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台南。

“陳韻如,我家有冰紅茶和可樂,你要哪一種?”李子維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她緩緩抬起頭,看著近在眼前的李子維,激動得眼眶泛紅。

他還活著。

“陳韻如?”

李子維一手拿著冰紅茶,一手拿著可樂,站在門口疑惑地看著她。

“陳韻如,你沒事吧?”

她放下手裏的插畫本,忽然撲上前,緊緊地抱住李子維,他嚇了一大跳,手裏的飲料跟著落地。

“陳韻如,你怎麽突然——”

“求求你,不要說話,什麽都不要說!”她將臉埋在他的胸前,貪婪地聽著他有力的心跳,那是他還活著的證明,“就讓我這樣好好地抱著你……”

盡管他不知道在剛剛那幾分鍾裏,陳韻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見她在自己懷裏哭得無法自已,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好就這麽僵硬著身子,任由她抱著自己痛哭。

當她的情緒終於平穩下來,時間也已經晚了,李子維想了想,提議先送她回去。

在騎車回家的路上,她坐在後座,看著眼前那寬闊的肩背,於是小心翼翼地將臉頰貼了上去,像是想要確認什麽。

這一切,真的不是夢。

正在騎車的李子維,感覺到肩膀上有什麽東西靠著,趁著紅燈停下時,微微回頭一望,隻見陳韻如正閉著雙眼靠在他背上,嘴角微微露出微笑。

綠燈很快亮了,李子維雖然心裏感到有些納悶,卻沒有說出口。

到家時,陳韻如下了車,摘下安全帽遞給李子維。

他接了過來,終於忍不住問:“陳韻如,你剛剛到底怎麽了?明明我離開房間前,你還好好的,怎麽我一回房間,你就忽然抱著我大哭?”

她聽了,沒有回答,隻是低下了頭,讓人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李子維於是更加擔心,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這時,她才緩緩抬起頭,眼神堅定地說:“其實,剛剛在你房間的時候,有一瞬間,我……好像回到了未來,也就是2019年。”

“真的假的?”李子維訝異極了,“就在剛剛?你回到了2019年?在我房間裏的時候?”

她點點頭,不再說話。

“然後呢?你在2019年發生了什麽事?你又是怎麽突然回來的?”李子維又問。

她支吾半天,像是在努力回想,最後卻一臉為難地說:“我……我不知道,我忘了。”

“你忘了?”李子維睜大了眼睛。

怎麽可能?

之前陳韻如不是說了很多關於未來的事情嗎?而且連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怎麽這一次卻忘了?而且,他一時也說不上來,但總覺得陳韻如變得有些不一樣。

看到李子維眼裏的懷疑,她連忙說:“我在2019年好像知道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但不論我現在怎麽想,就是想不起來了。”她將手放在自己的後腦,仿佛之前的傷口又開始發作疼痛。

李子維見狀,也隻能說:“沒關係,你不用勉強自己,先回家好好休息吧!等你想起來了,再告訴我。”

她點點頭,轉身要開門回家時,李子維叫住她:“陳韻如,從明天起我來接你上學。”

她有些受寵若驚,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微微睜大了眼睛望著他。

“你們班上的蔡雯柔發生那種事情,我很擔心。我想,為了你的安全,這陣子暫時讓我送你上學好嗎?”

她仍然沒有說話,隻是望著他。

“反正,明天早上我會來接你。”說完後,李子維便對她揮揮手,“快回家休息吧!”

她這才點點頭,轉身跑上了樓。

李子維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太對勁。

陳韻如的一舉一動,說話的方式,甚至是眼神,都不太對勁。

也許,是因為她剛從未來回到這個時空,暫時還無法適應的關係?

他實在很想知道,在他離開自己房間的那短短幾分鍾內,陳韻如到底經曆了什麽?

