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高和手執燈籠入了倉庫。

白日寂寥的倉庫在深夜變得異常喧囂,嘰嘰喳喳的,像是有無數張嘴發出聲音。

在高和推開門那一霎,喧囂又歸於沉寂。

高和點燃四周的蠟燭,將燈籠掛在門口,搬了一張凳子,大馬金刀地坐在正中央,微微一笑:“怎麽,害得茶館出現鬧鬼傳聞的罪魁禍首現在都啞巴了?”

倉庫裏,燭光明明滅滅,頗為詭異。

高和撣了撣衣衫上的灰塵,神態自若:“我聽說你們之前都是為禍一方的妖孽,沒想到安生日子過久了,見到我這判官筆的主人,一個個像縮頭烏龜似的。”

暗夜中響起了一妙齡女子的冷笑聲。

高和的指尖輕輕摩挲著判官筆的狼毫。

“茶館生意不好,我連生存都難以為繼,若是心情不好,拿你們打牙祭,也未嚐不可――”頓了頓,高和話鋒一轉,“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高和也不喜歡殺生,所以我們來談一筆交易如何?”

窸窸窣窣的討論聲此起彼伏。高和不知道,燭光裏的他像極了尹琅若,平日清冷的目光此刻也多了兩分奸詐之意。

“什麽交易?”一個怯生生的女聲傳來。

“口才好的講故事,文采好的為我代筆,每天我都要一個故事,就這個時辰,我來取。捎帶一句,代筆者可以出囚籠活動。”

倉庫的氣氛一下子沸騰了,高和閉上眼睛,能想象他們擠破腦袋想推薦自己的模樣。

高和清了清嗓子:“我今天去書局抄了幾個燈謎回來,沒有真才實學的,也不必冒充行家。誰答得最快最好,就請誰代筆。”

氣氛又變得清冷。妖孽之中,大部分已經放棄,小部分在揚揚得意,同時又緊張兮兮。

高和從荷包裏翻出幾張紙,讀道:“‘美人可藏草木中’,猜一個字。誰先來?”

“茶。”一個自信的男聲傳來。

高和瞥了一眼聲音來源,又問:“‘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下一句是什麽?”

“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

“有土能產糧,有水能養魚,張弓勁不足,有馬行千裏……”

“也。”

“什麽都讓你搶答了,我也沒什麽好問的了。”高和將壇子的封條撕開,一縷白煙緩緩化成人形。

是個麵相憂鬱身量高挑的男人。

高和問:“怎麽稱呼?”

“子敬。王子敬。”

聽起來像是讀書人的名字,高和點點頭:“每日送一個故事到我房中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如果敢擅自離開此地,休怪我無情。”

王子敬頷首。他身上有一股文人之氣,眉眼間縈繞著濃稠的悲哀。高和莫名覺得熟悉,忍不住問:“你原來是做什麽的?”

“我是一名學生。”

“嗬嗬,妖也做學生?”

王子敬的眸光淡淡掃過他,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輕蔑,道:“子敬生平最不喜與傻瓜論短長。”

高和一時語塞。這隻妖怪的心氣挺高。

閑來無事,聽故事也好。第二天,雨水淅淅瀝瀝,高和喝完一盞茶,王子敬就將故事送來了。

高和翻了翻,故事的主角竟是一女鬼。

“嗯……”高和皺眉,原本茶館就因鬧鬼趕客,如今以鬼故事攬客,想必會惹人不悅。

“你將女鬼改成女妖,這樣就沒什麽人害怕了。”

王子敬聞言,嘴角抽了抽:“好。”

不久,他便去而複返,將新故事呈上。

高和接了,仔細閱讀。

故事發生在數百年前,那時無憂城因為鼠疫鬧得人心惶惶。

主人公姓莫,名俶,乃無憂城金門鏢局的一名鏢師。逢年過節回到山陰老家,家中隻有一位年近五十的娘親。因為瘟疫肆虐,莫家村人心惶惶。

或許是愛幹淨的緣故,瘟神沒有找上莫俶家。可是為了躲瘟神,人人足不出戶,年也沒了往年的味道。一開始大家並沒打算就這樣清冷過年,前幾天村裏人還聚在一起舉辦了一個“送瘟神”的活動,結果是參加活動的村民全部染上鼠疫死了。

莫家村瞬間冷清,剩下的人認為那些人得罪了瘟神娘娘,不敢再露麵。賣米的死了,賣肉的死了,賣油的也死了……街上荒涼,死人互相枕藉,白色的紙錢和焚燒屍體的大火被一場初春的雨撲在地上。

莫俶家裏已經斷糧三日,饑餓讓他不願意坐以待斃,於是背著竹簍去山上挖野菜。去了他才知道,野菜早就被挖光了,零零星星的草根樹皮幹枯發黃,顯然無法用來果腹。

莫俶不曾挖到糧食,反而挖出一個人。

雨衝刷出一片赤色的衣角和一隻雪白的手。手的指甲殷紅,手腕上還係著紅色的鈴鐺。

起初,莫俶有些震驚,但他走鏢多年,膽子極大。他碰了碰那手,竟然是軟的。

最近死了許多人,屍體都被集中處理了,不過這具屍體瞧著新鮮。出於好奇,莫俶用鋤頭將土刨開,竟刨出一個美女。他用河水洗幹淨其麵,精致的妝容竟也不斑駁。

她生了一張小家碧玉的臉,杏眼櫻唇,體態豐腴,十分誘人。她穿著豔麗的嫁衣,配飾價值不菲,想必是哪家的新娘子。

就在莫俶神遊時,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美女的身體動了,睜開眼,她對莫俶露出一個陰惻惻的笑容,而後坐了起來。

莫俶行事光明磊落,對此女無半分懼意,隻是驚訝出聲:“你……”

嚇不到他,女子倒有幾分驚訝,登時怪道:“你不害怕我?”

莫俶搖頭。

相反,她睜眼那一瞬,莫俶竟驚喜不已。此女美豔,就算是妖怪,他也心甘情願死在她的利爪之下。

“我是死物。”女子捏了捏自己的臉,又摸著心口,道,“我沒有溫度,沒有脈搏,也沒有呼吸和心跳。”

“那……你有沒有可去的地方?”

女子眼波流轉:“我埋伏在這裏,就是想等如你這樣憨憨傻傻上山挖野菜的人。我很餓,村裏沒有人,也沒有糧食。我要吃了你才可以活下去。”

莫俶如夢方醒,點點頭,後退數步,將鋤頭舉過頭頂,鄭重地叩拜,道:“既然如此,請姑娘吃了我,留我娘親一條性命吧!”

女子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掩唇笑了。

“沒想到你是個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