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賢一時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以至於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實在是一個懦弱的，一無是處的男人。

冰涼的彎刀貼著頸項，他除了順從，什麽也不能做。他看到周圍有無數張麵孔，那些麵孔混亂、繁多，但沒有一張臉能夠讓人記住。

因為緊張，他甚至想起封夫人那張美豔的臉。

鐫刻在骨子裏的絕望在那一刻從四肢百骸一點點滲出，他不敢閉上眼睛，一閉眼就是那女人的臉。

那時他還是人人都喜歡、羨慕的神童，他以為人間的美好都像他所擁有的那樣，唾手可得。五歲時，他在花園裏遇到了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婢女，出於喜愛，他時常與之嬉鬧。

噩夢降臨時，他照常做了木偶人要去與婢女玩過家家，但去的時候發現，婢女已經被殺死了。她孤零零地倒在花園裏，封夫人坐在椅子上輕蔑地看著地上的女孩，眼尾上挑，冷冷入鬢，不屑幾乎能從她臉上的每一絲皺紋裏流露出來。

仿佛地上倒著的不是一個無辜的生命，而是一件礙眼的物什。

“小小年紀便與婢女褻玩，不知羞恥。”封夫人薄唇輕啟，麵帶笑意，舌底似生瘡一樣毒。

她私下用刑，命下人灌他毒藥，欣賞他因為驚懼而扭曲的臉孔。

幸好父親及時趕到，封如賢才免於此禍。父親終究沒有把封夫人怎麽樣，隻因夫人的娘家與父親有利益關係，他就算想將封如賢的娘親升為正妻也不可能。

封如賢自此就害了心病，變得畏畏縮縮。他總覺得有人要害他，那些人蟄伏在各個角落裏，伺機而動。

封夫人無所出，又不受寵，因此盡管一舉不成功，她依然沒有放棄。她總是像個瘋子一樣跟蹤封如賢，責罰封如賢。她抓住他，擰他的胳膊肉，揪他的頭發，抒發自己對他和他娘親的怨毒之情。

既已有妻，為何納妾？寵妾滅妻，又豈是大丈夫所為？她還說自己的孩子夭折，全拜封如賢的娘親所賜。

後來的後來，封夫人病了，變得瘋瘋癲癲，父親也不再讓她接近封如賢。可是一切都太遲了，他們的恩怨徹底摧毀了封如賢。

他們隻道他變了，卻不會深究原因。

隻是某個午夜夢回的時分，封如賢看見娘親靠坐在軒窗前，泣涕如雨。她悔道：“鬥了半輩子，不過是兩敗俱傷而已……”

封如賢問娘親：“那樣認真地用伎倆抓住父親的心，是不是因為真的很愛他？”

娘親笑了：“你真傻。”

像她這樣的出身，愛情是可以揉成團踩碎了丟棄的東西，隻有榮華富貴和權勢子嗣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太複雜了。封如賢膽寒地想，他們的世界如此肮髒、複雜，他不想了解。他寧可一生都做一個與世無爭的人，如此就不會有人針對他。他寧可一生都不愛人，如此就不會被愛，也不會讓誰為他撕扯不清。

逃避多年的他此刻如一隻待宰的羔羊，被人牽著走。他絕望又懦弱地想，也許這就是他的命了。一直在逃避，一直逃避到最後一刻。

就在他以為命不久矣時，刺客忽然悶哼一聲，倒在地上。

遙遙望去，卿無顏舉著弓，筆直地站在那裏。過了一會兒，她才甩了弓，扶著一旁的欄杆。

方才氣氛十分緊張，護衛讓她盡快離開，但她不能坐視不管。護衛道遠程射箭恐有射中人質的危險，卿無顏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咬咬牙還是搶過弓箭，拉弓射箭一氣嗬成。

她想，如果自己多猶豫一刻，他就會死。讓自己全身而退，做一個等消息的旁觀者？她做不到。

封如賢朝她走來，因為緊張，她甚至不曾抬頭看他一眼。

封如賢走到她麵前，低頭看著她，等她心情稍微平複一些，抬眸，四目相對。

護衛寸步不離，並勸卿無顏快回去。封如賢很激動，但他知道自己越是激動，越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卿無顏總算起身，淡淡地道：“若是謝謝的話，我心領了。其實我也沒有多少把握，好在你平安了。”

“你、你很好。”封如賢終於憋出了這幾個字。

在他幾乎絕望的時候，她出現了。

她救了他。

他知道，僅僅一句“謝謝”太蒼白了，他繃緊弦站著，很想說點什麽。卿無顏等待了一會兒，但什麽也沒有等到。

人群漸漸散去，封如賢與卿無顏就要道別了。卿無顏行禮後上了馬車，馬車緩緩前行，卿無顏忍不住撩起車簾回眸看了一眼，封如賢轉過身了，正準備離去，卿無顏不甘心地放下車簾。

她早就覺得這場賭局是對自己的侮辱。

世人皆貪美色，而她的臉本就醜陋，如今滿麵傷口，連親近的娘親也忍不住流露出嫌惡之色，何況是封如賢。

何況是封如賢。

“等等――”有人在身後呼喊。

卿無顏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她道：“快停。”

馬車停了，卿無顏剛剛撩開馬車簾，封如賢便跨了上來。卿無顏吃驚極了，身子失控，往後仰去。封如賢下意識伸手擋在她身後，男人的氣息和軀體逼過來，她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封如賢瞪著她，一雙眸子亮得燙人。他隻是覺得，自己一定要說什麽，一定要大聲說出來——她不是蛇蠍美人，她不是壞女人。

“我、我！”他的氣勢在口吃那一瞬間熄了一半。隻是如此貼近卿無顏，他便臉紅了。

卿無顏睜大眼睛，呆呆地看著他。沉默了半晌，卿無顏忍不住道：“其實有些話說不出口便不用說，我心領了。”

“不、不，我要說――”封如賢又激動起來，“如果我此生要娶妻生子，我一定要選郡主，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膽識和氣魄比我更勝一籌，可我除了烹茶和逃避現實，一無是處。我不知道我是否有資格獲得您的青睞，但是今天如果沒有你，也許我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條理清晰，妙語連珠。

沉默了半晌，卿無顏方道：“你怎麽，不結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