隔天早上。

陳韻如起床,一如往常地刷牙洗臉,換上製服,然後站在鏡子前,看著鏡中的自己。

她想起昨晚李子維說過的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那笑容是羞澀內斂的,甚至,有些美夢終於成真的不知所措與竊喜。

她看著鏡子裏的那個人,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臉,像是想要確認自己的存在。

然後她對著鏡子開始練習笑容。

快樂的微笑。

開心不已的笑容。

整個人放開心胸的開懷大笑。

直到她自覺練習得差不多了,才走出房間,去叫陳思源起床。

“陳思源,起床了,你上學要遲到了。”她輕聲喊。

陳思源毫無反應。

她猶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有些不自然地對著棉被底下的弟弟喊:“陳思源,你給我起床!”

陳思源一臉起床氣地掀開被子,狠狠地瞪向她。

她的目光立刻流露出膽怯,但隨之狠狠地瞪回去,甚至還扯開棉被,厲聲說:“瞪什麽瞪?起床!”

陳思源盡管一肚子起床氣,但居然也沒回嘴,而是乖乖起床,走出房間準備刷牙洗臉。

他走到門口,忽然想到什麽,轉過頭看著陳韻如,問:“姐,你怎麽怪怪的?”

她一愣,急忙掩飾心裏猛然躥起的小小驚慌,故作鎮定地反問:“哪裏怪?”

“我也不知道,總之就是感覺你怪怪的。”陳思源說完也沒怎麽放在心上,打了個哈欠,便離開了房間。

陳韻如起身,低著頭走出陳思源房間。

她走出家門,張望了一下,果然沒多久便看到李子維騎著摩托車過來。

跟著她後頭出門的陳思源見了,取笑她:“難怪你今天早上怪怪的,原來是男朋友要接你去上學。”

她沒有反駁,瞪了陳思源一眼:“你少囉唆!”

她上了車,戴上安全帽,李子維載著她來到學校後門,正好莫俊傑也剛到,正在停摩托車。

他見李子維載著陳韻如上學,有些訝異:“你們怎麽會一起來學校?”

李子維回答:“學校裏發生命案,我擔心她的安全,所以這陣子暫時送她上學。”

陳韻如也笑著說:“我本來覺得沒必要,但是既然他堅持,就隨他了。”

盡管莫俊傑昨天是自己離開,刻意湊合這兩個人,但看到這兩人進展飛快,心裏多少還是有些介意。

三人一麵閑聊,一麵走向另一頭的學校大門,原本滿臉笑意的陳韻如,見到正在校門口擔任糾察隊長的謝宗儒時,笑容忽然凝結,接著迅速低下了頭,似乎不想讓對方發現自己。

她特意放慢速度,躲在莫俊傑與李子維兩人身後,走進校園。

就在經過校門口那一刻,她迅速地抬頭望了謝宗儒一眼,發現他竟然一直在看著她,不由得心頭一驚,趕緊轉過頭,避開他的視線。

在走廊上和莫俊傑與李子維分開後,她還沒走到教室就被班主任攔住。

班主任身後是刑事組組長楊碧雲以及一名警察。

“陳韻如,麻煩你先跟我去辦公室一趟,警方有些問題想問你。”班主任對她說。

教師辦公室裏,陳韻如在班主任的陪同下,接受楊碧雲的訊問。當然,最主要還是關於蔡雯柔的命案,但這次陳韻如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楊碧雲看著表現迥異於之前的陳韻如,心中疑惑,但仍盡量和藹地問:“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那你知道蔡雯柔偷拍你更衣照片,還貼在布告欄上麵嗎?”

陳韻如愣了一下,然後搖搖頭。

“那你知道,蔡雯柔屍體被發現後,那些貼在布告欄上的照片全都不見了嗎?”楊碧雲進一步追問,見陳韻如仍舊低頭不語,她輕輕拍了拍陳韻如的肩膀,“陳韻如,你真的一點都不知情嗎?”

陳韻如不得不抬起頭,而楊碧雲看得出來,盡管陳韻如試圖故作鎮定,但眼裏仍舊流露出一絲恐懼與不安,她的眼神與楊碧雲對上後,立即轉開,然後急促地低聲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這些事情我完全都不知道!”

