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雪的世界總是在下雪。

她討厭雪天,但天氣總是不如願。太子羽耀說,如果她隻能看到事物不好的那一麵,說明不是環境出了問題,而是她自己。

宣雪知道,不過是因為她做什麽都不順心罷了。

宣雪此生最厭惡妖怪,但她被太子羽耀栽培成了馴妖師,不得不日夜對著她厭惡的東西,且太子羽耀下了死令,不可以隨意處死她養的妖怪。

太子羽耀就喜歡做這種對他而言沒有裨益,偏偏能讓別人覺得生不如死的事情。

在這世上,沒有人能夠揣摩他的心思。敢揣摩他的人,都被他用殘忍的手段殺死了。

正因如此,宣雪為太子羽耀兢兢業業地馴妖。

大約在一年前,先帝突然駕崩,太子羽耀在奪嫡之爭中勝出,成為新皇。然而新皇羽耀並沒有宣雪想象中那樣開心,他總是在用膳的時候心不在焉地眺望遠方,思考著他的天地洪荒。

羽耀坦言,他不想麵對兄弟鬩牆的局麵,尤其是在登基之後一刀一刀斬斷手足的滋味,總令他生不如死。然而他深知如果不殺,他遲早會因這份仁慈成為別人砧板上的魚肉。

所以他罔顧親情,踏著累累白骨登上九五之尊之位,享受著從小就享受慣了的錦衣玉食,接受著四麵八方的恭維,麵對著堆成山的批不完的奏折,如此了無生趣地在深宮裏攪弄風雲。

“好沒意思,宣雪。”他有時候會無奈地向她做鬼臉,並且強調,“如果可以的話,宣雪,你要仁慈一點。”

羽耀登基之後,就將他的弟弟羽麟飛召回京都了。反對他的兄弟非死即傷,唯有傻裏傻氣的羽麟飛因為養病久居杏林,幸免於難。

傻人有傻福,說的就是羽麟飛。

羽耀還是不放心,將羽麟飛召回之後,即刻開始張羅羽麟飛的婚事。宣雪第一次見羽麟飛,就是在太液池邊的白玉亭裏。

羽麟飛模樣真俊,總愛在羽耀麵前滔滔不絕地談論鬥蛐蛐的事情,如此沒有心機,惹得一旁的太監總管憋笑憋得難受。

羽耀隻是微笑地看著他,眼裏充滿了兄長對弟弟的寵溺之情。他問:“弟弟可知道什麽是愛?你深切地愛著誰嗎?”

羽麟飛道:“我愛父母、兄弟、姊妹。”

羽耀搖搖頭:“是男女之愛。”

羽麟飛登時啞巴一樣,滑稽可笑得很。

羽耀又笑了,溫柔地解釋:“如果你和她相愛,你們便要結婚,開枝散葉,相互扶持過一輩子。”

羽耀還告訴羽麟飛,他已經為羽麟飛挑了一位天下無雙的好妻子。

帝王連笑都帶著硝煙味,雖然隻是閑聊,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道不可違抗的聖旨。

羽耀終究還是不願放過羽麟飛,派人以王妃的名義監視他。

宣雪原以為自己隻是這場鬧劇的看客,直到第二天,她收到賜婚聖旨,聖上有令,命她嫁給羽麟飛。

原來她是局中人。隻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羽耀就打主意將她許配給羽麟飛了。

宣雪自小就在東宮長大,以服從羽耀的命令為天職,縱然百般不情願,還是如他所願,披上了大紅嫁衣。

成親那日尤其熱鬧,長街兩邊擠滿了人,都在看宣雪的笑話。

傳說中的傻子王爺娶妻,本就是一樁奇事,娶的還是繼承玄學一脈的馴妖師宣雪。聖上的旨意讓人捉摸不透。

八抬的大轎子在途中被一股陰風吹得搖搖晃晃,轎簾掀起,人們窺見了新娘美豔的紅唇,一時驚為天人。而這一切,似乎與騎在馬背上,戴著大紅花的新郎官羽麟飛無關。

平日裏隻念著鬥雞走狗的傻子羽麟飛,在那一天似乎正常了一些。

宣雪在新房等待羽麟飛。他姍姍來遲,一直磨蹭到子時,才搖搖晃晃地推門進屋。看到了新娘子,他隻是傻笑,然後坐在桌前自顧自飲酒吃菜。

宣雪掀了蓋頭,他便轉頭讚歎道:“哇,仙女姐姐,你為什麽在我的屋子裏?”

宣雪一眼就看出來了,羽麟飛根本不是個傻子。他在看向她的那一霎,眼底有化不開的悲傷,他百般刻意隱藏,還是露餡了。

如果他可以自由表達,一定會在此時此刻請她離開王府,去哪兒都好,就是不要出現在他麵前。他寧可裝瘋賣傻也不願意麵對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入府的事實。

宣雪驟然同情他了。

因為這一點點同情,即便羽麟飛百般抗拒這樁婚事,宣雪都選擇不告訴羽耀。

羽麟飛總以為他的傻是他的保護色,實際上那隻是先皇一廂情願的認知,是套在他身上的枷鎖。

羽麟飛的生母為一隻狐妖,他是妖子,自存在那一刻起就注定不能和羽耀爭王位。

以狡黠著稱的狐妖怎麽可能生出一個蠢笨的兒子?羽麟飛不過演戲給自己看罷了。羽耀真正饒恕他的原因,是羽耀掌握了他乃狐妖之子的證據。

宣雪依然不理解,既然羽耀如此擔心羽麟飛會成為他當王的變數,如何不像處置其他兄弟一樣殺死羽麟飛?

羽耀溫柔地笑了:“宣雪,你要學會原諒。”

可是,她一心希望羽耀處死自己的兄弟,因為她恨羽麟飛。

宣雪的父母同樣是馴妖師,可惜都是被妖怪殺死的。他們曾幫助了一隻蛇妖,然而蛇妖不知感恩,害得他們慘死。

在宣雪看來,妖就是這樣不知好歹、忘恩負義的東西,他們不配活在這個擁有人情味的世界。

宣雪繼承了父母的衣缽之後,她的世界便開始下雪了。

她總覺得,未來的某一天,她也會像她的父母一樣,被妖所害。這是馴妖師無法擺脫的宿命。

眼前的羽麟飛朝她笑了笑,轉過頭,繼續喝酒、吃菜。

吃著吃著,他醉了,臉枕著飯菜也渾然不覺。

或許他真的喝了太多太多的酒,試圖借此忘記憂愁,但這麽做顯然是徒勞的。當他合上眼,眼角仍有淚滑落,他大抵知道,第二天日出之後,他依然要麵對同樣的憂愁。

這與宣雪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