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醜陋的白玨在回憶往昔,銅鏡裏的自己似乎也變得麵目可憎。

以她淺薄的人生見解,一切的遭遇不過是咎由自取,但她始終心有不甘——如果當初羽麟飛能夠將她納入王府,如今的她已經是當家主母,而不是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晴生隻是一隻貪婪的妖怪,他給予她的總是格外貧瘠。

白玨花了三年的時間,學了一手好廚藝,在羽麟飛招廚子的時候,混入了王府。羽麟飛對做菜毫無研究,喜歡研究烹飪的是王妃宣雪。聽聞宣雪是從王宮裏出來的馴妖師,會各種通天的本事,羽麟飛自娶了宣雪後,癡傻之症漸漸好了,如今已與常人無異。

坊間流傳,王爺與王妃非常恩愛。

王爺體寒,王妃每晚都會命人備一盆艾葉水,親自為王爺泡腳。王爺的胃不好,王妃自此愛上了做飯,每天變著花樣為夫君做羹湯。王爺總是咳嗽,王妃不辭辛苦,摘新鮮的花蕊,淘冰冷的雪水,為王爺做丸藥……

至於王爺,隻要王妃喜歡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也願意為她摘下。

有一年元宵佳節,王妃瞧孔明燈甚是好看,便讓王爺為自己摘一盞燈。六層高的樓,王爺毫不猶豫地跨出欄杆,若不是王妃攔著,王爺怕是已經墜樓了。

還有一次,兩人赴平南王夜宴,王妃午休貪睡,王爺叫不醒她,當著所有人的麵連人帶被子卷起來抱到了轎子上。

……

那些美好的情形,與白玨沒有任何關係。她不過是眾多的看客之一。它催生的,是白玨的嫉妒心。

白玨佝僂著身子,步履蹣跚地走進了王府的後廚。

初見宣雪,她穿著華麗的薑黃色大袖衫,頭發高高豎起,露出雪白細膩的脖頸。她比白玨更有主母的氣質,總是昂著頭顱,脊梁挺得筆直。

人是宣雪親自挑選的,她一眼就認出白玨了,和善地握著白玨的手。

一隻肌膚細膩的雪白的手,與一隻布滿老年斑的蒼老的手,對比鮮明。

宣雪溫柔地笑了:“那日我吃了你的山珍野菌圓子湯,一直念念不忘。可是我私下研究,總做不出那般味道。我原以為我已經出師了,看來離‘大廚’二字還差得遠。”

白玨道:“主子們想吃什麽,奴婢們便做什麽。王妃您何必動手下廚,這灶台煙火味大得很。”

“女人嘛,為喜歡的人做羹湯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下廚又如何?我這人就是一身的賤骨頭,根本閑不住。”

她這麽說,白玨萬萬不敢附和。

到底誰是賤骨頭,白玨心知肚明——主母下廚隻是興致所致,於她而言,卻是必須要做的事。

白玨的心陰暗得很,晴生咬齧她的陰暗之氣,如食人腦髓,歡喜得很。他慫恿道:“你多恨他兩分,最好。他害得你家破人亡,讓你變成一個醜八怪,你該恨他。”

白玨耳根子軟,便想到了在飯菜裏下毒的餿主意。她入府三月有餘,羽麟飛依然像是一個活在傳說裏的人,下人們連見他一麵的機會也沒有。

白玨想到了一個萬全之策,她在端飯的案板底部塗了一層毒藥,等下人過去布飯的時候,手上會沾滿藥液。羽麟飛有飯後吃小酥餅的習慣,當下人用沾滿藥液的手將小酥餅遞給羽麟飛時,他的死期便會來臨。

這是她能想到的最佳方案,如此一來,宣雪品嚐糕點發現無毒,但依然能毒死羽麟飛。她計算著糕點送到羽麟飛麵前的時間,算著他吃飯的時間,算著他開始用飯後小甜點的時間。

算著算著,她發現自己坐不住了。

她撐起年邁的身體,跌跌撞撞地向她不該去的方向跑去。

羽麟飛的飯應該吃了一半了,他最喜歡在吃飯的時候喝一些湯水,飽腹感會令他更快吃完飯。

來不及了,白玨提醒自己,如果不再快一點,她真的來不及了。

她一直跑到羽麟飛用飯的審慎齋,在羽麟飛將要吃下那一口小酥餅時,將小酥餅一把抓過來扔向一邊。

所有人都將目光轉移到白玨身上,宣雪怒斥道:“大膽,主子吃飯時哪容得你在這兒撒野?”

白玨磕頭道:“老奴一時犯傻,偏偏把甜口的小酥餅做成鹹口的,越想越不應該,一時心急才魯莽了。”

宣雪擰了眉頭,顯然不相信她的話。宣雪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你當著眾人的麵吃了這剩下的小酥餅,如何?”

白玨顫巍巍地接過小酥餅。

她知道自己的手無毒,糕點也無毒,吃下去必然無事。她還是裝作惶恐的模樣,這算是她的惡趣味,她想看看高高在上的宣雪吃癟的模樣。

白玨將要把小酥餅往嘴裏送,羽麟飛製止道:“等一下。”

那麽多年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白玨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一眼。

還是那樣清澈平和的目光,還是那張唇紅齒白的臉,白玨平靜已久的心瀾再次澎湃不已。她知道自己做對了,哪怕粉身碎骨,隻為了這一聲“等一下”,隻為了他一個溫暖的眼神,都值得。

羽麟飛怔了一下,忍不住問:“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白玨的眼眶乍然發酸,她想說是的,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但是她隻能將頭迅速埋下去,看著自己的雙膝,卑微地道:“我隻是一個做飯的老婆子,哪裏見過王爺這樣尊貴的人物。”

羽麟飛淺淺笑了一下:“你不必如此貶低自己,我吃過你做的飯,總是很對胃口。”

他正想讓宣雪別為難白玨,白玨卻抓起小酥餅一股腦全塞進嘴裏。她狼吞虎咽,道:“既然主子讓我吃,我便吃,不打緊。”

羽麟飛攔不住,但見白玨吃了也沒什麽問題,隻能由她去了。但他手指指著宣雪,搖了搖頭:“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