陳韻如的反應,隻是更添了楊碧雲心中的疑雲,於是她再次追問:“你是否猜測過,蔡雯柔的命案,可能和誰有關?”

這一次,楊碧雲明顯看見陳韻如渾身輕輕一震。

然而,在沉默了幾秒鍾後,陳韻如仍舊搖頭。

看樣子,陳韻如的確知道些什麽,卻不願意吐露。

“好了,我問完了。”楊碧雲忽然說,神情也變得極為和藹,“你可以回去上課了。”

陳韻如有些不敢置信,直到班主任起身要帶她離去,她才有些畏怯地朝著楊碧雲點點頭,轉身快步離開。

楊碧雲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中思索著。

陳韻如很明顯是在說謊,難道是想包庇凶手?

那麽這也意味著,她知道那名凶手是誰。

昨天出爐的驗屍報告裏提到,蔡雯柔體內發現了一種叫溴乙酸乙酯的有機化合物,那是一種毒性很高,專門用來製作軍用毒氣的化學試劑,吸入、吞咽或皮膚接觸都可能致命。而蔡雯柔的死因,是凶手直接用針筒將這劇毒的有機化合物大量地注射至體內而導致死亡的,手法之凶殘,令人發指。

照理,這麽危險的化學藥品應該都有管製,從這一點下手,查出源頭,便能循線追到有關凶手的線索。然而驗屍官也說,這種化學合成物也可通過像乙酸或乙醇這種專門製作標本的非管製藥物合成提煉出來,也就是說,隻要具備相當程度的化學或醫學背景,就能製造出這種危險的劇毒,因此要靠這一點來追查凶手,沒有想象中那麽容易。

陳韻如不過是個文科高中生,不可能會具備這些知識,或有取得管製藥品的渠道。然而,楊碧雲卻還是特地到學校來一趟,親自訊問陳韻如,是因為她有種莫名的第六感,總覺得陳韻如隱瞞著一些秘密,而這些秘密,絕對和蔡雯柔的命案有關……

幾天後,當李子維一如往常地一早來接陳韻如時,遞給她一部手機。

“這是給我的?”她接了過來。

李子維點點頭:“我昨天幫你辦好的。我想,就算我跟莫俊傑想保護你,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你身邊,你總會有落單的時候,所以我辦了這部手機,讓你可以隨時能聯係上我們。”他湊上前,說,“我已經幫你設好快捷鍵了,記得,1是我的手機號碼,2是莫俊傑的,隻要按著號碼鍵差不多三秒,就會自動撥號給我們。”

她感動地握著手機,同時心裏也不禁湧上不安。

“李子維,”她問,“如果,有一天,我變回以前的陳韻如,你……”

那你,還會喜歡我嗎?

但她終究沒有問出口,因為,她害怕聽到那個答案。

“什麽意思?”李子維有些不解。

“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回到了2019年,然後不再回來了,那你……是不是還會像現在這樣……關心我?”

李子維笑著說:“怎麽忽然問這麽奇怪的問題?你現在不就在這裏嗎?”

“你先別管這麽多,回答我就是了!”她有些焦急。

李子維隻好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說:“如果,你真的回到了2019年,也就是你原本的時空,但那也不表示你不在了,對吧?你隻是去到了我還沒經曆過的未來,所以……我未來一定會遇見你,然後像現在一樣繼續喜歡你,不就好了?”

那一瞬間,陳韻如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他被搶走!不能!

她看著李子維,兩個人的臉相距得那麽近,然後她閉上眼,將唇輕輕壓在李子維的唇上。

這突如其來的一吻,讓李子維完全反應不過來。

直到陳韻如微微後退,雙唇離開,他仍是一臉茫然,仿佛,不知道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陳韻如微笑地看著他,眼睛裏是無法錯認的愛慕與甜蜜。

“你不用特地去找我,因為我,黃雨萱,現在就在這裏,再也不會離開。”

這時,她的腦海裏清楚地浮現出一道聲音——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要騙李子維你就是我?!”

