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喜歡梨花的潔白,純淨如雪。
當梨花瓣大片大片地散落一地,總能想到《紅樓夢》裏的句子:“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世間一切皆因果,還完受完,就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梨花的白,似帶著因果的果而來,還完了,受完了,它就落了。
可是,明明是春天啊,這萬物生發的季節,怎麽就完了呢?是的,必須在春天萬物複蘇前結束這一切,花瓣開放時,才是新輪回的開始。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老天爺就是這樣生生不已,當然,也如孔子所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時間如水,從不間斷。
我們能接受新生命到來的喜,往往無法接受人離去時的悲。
在《向往的生活》中,何炅老師無意中提到黃磊老師對老婆孫莉說過的一句話:我們在戲裏不斷地練習生離死別,等那一刻來臨時,或許我們會變得更加堅強。
那時他們在一起排話劇,每演出一次就要在戲中經曆一次生死離別。雖然戲如人生,演員要進入角色,才能演出味道,可這樣的生離死別終究不是真的。當那一刻來臨,我們未必會變得多堅強。
許多人在心中也默默地練習過生離死別。即使不願意麵對,也知道父母有離去的一天,伴侶有先走的一天。
有一次,我和先生講三毛,提到了荷西的死對三毛的打擊。她幾乎不能活,藥物也失去了作用。她將近三個月無法睡覺,完全靠意誌力強硬地撐著。
她想追隨他而去,可父母卻希望三毛活著。沒有哪個父母能接受兒女自殺,即使她再痛也不能。她同時寫書、演講、寫歌詞、旅行……為了忘記一個人,她讓自己一刻也不停留。
她說:“許多個夜晚,許多次午夜夢回的時候,我躲在黑暗裏,思念荷西幾成瘋狂,相思,像蟲一樣地慢慢啃著我的身體,直到我成為一個空空茫茫的大洞。夜是那樣的長,那麽的黑,窗外的雨,是我心裏的淚,永遠沒有滴完的一天。”
先生被三毛的故事感動了。他問我:“如果我離開了,你也會像三毛這樣嗎?”
我搖了搖頭:“我不希望活成三毛的樣子。她太痛了,連呼吸也是痛的,靠著秒針生活,生不如死。如果換作我,我更希望自己活成楊絳先生的樣子,她1997年失去愛女,1998年失去丈夫錢鍾書,生命中一而再地失去重要的人,卻沒被生離死別打倒。她寫書、翻譯、做學問,一個人懷念著另外兩個人。”
停了停我又說:“相反,如果我先去,我希望你能再找一位能照顧你的人,好讓我放心。”
我尊重愛,但我更希望對方能徹底放下,最好忘記。我不需要他的懷念,更無須他的祭奠,最好像一切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心境,所以才喜歡梨花吧。
很多人說,你太矛盾了,一方麵希望對方轟轟烈烈地愛你,一方麵又希望對方放下,你到底想要哪一個?
弘一法師說:“五塵都是虛假的,可以受用,不可以愛著。佛菩薩對五欲六塵亦享受,但不執著,沒有愛、取、有,沒有分別執著,永遠在定。”
我希望我和先生也能做到這般,可以享受愛,但不執著愛。愛人在,就好好愛,愛人離開,不執著,不痛苦。
這說來簡單,做到似乎很難。莫說相伴一生的愛人,就算相處三四天的親密好友離開,偶爾也會想起吧。
既然明知道自己會難過,會無法承受,所以現在就要學會練習放下。這種練習並非在腦海中一次次幻想生離死別的場景,而是在生活細小的事物上,學著不執著。
比如,我對書十分癡愛,愛茶、愛玉、愛翠、愛生活、愛一粥一飯……正因為愛,所以慢慢地學會與它們告別。有時,我會送朋友心愛的小玉墜,去查看自己的內心是否會心痛;會送朋友一些書,觀察自己的心情變化……
我向來不是一個“讀書人”,隻在腦子裏練保健操,我更喜歡把學來的每一句話,付諸到行動中。我看到弘一法師的話,認為對,就會學著去踐行。
生活本是修行道場,無須去找一處世外桃源。因此,朋友見我愛物愛人,又能做到放下時,常常會嘲笑,他們認為這一切都是假的。
遭人嘲笑,我會突然生起憤怒心,但轉瞬便化為烏有。事實上,對嘲笑在意,不也是一種執著嗎?
《金剛經》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觀就好了,看就好了。
當我在心性上,有了一點小小的成績,便更期待與梨花相遇了。我渴望三生三世般的十裏梨花,隻有一個人,孤獨而不哀傷,作如是觀地看花開花落,仿佛看一場人間起落,悲歡離合。
轟轟烈烈地來了,也轟轟烈烈地歸彼大荒。
花落了,林黛玉吟詠葬花詞: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林黛玉寫盡人間煩惱絲,那花落了,還要去葬,還要去拷問將來誰來葬她。如同身邊好友,雖然年紀輕輕,卻總為身後事作打算,他怕孤寡而亡;怕老來無可依;怕身患重病,無許多金錢,隻能等死……
要麽說,天底下喜歡林妹妹的更多些呢。她一首葬花詞,寫出了人們的焦慮,是啊,明天誰來葬我,老了怎麽辦?
我不葬,亦不哀傷。因果自有命數,到了就了結,幹幹脆脆,哪裏的黃土不埋人。
因為我還知道,哀傷也無用,該來的總會來,就像這梨花落了,那哀傷的聲音,早晚都要被花瓣掩蓋,回歸到幹幹淨淨。
仿佛,一切從未發生過。
而新的生命,也就此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