而過。
安今敏忍不住道:“為何單獨來此?”
“我覺得這山頭不錯,將來我若是死了,就來到這山上野葬,將我的骨肉留給蒼鷹和禿鷲。”
安今敏環顧四周,偌大的山穀除了連綿的紅色楓葉,哪來的蒼鷹和禿鷲?
返程的路上遊人頗多,安今敏覺得無趣。到家後,他回屋睡了一覺,一直到次日午時才醒。
他終日為俗事所累,不免羨慕活出本心的季沉魚。
他由關注到羨慕,心中生出想與她糾纏不清的藤蔓,曲曲折折的,從心尖紮根到深處,他自己卻不曾覺察。
他開始頻繁去清風明月樓,頻繁看她的表演。
季沉魚是個奇怪的女子,一麵斂財貪小便宜,一麵做“散財童子”幫助流浪幼童;一麵過放浪形骸的生活,一麵對他睚眥必報。
安今敏甚至慶幸,她對財有些許的需求,所以她始終願意留在清風明月樓,自己也有了正大光明見她的理由。
安今敏年少時,族裏給他許了一門親事,未婚妻是唐家的嫡女唐紀如。安家與唐家門當戶對,他與唐紀如青梅竹馬,這門親事不僅是強強聯合,也是親上加親,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一件難得的好事。
除了安今敏。
他在父親的要求下騎著棗紅馬前往唐家提親,嘴角笑得都酸了,以至於在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忘記了怎麽笑。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明明很小的時候他就做好了娶唐紀如的打算。她是一個又軟又香的少女,知書達禮脾氣溫和,就算以後的生活不能舉案齊眉,也能做到相敬如賓。
再一次去清風明月樓觀舞時,安今敏找到了答案。
他原來不是一個能夠與純良無害的女人過一生的人。隻要想到他永遠不可能與季沉魚在一起,他就感到遺憾。
安今敏憤而飲了足足一壇老酒。他的酒量本就不佳,當下就兩頰發紅走路打飄。童子扶著他離開教坊司,他嫌童子煩,一再推搡。
跌跌撞撞地走到熟悉的窄巷附近,他呆立在原地。
那日的季沉魚仿若被鯊魚追殺的鮫人,劃開一片深藍撲到他懷中。現在他看到季沉魚踮起腳吻別人。
安今敏抄起路邊的一根樹枝,就像教訓學壞了的孩子的父親,揮舞著樹枝叫嚷道:“堂堂七尺男兒,光天化日之下輕薄良家女子,你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他一邊衝一邊咆哮:“登徒子!人渣!惡棍!”
他把那臉帶刀疤的豬肉佬打得夠嗆,憤憤地回過頭,這才發現,那人吻的不是季沉魚。
季沉魚恰好卸了妝路過此地,安今敏的情緒徹底失控,拉著季沉魚的手就跑。
初冬的風吹過臉頰,刀割一般。
季沉魚似乎也嚇呆了,她從未見過涕泗橫流的安今敏。
他抱著她失聲痛哭:“是我害了你嗎?做我的女人對你來說就是奇恥大辱嗎?哪怕我不是你的兄長,也不能接受我嗎?”
季沉魚似木頭一般,腦中一片空白。
她還不能從這突然發生的事情裏回神。
“我們……很熟嗎?”
“你或許還在憎恨我,可我喜歡你很久了。我喜歡你用創傷去感受這個世界,不像我,生下來就備受嗬護,連仗劍走天涯都那麽奢侈。我也同情你,如果你能像我一樣,就不必吃苦。”
他對她的情感如此矛盾,季沉魚除了蒙,除了隱隱的憤怒和震驚,還有一絲連她也沒有覺察的異樣情愫。
季沉魚冷淡地笑了笑:“放開我吧,安少爺,你在無憂城隻手遮天,想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
“你就不行!”安今敏眼睛赤紅,咬牙切齒地道,“你為了斬斷我的欲望,故意敗壞自己。我安家是名門望族,我怎麽能夠將你這種不清白的女人帶進家門?你對我、對你自己都好殘忍。”
季沉魚承認,自己對安今敏懷著哪怕刮掉逆鱗也要剔除一切的憤恨。她痛恨的何止是安今敏,她痛恨一切高高在上的眼睛,她痛恨自己的命運被他們左右。
季沉魚推開安今敏。
“是了,為我這個名聲敗壞的女人哭成這樣,你也不嫌丟人。”說完,她驕傲地離去了。
安今敏看著她的背影,慢慢地滑坐在地。他已經醉倒了,他怕,如果自己再不醉的話,就更加無法承受她的怨恨了。
安今敏以經營家族生意為由,將婚禮推遲了兩年。長兄已經成婚,三公子的婚事顯然也不是長輩們特別關注的問題。他們更關心的是無憂城忽然出現的妖怪和一女子劫富濟貧的事件。那女子專門挑有錢人家下手,她身邊的妖怪手段殘忍,對她唯命是從,短短幾個月,已有數人遭了毒手。
為了保護安家,安今敏也派人著手調查。然後他發現,所謂的女俠盜是季沉魚。
安今敏冷笑了一聲。
原來自暴自棄已經滿足不了她的胃口了。如今殺人越貨報複社會才能夠發泄她的不滿。
他很後悔,為什麽在當年她交出玉佩的時候,沒有對她好一點。如果他有先見之明,又怎麽會讓自己喜歡的女人一步步滑入深淵?
不久後,安今敏請的異士和那妖怪打了一架。玉玄術士慘死,當他趕到的時候,妖怪和季沉魚已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