點名的時候,李子維不在教室。

對於李子維慣常性的翹課,班主任早已見怪不怪。

翹課的李子維,一個人來到校園教學大樓的頂樓,躺在地上,看著蔚藍的天空,滿腦子都是今天早上那個突兀的吻。

他應該要感到高興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不對勁。

是哪裏不對勁?

是眼神嗎?還是……

“就知道你在這裏。”

他被嚇了一跳,轉過頭,居然是陳韻如。

“你不用上課嗎?”他問。

“剛剛上課時去幫老師送考卷,經過你們班教室,看到你不在座位上,就猜你一定是翹課了。”她笑著說,“你自己都翹課了,還好意思問我怎麽不用上課?”

“好啦,我不該翹課,我現在就回教室可以吧。”他以為陳韻如是來抓他回去上課的。

沒想到她卻說:“我不是來叫你回去上課的。”

他訝異地看著她。

“我們一起翹課好不好?”她說。

李子維熟門熟路地帶著她來到學校後門垃圾場旁邊的圍牆,爬上牆後,拉著陳韻如的手,幫她翻過圍牆。就在她動作有些笨拙地要翻過圍牆時,還在牆上的李子維看到不遠處的教學大樓三樓,教官正瞪大了眼看著他們,然後轉身快步朝後門的方向走來。

“等一下,你快下去!”他趕緊說。

“為什麽?”她不解。

“我看到教官過來了!等一下要是被教官抓到,你就說你是來阻止我翹課的——喂!你做什麽?”他話還沒說完,陳韻如已經跳到牆外,還差點摔倒在地上。

她撿起書包,抬頭對他說:“你不是說教官要過來了嗎?還不快點下來?”

李子維也沒空想那麽多,趕緊跳下牆,陳韻如隨即抓起他的手,兩人快步奔跑離開。

她好像從來沒有跑得這麽快、這麽開心過,握在自己手心裏的手是那麽溫暖,如果可以,她一輩子都不想放開。

如果是黃雨萱的話,她會繼續牽著李子維的手,還是放開?

如果是黃雨萱,等會兒停下來後,她會對李子維說什麽?

如果是黃雨萱……

用盡整個生命奔跑的時候,她在腦海裏不斷地演練著黃雨萱這時該有的反應。

她是陳韻如,不是黃雨萱。

但是,她想要成為黃雨萱。

因為,李子維喜歡的是黃雨萱。

兩人跑了好一陣子,李子維回頭確定教官不再追上來後,這才發現陳韻如一直握著他的手,連忙放開。

陳韻如愣了一下,李子維也對自己的反應感到有些納悶。

仿佛,他本能地知道,他不該握著這個女孩的手……

“剛剛好險,差點兒就被抓到了!”他說,試圖掩飾兩人間忽然冒出來的尷尬。

“我們翹課成功了,現在要去哪裏?”她裝作不以為意。

“看你想去哪裏?”他說。

“那……我們去看海好嗎?”她說。

那天,陳韻如回家後,進到自己房間裏,第一件事就是從書包裏拿出李子維送她的手機,看著手機屏幕,想了一下,發信息給李子維:“我到家了,你騎車小心。”

信息發完後,她一臉微笑地從抽屜裏拿出日記本,照例將今天的心情記錄下來。

但她寫著寫著,像是意會到什麽,停下了動作。

她看著寫到一半的日記,忽然一口氣撕掉,將紙張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然後她重新在日記本上寫下一句話:

他就是王詮勝。

她露出滿意的微笑。

陳韻如合上日記本,拿起桌前那張三人的合照,裏頭的女孩笑得特別燦爛。

但那個女孩,並不是她。

她像是在自言自語,卻又像是在說給誰聽:“你的夢做完了,可我的夢,現在才剛開始。”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1998年就過去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另一種麵貌過生活,慶幸沒有人發現破綻。

至少,到目前為止是如此。

新年的第一天,她來到休息的唱片行,找到正在整理唱片的吳文磊,說她想要學拍照。

“怎麽忽然想學照相?”吳文磊問。

“就是想要學。”她微笑地看著吳文磊遞到她手裏的單反相機,“舅舅,你教我好嗎?”

