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覺得受到了羞辱,卿無顏還是不能將視線完全移開。

擦幹濕漉漉的長發,臉色蒼白的封如賢現出脆弱的美感,他冰涼的五指隔著手帕為卿無顏送來涼意。她承認,他抬眸的一瞬間,她的心髒多跳了好幾拍。

封如賢自被她嗬斥之後就不再多言。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反複浮現蛇女的身影。他如墜深淵,身體越發冰冷。

一路無話。

卿無顏將封如賢送到封府角門,便駕車離去。如她所想,封如賢沒有留她做客。

她回到郡主府,下人即刻為她準備了薑湯與熱水,飲了湯,沐浴、更衣完畢,她便將自己關了起來。

她坐在銅鏡前,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她有一個絕美的娘親,卻嫁給了其貌不揚的父親。她很小時被看成家族中最醜的小孩。彼時她年幼,樂觀且開朗,可也是那時候,她能體驗到比現在更深刻的傷害。

身份與她相當的孩子總是無情地嘲笑她——你的眼睛好小,似綠豆;你的皮膚好黑,像芝麻;你嘴巴好大,一口一隻大西瓜!

卿無顏也曾慶幸,她有一個溫柔的娘親,哪怕她不美,娘親依然將全世界最美好的東西贈予她。娘親將最漂亮的小棉襖穿在她身上,告訴她,就算不美,也不能放棄自己所喜歡的東西,也不能放棄打扮自己。

娘親的話,她是信的。所以她不曾撤下銅鏡,不會回避自己的容顏,也能夠坦然麵對他人奚落的目光。她甚至毫不掩飾自己對於美男子的喜愛,相信他們總會透過外表看到她熾熱的內心。

然而,封如賢的眼神猶如刀子一般紮進她的心口。他略帶戲謔,又冷淡至極的話語,讓她覺得自己之前張揚而可憐。

不會有那麽一天了,他們都是高高在上的瞎子。她悲憤極了,抓著銅鏡往地上狠狠一砸,鏡框四分五裂。她抓起一根簪子,紮向鏡中的自己,手也因此出了血。

她好恨,恨所有生得美麗的,生得平庸的人,對於醜陋的她而言,連平庸都是一種奢侈。他們在嘲諷她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選擇權不在她手上。醜不是她的錯,她被迫承受著近乎殘疾一般的痛苦!

卿無顏亂叫著,將簪子戳向自己的臉。她想,已經如此醜陋了,多來幾下又能怎麽樣?

等侍女們聞聲而來時,她已經麵目全非。

“發生了一件大事。”高和早飯還沒有來得及吃一口,便見柳橙興奮地進茶館報信,“卿無顏的下人來消息說,她不參加端午的聚會了。”

尹琅若撕下一塊雞腿肉:“無憂城第一好事者,竟然會放棄這個與美男們接觸的機會,難不成出事了?”

烹茶的封如賢停下手中的動作,豎著耳朵聽。

馬車上那一麵,是十五日內他與卿無顏最後一次見麵。他回家後便病了一場,現在剛剛恢複一點元氣。

“據說她性情忽然大變,前些日子用簪子劃傷自己的臉,現在應該更嚇人了。”柳橙惋惜道,“其實生得醜沒什麽,但醜得張揚就招人厭了。”

高和不緊不慢地下樓。他的心思仍在請說書先生上。他找來找去,都沒有似封如賢這種物美價廉的跑腿夥計。

柳橙的話音剛落,便見一個戴著麵具,身量高挑纖瘦,搖著一柄折扇的人走了進來。此人環顧四周,用渾厚洪亮的聲音問道:“這裏招夥計?”

“是,但茶館生意不太好,工錢方麵……”

來人“啪”一聲合上折扇,搖了搖道:“說書嘛,是鄙人一大愛好,工錢不工錢的不必了,給口飯吃給個雨棚住就成。”

高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他不得不按捺住內心的狂喜和買一串鞭炮到門口放的衝動,故作鎮定地道:“客房倒是充足,你可以挑一間休息。”

柳橙插嘴道:“不愧是高老板,一個來路不明的人,也不問人家什麽身份就安排住處,這叫什麽?這叫‘英雄不問出處’!”

尹琅若笑道:“怕什麽,整條街就無憂茶館傳鬧鬼,高兄不也一如既往地住這裏?這就叫風骨,這就叫性情。是吧高兄,幹一杯!”說完,他舉起酒杯自己先喝了。

高和帶著新來的說書人上樓。

奇人怪事他見多了,所以對此人的態度也頗為冷淡。

奇人卻忍不住問:“老板不想知道我是誰?”

“你若想說,現在就告訴我。”高和摸出一把鑰匙,“這是房間的鑰匙,你要睡哪兒,我單獨給你找出來。”

“我不要工錢,你不怕我根本不會說書?”

不要工錢比什麽都重要,高和差點脫口而出。話到嘴邊,他也猶豫了一下:“你不會說書,為什麽要浪費我的時間……”

“開個玩笑嘛!”說書人湊到高和耳邊,低聲道,“其實我博學多才,說書沒有一點問題。還有,”她將麵具取下來,“我生得也好看。”

一張絕美的臉,像極了雨幕中走出來的蛇精。高和下意識地挪開一步:“有本事的人,不論生得怎樣都有口飯吃。你戴著麵具也能吸引客人。”

美人愣了愣,笑了:“我喜歡老板這爽直的性子。是,如果太看重我的外表,他們就會忽略我的才華了。”

美人將麵具重新戴上,補充道:“老板,我姓吳名青,你可以稱呼我為‘小青’。”

高和點點頭。餘光裏,他瞥見封如賢正看向此處。

封如賢遠遠地站著,似乎陷入了思考之中。

“小青,這是第一個故事的文稿,你熟悉熟悉。”高和將鏢師莫俶的故事文稿交到吳青手上,轉身朝封如賢行去。

他似乎有一種錯覺——封如賢的目光中充滿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