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悲切不像偽裝,高和不勸他睡了,從櫃子裏取出兩瓶酒,兩個白玉杯,請他慢飲。
“酒是個好東西,”尹琅若晃了晃酒瓶,笑嘻嘻地道,“它能讓人忘卻煩惱。”
高和為他斟了一杯酒,但並不讓他喝:“雖是好東西,但是想通過酒忘記前塵往事,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想忘卻憂愁……”高和湊近他,壓低聲音道,“隻能直麵你的痛苦。”
尹琅若怔怔地看著高和,沉默了一會兒,他便推開高和:“行了,我現在沒有什麽痛苦。”
高和自討沒趣,與尹琅若喝了半日的酒,喝著喝著,兩人真的醉了。尹琅若話多,對準高和的耳朵吐息。
“我原來也成親了,我的新娘子是十裏八鄉出名的女捕快,雖說是賤藉,到底是官家人,我也喜歡得很。
“她的名字也好聽,叫花絨。”
到底是情字最動人,時至今日,尹琅若依然能想起他們初見時的情形。
尹琅若的父母在無憂城的生意做得很大,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尹氏酒樓已經遍布無憂城。但二老在賺得盆滿缽滿之後便憊懶了,他們變賣了許多旺鋪,帶著大筆銀子回了鄉下。當然,他們有意剩了一家,交給尹琅若打理。
尹琅若不到二十歲,就已經是無憂城鼎鼎大名的知白酒樓的老板了。他模樣不差,腦子活絡,酒樓生意也十分紅火。
六年前,酒樓進了賊子,丟了一大筆錢。雖然不是什麽巨額損失,但是尹琅若愛財如命,當即報了官。
來辦案的總捕頭是名女子,生得一副好模樣,鵝蛋臉櫻桃嘴,額頭右側還多了一道月牙胎記,讓人過目不忘。女捕頭名叫花絨,頭發高高紮起,一身玄色便服,一雙皂靴,握著佩刀盤問酒樓裏的客人和工人。
休息時,花絨把刀按在桌上,叫了一壇酒,倒在瓷碗裏咕咚咕咚當水喝。尹琅若還未見過氣質如此凜冽,舉止如此豪爽的美人,不由得上前和她攀談。
花絨知道他是個有錢的大老板,若是差事辦得妥當,紅包自然不會少,便也和他熱絡地聊著天。
“我們賺的都是辛苦錢,穿上了這身衣服就幹該幹的事。”若不是男女有別,尹琅若絕對會將她當成好兄弟。
尹琅若讚道:“大人這一身瞧著氣派,小癟三逃不過您的手心。”
花絨擺擺手:“隻是看著威風,賣的還是力氣。”
說到這裏,花絨的酒勁上來了,開始吹牛,說自己如何百步之外靠扔靴子把一賊子打倒,如何與一幫地痞無賴鬥智鬥勇,如何帶領捕快們屢破奇案立功無數……
花絨吹完了,繼續盤問。一個小小的偷竊案,她辦了七天。尹琅若在心裏笑話她,卻不好意思開口。第八天,花絨才鎖定竊賊的身份——一個在酒樓裏陪客的女子。
知白酒樓乃無憂城名樓,為了招攬顧客,尹琅若招了不少陪酒女,這些女子除了美,還要會說,會表演才藝。若是能夠入知白酒樓,她們的身價便不會很低。
因為善於和三教九流打交道,陪酒女的身份也大多不似看上去那樣簡單。比如那偷錢之人的真實身份竟然是一名善於偽裝的竊賊,男生女相。他發現自己被懷疑後即刻卷鋪蓋逃跑,花絨帶著屬下追了半條街。
尹琅若抱著想看花絨笑話的目的,搬了張椅子,在無憂城最高的地方看戲。他對花絨的印象僅僅停留在“愛吹牛的男人婆”七個字上。
對於滑稽的人,他喜歡親近。
花絨一直追到了曲郯江邊的茶館二樓,賊人二話不說遁入滾滾江水之中。其他的捕快麵對江風望而生畏,唯有花絨不由分說從二樓跳了下去,硬是紮進水裏與那賊人纏鬥,三下五除二便將他拽上了岸。
她的擒拿手法甚是瀟灑漂亮,尹琅若不自覺地看入了神。
花絨看似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然而對待工作的態度十分認真。
後來尹琅若才知道,她是孤兒,與小她三歲的弟弟一起生活。她的弟弟身患絕症。仔細想想,尹琅若便能理解她為何會如此賣力工作了。
盜賊將錢財還給了尹琅若,尹琅若便給花絨包了一個大紅包。花絨樂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根,連連向大老板尹琅若道謝。
花絨的父親也是一名捕快,花絨繼承父業,戴上捕頭的令牌便沒有摘下。尹琅若不由得憐惜花絨,因而承諾,若是想喝酒,以後來他的酒樓,酒水免費。花絨樂於撿便宜,便時常來此用飯飲酒。
也正因為如此,尹琅若總是看到她在飲酒的時候忽然放下酒壇子,抄起佩刀追著賊人而去。一番激戰後,她又回到酒樓裏吃剩下的飯菜。有時候沒時間好好吃飯,她便匆匆打包帶走,一邊幹活一邊吃東西。
花絨的身體很好,在任何環境裏都吃得很香。廁所裏、屍體旁、塵土飛揚的街邊,或是在捉賊的路上……她在任何情形下也能睡著,躲起來盯梢時、吃飯時、站著時、坐著時……
年關,花絨為了答謝尹琅若,扛著一頭豬進了酒樓。
一位花季少女,如男人般能扛起一頭豬,尹琅若不知道她還能帶給自己多少驚喜。
兩張長凳子架著一頭豬,花絨腰上別著兩把刀,現場給他表演“庖丁解豬”。她的動作瀟灑漂亮得猶如舞蹈,尹琅若大笑:“吃了這頭豬,今年的生意一定紅火。”
花絨道:“隻要尹老板在無憂城開店,我罩著你。”
尹琅若後退兩步,恭敬地拜了拜:“新的一年也拜托大人了。”
花絨笑得合不攏嘴。
尹琅若準備辦一個全豬宴,花絨在一旁呼呼大睡,等吃的。尹琅若拍了拍她的肩膀,問道:“大人,你平時不穿女裝嗎?”
花絨臉紅了:“全年都在忙,不過我也穿的,我會跳舞。”
“你會跳舞?”
花絨點點頭:“我會擊鼓。”
“擊鼓還是跳舞?”
“擊鼓和跳舞。”
尹琅若道:“名捕的舞蹈,想必會成為無憂城的看點。不知道花捕頭可不可以賞光……”
花絨想也不想便拒絕了:“不方便不方便,若是你想看,我可以單獨給你跳。”
尹琅若不解,問:“為什麽單獨給我跳?”
花絨反問:“尹老板,你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