吳文磊雖然有些納悶,但還是教了她一些基本的照相技巧。

於是她用這台相機,開始記錄日常生活的點滴,當然,其中最多的主角,還是李子維。

李子維打籃球。

李子維吃盒飯。

一天放學後,他們三個人在圖書館溫書,李子維睡著了,她悄悄從書包裏拿出相機想要拍下來。

莫俊傑見她眼裏滿滿都是李子維,心中雖然有些失落,但很快就讓自己放下。他示意陳韻如先等一等,隨即拿出黑色簽字筆,在李子維臉上開始塗鴉。

陳韻如遮住嘴,輕輕地莞爾一笑,然後拿起相機開始對焦。

那個含蓄的笑容,忽然讓莫俊傑有一刹那的失神。

那是從前的陳韻如會有的笑容。

照完第一卷底片,她便迫不及待地拿去衝洗。

隔天,她放學後要去照相館拿照片,莫俊傑很知趣地找了個借口先離開,於是隻剩下李子維陪她一起去。

她在照相館一拿到照片便抽出來看,因為還是新手,有些照片明顯失焦,或是取位有問題,但她仍不減興致,一張一張地看下去,臉上是止不住的微笑。

當她看到最後一張照片上的自己,臉上的微笑忽然凍住,隨即泛起一股淡淡的哀傷。

李子維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問:“怎麽了?”

她趕緊搖搖頭,說:“隻是……有點不習慣看到照片裏的自己,仿佛是看著另一個人。”

“多拍幾張就會習慣了。”李子維不以為意。

“也許吧。”她說。

然後她拿出另外一卷底片,遞給老板。

老板遞給她一張取貨單,要她填寫資料。

就在她填寫資料時,李子維原本隻是不經心地望了一眼,卻隨即被那張單子上的工整字跡吸引了注意力。

他看看陳韻如,又看看她寫出來的字,心頭漸漸泛起一片疑雲。

忽然間,之前那些細微線索,連成了線,指向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

但李子維並沒有開口。

兩人離開照相館沒多久,忽然下起了大雨。

“快找地方躲雨吧!我書包裏還有照片,別淋濕了。”她著急地說。

兩人跑著跑著,李子維忽然停了下來。

她察覺到了,也停下腳步,在雨中回頭望向李子維。

就在那一刻,他看著眼前的女孩,不但沒有之前的怦然心動,甚至,有些失落與感傷。

仿佛有什麽對他而言很重要的東西,不見了。

“李子維,你站在那裏做什麽?快過來一起找地方躲雨啊!”陳韻如朝他喊。

他回過神,但猛然湧出的強烈疏離感,卻讓他遲疑著要不要邁出腳步。

大雨打在他身上,直到陳韻如再次喚他,他這才緩緩地跟上。

她渾身濕透地回到家裏,正好遇到要出門上班的母親。

母親見她淋成落湯雞,憂心地說了她幾句,她沉浸在戀愛的喜悅中,渾然不在意。

她接過母親扔來的毛巾,一麵擦著頭發,一麵走回自己的房間。

關上房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很寶貝地從書包裏拿出那些照片。

幸好,一張都沒有被淋濕。

就像她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那個秘密,自以為沒有人察覺。

她重新一張一張地檢視,最後,視線停留最久的,是她與李子維的合照。

照片裏,他們對著鏡頭,笑容燦爛,仿佛無憂無慮。

她伸出手指,充滿無限愛意地撫摸著照片中的李子維。

如果,當黃雨萱就可以擁有這一切,她何必繼續當陳韻如?

球場上的李子維不知道在想什麽,居然漏接了莫俊傑傳來的球,敵隊看到機會,立刻搶過球,在三對三鬥牛比賽結束前,硬是投籃得分。

李子維下場後,莫俊傑走到他身後,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你怎麽回事?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這麽好接的球居然還會漏掉?”

麵對莫俊傑的關心,李子維不知該從何講起。

莫俊傑等於是把陳韻如讓給了他,若是這時候告訴莫俊傑,他對陳韻如的那種心動感覺正在迅速消失,莫俊傑會作何感想?

