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今敏又上了一趟香山。不是為了登高望遠。他看見季沉魚了。她背著那頭發、膚色與普通人迥異的妖怪冒雨前行。

安今敏撐著傘,悄悄跟在身後。她拿著鐵鍬挖坑,把妖怪推了進去。沒有填土,自己也跳了進去。

他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季沉魚說若有一天死了,就要葬在這裏,將骨肉灑向四野。

現在,她把一隻妖怪帶到了她的理想葬身之所。

安今敏的情緒在那麽多年後終於又有了一絲波動。

早在幾個月前,那妖怪喝醉了,叫也叫不醒。她以為他忽然死了,半夜背著他找大夫。很快官兵就追查而來,若不是安今敏幫忙周旋,她早已經下了大獄。

安今敏告訴她,隻要她不再打家劫舍,他可以給她一個全新的身份,讓季沉魚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她不同意。

但她提了另外一個條件,請大夫替昏迷的妖怪看看,如果能夠幫忙,她可以考慮收手。

如今又這樣,安今敏不得不懷疑,她對這妖怪有沒有別樣的感情?

已經不用猜了。

在她和那妖怪相擁的時候,安今敏已經篤定,她愛上那妖怪了。

不愧是他鍾情的女子,連喜歡的人也不是凡人。可他不甘心自己輸給一個妖怪,得不到就要毀了。

他要毀了她。

邱冠上門自薦的時候,安今敏盛情招待。邱冠十三歲就下山雲遊,幾十年不曾回觀。

安今敏沒有想到,他竟然還生著一張二十來歲的臉,一絲皺紋也沒有。他立刻相信,邱冠能幫他。

安今敏將婚事提前。

大婚前夕,他故意找季沉魚表明心跡。他偽裝成一個深情不渝的男人,那麽多年癡心不改。

他將自己大婚的消息透露了七七八八,他看到季沉魚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

“你的大婚之日,我當然要送份大禮。”

安今敏等的就是這份大禮。

但他沒有想到,他的計劃造成了一個令自己備感後悔的結果。

季沉魚死了。

她死在為自己送禮的路上。

邱冠說她為了替妖怪贖罪,自盡身亡了。請安今敏得饒人處且饒人,放過那妖怪。

安今敏覺得荒唐至極。

“她不該來殺我嗎?我要她活著,要那妖怪死掉。我不要她死那妖怪活著,你知不知道?”

如此拗口的話,安今敏說時舌頭不曾打結,但是邱冠有不一樣的說法。

“這是一個雙贏的結局,所以我同意了,我很抱歉。”

“滾!”安今敏將他趕走了,一頭栽在**,呼呼大睡。

少年時,她求他給一口飯吃,他卻戲耍她;青年時,他丟下麵子告白,她拒絕他……但愛也罷,恨也罷,隨著她的逝去,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的存在,終歸會成為大夢一場。

後來,無憂城又發生了很多事,安家因為在朝中的靠山倒了漸漸衰敗,等到安今敏年近五十時,他變賣了家產,離開了無憂城,也將自己年少的故事一起埋葬在故宅。

這些年來,他通透了許多,對於年少時不順遂的愛情,也看淡了。前些年發妻唐氏病逝,他才想到這麽多年陪著他的是她,不是季沉魚。

“你不恨我嗎?”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姿的安今敏又抿了一口茶,笑著問牧司。

牧司是那故事裏的妖怪,在牧司的故事裏安今敏可有可無。米飯是安今敏故事裏的季沉魚,在安今敏的故事裏牧司連姓名也沒有。

“我恨你,但是我知道我和米飯都有錯。我已經求得所要的真相,所以我要告辭了。”牧司的臉上,無悲也無喜。

牧司推開屋門,忽然見一妙齡女子站在他麵前,對他頷首微微一笑:“公子。”

她穿繡著彩蝶牡丹的綢緞襖子,身上綴滿了珠寶首飾,肌膚賽雪,容顏姣好,想必是一位千金小姐。

果不其然,她躬身行禮道:“木婉拜見安老前輩。”

女子原來是林家的小姐林木婉,請安今敏上門製傘。

安今敏語氣中有溫柔的責怪:“我聽說姑娘身體抱恙,不得不臥床休息,怎麽還專程過來?”

“不知道為什麽,得知前輩來了,身體忽然就好了些。”林木婉說著,瞥了一眼牧司,“原來前輩還收了徒弟,不知道公子如何稱呼?”

“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牧司皺眉。

隻是一眼,他便覺得林木婉親切。

“公子說笑了,我們不曾見過。”

牧司想了想,折返屋中,道:“叫我牧司就可以了,還有,我不是他的徒弟。”

“那麽……”

“哈哈,老夫的忘年交而已。”安今敏捋了捋胡須,“姑娘不要見怪。夜裏風大,姑娘就不必操心這邊的事情了,回房好生歇息。”

林木婉點點頭,寒暄兩句,轉身離去了。

安今敏瞟了牧司一眼,幽幽地道:“忽然就不想走了?”

“與你無關。”牧司飛到橫梁上,合上眼。

次日午間,林木婉命人請安今敏與牧司到書房敘話。林宅的書房很寬敞,裏屋是練字作畫之處,進門則是一個寬敞的猶如會客廳一樣的地方。林木婉和丫鬟分食桌上的瓜子,旁邊的小盅裏已經堆滿了瓜子皮。

林木婉吃瓜子時坐姿慵懶,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風流姿態。牧司自進門那一刻,就一直盯著她。

林木婉被那灼灼的目光燙著,臉頰微微泛紅。她起身道:“其實我沒有別的事,隻是想向前輩請教一下繪畫技巧。”

牧司收回目光。

林木婉傾慕的並不僅僅是安今敏的製傘手藝,她更好奇傘麵的畫作技巧。也許是因為久居深閨,她喜歡研究民間工藝和金石玉器。

牧司幫不上忙,在一邊無聊地等了幾個時辰,等到丫鬟都拿他的白發編辮子玩,他不得已出門透風。

林宅很大,園中甚至可以看到十裏風荷,他忍不住開口:“小姐今年多大了?”

“你這呆子。”丫鬟們笑得花枝亂顫。

“怎麽?”

“好似沒見過美人,一瞧見我們家小姐,眼珠子都直了。現下還問她年紀,難不成想娶她?死了這條心吧,若是安前輩年輕幾十歲或許還有機會,但你一輩子都不可能。”

“為什麽?”

“安前輩以前可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可你呢?”

牧司黯然。他的確什麽都沒有。

不過――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我不想娶林小姐。”他還是要解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