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誌成與娘親在小屋用飯，娘親問他：“誌成，範家究竟有多少財富你可知曉？”
“從小我便衣食無憂，想來財富頗多。”範誌成答道。
“你雖不受寵，但也算嬌慣著長大，可能不關注自家的底細，財富於你而言或者沒什麽吸引力，娘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江南姬家也罷，柳家也罷，王家也罷，都沒有咱家富裕。隻要你成為範家的主人，天底下就沒有你用錢辦不了的事兒，哪怕是給聖上砌長城，也不在話下。”
“一家之主？”
“不錯，我的傻孩子，你不會以為這麽多錢那狐狸精會讓她的孩子和你平分吧？他們娘兒倆都不是省油的燈。”
“阿禮是我的親弟弟，他的為人我最清楚。”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你的人生閱曆尚淺，不足以和人稱兄道弟。你可知為什麽娘被奪去主母之位卻不惱怒嗎？”
“娘心胸寬廣，所以如此。”
他娘親笑了一下，搖搖頭：“我並不是生來就如此識大體，隻是因為如果我那時候表現出惱怒之色，你父親就會認為我好妒成性，就算我怎麽求他也不會正眼看我。為了享受這份榮華富貴，為了讓你健康平安地長大，娘可以忍。但如今你父親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若是我再不爭不搶，我們連範家一床被子也分不到。”
“可是爹……”
“誌成，娘已經聽到風聲了，你父親的意思是將範家的資產盡數交到狐狸精母子手上，我們一文錢也得不到。娘知道你養尊處優多年，若是有朝一日沒錢了，你根本不知道如何自處，所以娘真的希望，就算是為了娘，你也應該爭一次。”頓了頓，他娘親又道，“你父親如此行事，一定是因為那狐狸精母子暗中挑撥。娘時常與她打交道，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那狐媚子出身好，又有手段，即便你以真心待她，也未必能換來真心。”
範誌成心下一涼。
他知道，他也曾懷疑範禮。有其母必有其子，他知道這些年父親如此厭惡他們母子，必定是因為他們母子從中作梗。
範誌成與娘親的自救計劃很快開始實施。父親的肺癆十分嚴重，時常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為了避免傳染，除了一個平日裏伺候慣了的丫鬟，他誰也不見。
他娘親花了極大的手筆買通那丫鬟，希望她在傳遞遺囑時能夠按照她的計劃行事。
範誌成則遊說範禮以行商的名義南下，為父親尋求名醫良藥。他安排了匪徒將其綁架，預備將之秘密軟禁，等到大局已定，再將其釋放。
也許是他娘親素來與世無爭，他又表現得格外疼愛範禮，所以一場風雨在悄無聲息中到來，又很快過境。
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他們就成功地上位了。
範誌成接管範家那日，範父還在屋中養病。範誌成忍著恐懼，提著一盞明燈走向父親。
曾經意氣風發的範父躺在**，如今像一具風雨飄搖的殘骸，睜大眼睛驚駭地看著自己養大的逆子。
範父什麽話也沒有說，冷幽幽地盯著他。
“父親，你為何偏心？為何要如此待我，待我娘親？”他質問道。
“父親，你為什麽不能一輩子隻愛一個女人，偏偏要給我安排一個兄弟？”他又上前一小步。
範父的眼漸漸失去光芒，他張著嘴，猶如涸轍之鮒。他最最殘忍之處在於無聲，拒絕分享，拒絕親密，拒絕教訓，仿佛和範誌成多說一句話都是對自己的褻瀆。
他用血在床頭寫道：既已害弟，又待弑父，逆子不得善報。
寫完，他便溘然長逝。
燈籠墜地，燈滅了。
範誌成看著涼薄的血字，號啕大哭。他不是生來就壞，是父親，是母親，是那些養育他的人一步步將他推到現在這個位置。
範父死後，他娘親口中的狐狸精主母因為痛失愛子也瘋了。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她走到小閣樓上，服毒自盡。被發現時，她七竅流血，死狀可怖。臨死之前，她在宣紙上寫滿了怨毒的詛咒，看見的丫鬟悉數被他娘親打死。
範誌成甚至覺得，所有的人都是娘親手中的棋子，包括他，也是這場奪權遊戲裏最大的輸家。
範誌成的眼神裏閃爍著癲狂的火焰，他看著明滅的燭光，對狐妖滔滔不絕：“你懂嗎？其實我根本沒想到我和阿禮會成為仇人，如果不是為了這一身榮華富貴，我和他就算有天大的誤會，也不會如此。”
狐妖道：“難道榮華富貴比兄弟情義更重要嗎？”
“不是重要不重要的問題，你知道窮人有多慘嗎？沒有飯吃就會被活活餓死，沒衣服穿就會被活活凍死……我所求的不過是溫飽而已。”範誌成猙獰地道。
“真的是這樣嗎？”狐妖問他，“你敢問問你的心，你隻是因為恐懼窮困潦倒，所以對兄弟下此毒手嗎？”
範誌成細想了一會兒，正襟危坐。
不，他不敢直麵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他時常覺得自己就是姬少商，範禮就是秦飛鵬。當年姬、秦二人分道揚鑣，給他指了一條明路。
時間可以改變情義，他不必為此內疚。若問這世上他最喜歡誰，他可以閉著眼睛告訴所有人——範禮。
他們還能繼續做兄弟嗎？不能了。他嫉妒範禮，自範禮出生那天起，他就狂熱地嫉妒自己的兄弟。
範禮剛剛出生，他的生母就成了當家主母。
滿月酒上，曾經指著範誌成罵的牛鼻子卻喜笑顏開對範禮誇讚不已。
何來的偏見？
何來的禍端？
何其不公，何其可笑！
範禮八歲能誦九歲成詩十歲筆下生花，十五歲入族塾上學，因為所學內容過於無聊，他就喪失了對科考的興趣，父親便準備在過世前將整個範家交給他。
範禮對女人興致不高，但範誌成看上的女子偏偏就被他所救……
範禮一點錯也沒有，他完美得無可挑剔，範誌成想討厭他都得為自己編造無數個荒唐的理由和借口。
到底為什麽殺死了他？
大抵就因為範誌成對他這個一生順遂之人深深的惡意吧！
有些人太完美了，就讓人忍不住想摧毀。
那些洶湧的嫉妒與仇恨，從來沒有消失。狐妖看到了他的心。
狐妖心想，這才是人吧，人的感情比妖怪豐富，不像他自己愛恨分明。人類可以同時愛一個人又恨一個人，心裏麵總是進退兩難。
可是……狐妖並不喜歡範誌成。
隻因為，範誌成真實、複雜得令人厭惡。
狐妖收了攝魂術，將範誌成留在房間裏。
範誌成眼底的焰火在燃燒之後歸於沉寂，隻剩下一顆鮮活的心髒依然滿懷恨意在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