“沒什麽,這幾天……沒睡好。”李子維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

就在這個時候,陳韻如忽然出現,說:“你們跑來打球也不說一聲,我找你們找了好久。今天放學後可以陪我去拿照片嗎?”她說話的時候,目光一直看著李子維。

隻見李子維神情不太自在地說:“今天沒辦法耶,放學後我想去買參考書。”

莫俊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那,你先跟我們去拿照片,之後我們再陪你去買參考書?”陳韻如提議。

李子維立刻婉拒:“不用了,而且你不是還要去唱片行打工?又不順路,我自己去就行了。”

這時連陳韻如也察覺到他的不情願,但仍裝作不在意地說:“那我先回教室收拾書包,等你買完參考書,再看要不要來唱片行找我。”

李子維勉強地笑了笑,點點頭。

陳韻如暫時離開後,在回教室的路上,莫俊傑忍不住問:“你幹嗎忽然想跑去買參考書?”

“沒什麽,隻是覺得多少該準備一下……”李子維有些言不由衷。

莫俊傑停住腳步,一把拉住他,不客氣地質問:“你高中畢業後就要去加拿大念書了,根本不用準備聯考,連月考你也早就不放在眼裏了,一天到晚翹課,你買什麽參考書?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在躲陳韻如?”

沒想到這麽快就被莫俊傑看破,李子維進退兩難,不知道到底該不該說出口。

敏感的莫俊傑從他的表情裏隱約猜到了答案。

“為什麽要躲她?你們最近……不是越來越好了嗎?”莫俊傑問。

李子維猶豫著,最後終於說:“你不覺得陳韻如最近變得跟以前不太一樣嗎?”

“什麽意思?”莫俊傑皺起眉頭。

李子維有些煩躁地扒了扒頭發,說:“我也說不上來,該怎麽說呢?就是,這陣子,我發現她有很多地方都變了,像是她不再提起她是從2019年來的,甚至不再提起曾經襲擊她的凶手,可是她之前明明執意要找到那個人,現在卻完全當作沒發生過這件事。”

“所以你就覺得她變了?”莫俊傑問。

“當然不止這些。”李子維說,“雖然她的言行舉止還是跟黃雨萱很像,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卻有一種感覺,她不是黃雨萱,而是以前的陳韻如。”

“所以呢?”莫俊傑的語氣越發冰冷。

“我想找她當麵問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李子維說。

“問清楚之後呢?你要繼續躲她?還是要她再稱職一點,演得更像你喜歡上的那個黃雨萱?”莫俊傑的眼裏帶著怒意。

李子維愣住:“等一下,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黃雨萱是陳韻如裝出來的?”

“不然呢?你真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穿越時空這種荒謬的事情嗎?”莫俊傑冷冷地看著他。

“所以你從頭到尾根本沒相信過陳韻如?”李子維訝異地反問,“為什麽?”

“她都是為了你,才逼著自己去扮演另一個人,我隻是不想拆穿她。”莫俊傑忍著怒意說。

李子維一臉無法置信。

莫俊傑看了,心頭更是火起,逼近他一步,說:“你能不能站在陳韻如的立場想一下,一次就好,去想想看,一個人要做多少努力才能徹底改變自己?她好不容易讓自己變成你喜歡的黃雨萱,你能不能就假裝相信她,不要再做出傷害她的事情——”

“等一下!”李子維打斷他,“我就是因為相信她,才更要去找她問清楚!”

“你們在聊什麽啊?”陳韻如的聲音忽然傳來。

兩人立刻很有默契地裝作無事,莫俊傑笑著說:“我怕這家夥自己跑去買參考書買錯了,提醒他一下。”

“如果你不放心,那我們陪他一起去不就好了?”陳韻如說。

李子維對莫俊傑使了一個眼色,莫俊傑雖無奈,也隻好說:“沒關係,我已經講完了,我相信他不會買錯。我先陪你去拿照片吧,再拖下去,你去唱片行打工就要遲到了。”然後便拉著陳韻如快步離去。

李子維勉強笑著,直到兩人走遠了,才收起笑容。

他沒有去買參考書,而是懷著更多的疑惑,回到家裏。

他拿出自己的插畫本,看著那張雨中女孩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放下插畫本,拿起桌上的相框,打開。

相框裏的照片正是三人站在32號唱片行前的那張合照。

他把照片翻過來,看著上頭的字跡,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今天你會來接我下班嗎?”

她看著手機裏敲出來的信息,卻遲遲沒有發送出去。

她聽到了。

當莫俊傑質問李子維為何忽然躲著她時,她其實都聽見了。

李子維察覺到了嗎?

如果……如果李子維真的來問她,她究竟是陳韻如還是黃雨萱,她該怎麽回答?

她會就此失去這一切嗎?

她看著準備要發給李子維的信息,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將其全部刪除。

現在,她還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不如——

忽然有個人走了進來,她有些惶恐地抬起頭,以為是李子維,卻沒想到,走進唱片行的竟是謝宗儒。

有那麽一刻,她想起身拔腿就跑。是的,在2019年發生的那些事情,她承襲了黃雨萱的記憶,全部都知道了,她知道謝芝齊,也就是謝宗儒的弟弟,殺死了李子維,甚至,也很可能回到這個時空,殺死了蔡雯柔。

但她醒過來後,卻選擇什麽都不說,也什麽都不做。

她以為,自己已經知道了那些前因後果,便一定能避免悲劇的發生,但此刻見到謝宗儒走進唱片行裏,她還是無可避免地感到深深的恐懼。

謝宗儒神情相當自在,在唱片行裏挑選著唱片和磁帶,最後,他拿著一卷伍佰的《愛情的盡頭》,緩緩地走向陳韻如。

她覺得自己仿佛是被蛇盯上的獵物,明知道有機會可以逃走,卻嚇得手足無措,動彈不得。

當謝宗儒來到櫃台前,將磁帶放在她麵前時,她如同驚弓之鳥,整個人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往後退了一步。

謝宗儒看到她如此恐懼的神情,臉上不由得露出興奮的笑容,瞳孔微微放大。

“你回來了。”他說。

他最美麗的標本,回來了。

陳韻如幾乎要無法呼吸。

幸好,這時有其他客人走了進來,謝宗儒立刻恢複了正常的神情,轉頭就走,卻沒有帶走那盤磁帶。

謝宗儒一離開,她連忙拿出手機,想要打電話給李子維,又忽然停下動作。

李子維一定會追問她現在到底是陳韻如還是黃雨萱,但這個問題,她不想回答。

因為,她不想說實話。

她隻好沮喪地放下手機,整個晚上都在心驚膽戰中度過。

直到唱片行打烊,謝宗儒都沒有再出現。

她內心暗暗鬆了口氣,離開唱片行時,再度猶豫著要不要打電話給李子維,但終究還是不想麵對他的追問,而將手機收入書包裏。

在獨自回家的路上,她不經意地抬頭,發現巷口的反射鏡裏,竟有一個人正在遠遠地跟著她。

她疑神疑鬼,趕緊加快腳步,並不時地回頭張望,隻見那人越走越近,竟是謝宗儒。

她轉頭加快腳步,幾乎就要跑了起來,經過一個轉角時,忽然有人喊她:“陳韻如!”

她停下腳步,訝異地看著李子維緩緩地將摩托車停在她麵前。

“你怎麽來了?”她問。

李子維一麵拿下安全帽,一麵說:“我剛去接你下班,結果你已經走了,所以騎車來找你——”他話還沒說完,陳韻如忽然上前緊緊地抱住他。

“還好你來了!剛剛我真的好害怕!”她說。

他輕輕將她推開,問:“你在害怕什麽?”

“剛剛有人一直跟著我……”她不敢說是謝宗儒在跟蹤她。

李子維隨即往她身後張望,卻沒有看到任何人影,心中不免對她最近怪異的舉止又多了些懷疑。

她說的話,到底有幾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