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台南。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陳韻如,而是來自未來的黃雨萱?”吳文磊坐在沙發上,試圖厘清思緒,“所以,如果我沒有在2019年將韻如的日記本給你,你也不會再次回到這裏?”
“沒錯,就是這樣!”她欣喜地點頭,“但我現在麻煩大了,我找不到回去2019年的方法,若我一直沒辦法回去,我真不知道,在1999年被殺死的那個人,是陳韻如還是我了。”她越說越泄氣,覺得自己掉入了一個混亂的迷宮裏,怎麽走都走不出去。
她期待地看著吳文磊,卻見他仍是半信半疑。
“算了,你八成不會相信我。”她頹然地坐倒在沙發上。
“我沒說我不相信。”吳文磊說。
她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來,睜大了雙眼,驚訝地看著他,問:“你相信?你相信我不是陳韻如?”
吳文磊緩緩點頭,說:“你和從前的韻如實在判若兩人,讓我不得不相信。”
她像是找到了知音,舒心地笑了。
太好了,終於有人能夠了解她的處境了!
“但是,如果真像你說的,你是來自2019年的黃……黃……你剛剛說的那個名字是什麽?”
“黃雨萱。”
“如果你是來自2019年的黃雨萱,那原本的陳韻如呢?她現在在哪裏?”
她一愣。
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如今吳文磊一問,她不知該怎麽回答。
是啊,原本的陳韻如呢?難道跑去2019年的黃雨萱身上了嗎?
可是,上次她回到2019年時,是直接就醒了過來,完全沒有感覺到陳韻如曾經存在過。
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答案,她隻好說:“坦白說,我也不知道。也許,當我回到原本的世界後,她就會回來了吧?”
吳文磊聽了,點點頭,然後他一臉認真地說:“如果真是如此,那麽,黃小姐,我能跟你商量一件事嗎?”
她點點頭。
“我會想辦法幫你回到原本的世界,也願意幫你保守這個秘密,但我也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能不能請你待在這裏的時候,盡量扮演好韻如的角色?”見到她臉上出現的微微錯愕,他解釋,“我知道這讓你有些為難,可是你要知道,你現在所過的人生,其實是屬於韻如的,並不屬於你。既然你現在變成了她,過著她原本該過的日子,那你也該負起責任,替她好好過日子,別等真正的韻如回來了,卻發現她人生最關鍵的時刻,被你搞砸了。”
她皺起眉,問:“什麽叫我搞砸了她的人生?”
吳文磊歎了口氣:“你隻想到你自己的困境,有沒有想過,韻如現在是高三,現在對她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考上一所好大學,不然就算你成功地阻止她在1999年死去,卻害得她最後沒有大學可以念,豈不是等於毀了她接下來的人生嗎?”
她頓時啞口無言。
是啊,她怎麽沒想到這一點?
吳文磊走到她房間裏,拿起桌上那遝厚厚的參考書,回到客廳,放到還有些呆愣的陳韻如手上。
“這段期間,有什麽問題盡管來找我,但請你從明天開始,乖乖去上學。”他說。
她無法反駁,隻能點頭。
吳文磊說的沒錯,既然她現在不是黃雨萱,而是陳韻如,她就必須先把陳韻如的人生好好過下去。
吳文磊離開時,發現陳思源不知道何時早就回來了,一直躲在門外偷聽。
一見吳文磊出門,陳思源立刻低聲問:“舅舅,你真的相信我姐剛剛跟你講的那些話?”
“哪些話?”
“就她其實不是我姐,而是什麽來自未來的黃……黃什麽?還有她說陳韻如在1999年會死掉是什麽意思?”
吳文磊見他一臉認真與擔憂,忍不住笑出來:
“你偷聽了多久?沒想到你這麽關心你姐姐!”
陳思源漲紅了臉,連忙否認:“我哪有關心她!哎呀,舅舅,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真的相信她說的話嗎?”
吳文磊回頭看了看,確定陳韻如沒有跟出來,這才將陳思源拉到一旁,低聲說:“怎麽可能?你姐腦子撞壞了,我腦子可沒撞壞!我跟你說,你姐會這樣胡思亂想,以為她來自未來,應該和上次撞到腦袋有關,如果現在強製帶她就醫,很可能會引起她反彈,病情更加惡化。”他再次看了看身後,確定無人後,才繼續說,“我現在隻是先順著你姐,安撫她的情緒,我跟你媽這陣子會多關心她一些,但要是情況一直沒改善,恐怕還是要送醫院。”說完後,他歎了口氣,語氣裏滿是惋惜,“好好的一個人,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可是……”陳思源遲疑地說,“我覺得她真的很不像以前的姐姐耶,會不會……”
會不會,其實她說的都是真的?
她現在真的不是陳韻如?
吳文磊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說:“陳思源,這話跟我說可以,別跟你媽說,要是讓她知道,她女兒覺得自己來自未來,她兒子也真的傻傻地相信,一定會把你們兩個一起拖去廟裏收驚。”
陳思源還想說什麽,卻被吳文磊打斷:“好了,你倆都乖乖的,別吵架,別給你媽添麻煩了。”說完他便邁開腳步離去。
陳思源囁嚅著:“誰敢和那個瘋女人吵架啊……”
盡管舅舅不信陳韻如的說辭,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卻是信了幾分。
以前的陳韻如跟啞巴一樣,凶她也沒反應,現在卻像是炸藥,一碰就爆炸。
這根本就不像以前的陳韻如,要說完全換了一個人倒是有可能。
她聽了吳文磊的建議,開始回到學校,繼續上課。
盡管她隻是想好好扮演原來陳韻如的角色,但與原本的陳韻如截然不同的個性,還是讓眾人看出了異樣。
譬如,當找不到人組隊的同班同學,抱著試探的心情問她要不要一起組隊參加周六的班際籃球比賽,她一口就答應,同學甚至還反應不過來,以為自己聽錯了。
籃球比賽當天,她更是大出風頭,運球、搶斷、切入上籃得心應手,三分球更是神準,整場比賽幾乎全靠她一人得分,吸引了許多人圍觀。連李子維都聽到了風聲,一比完自己班上的球賽,就拉著莫俊傑去看熱鬧,然後目瞪口呆。
沒想到陳韻如平日看起來文文靜靜,打起球來居然是個狠角色!
圍觀的學生越來越多,其中有許多聞風而來的男學生,他們都驚異地看著陳韻如,仿佛她不再是路邊那塊不起眼的石頭,而是一顆在陽光下閃著耀眼光芒的鑽石。
莫俊傑納悶:“她什麽時候會打籃球了?”
李子維看得正精彩,回他一句:“管她什麽時候學會的?先替她加油再說!”說完他雙手放在嘴邊,朝著球場上的陳韻如大喊:“陳韻如,你要是輸了就要請我吃鍋燒意麵!”
莫俊傑差點兒翻白眼:哪有這樣加油的?
正準備運球進攻的陳韻如聽見了,轉過頭來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然後三分線外出手投籃。漂亮得分!
場邊湧出一聲聲歡呼,陳韻如抹去臉上的汗水,和隊友相視一笑。
頓時場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也包括了某個人。
比賽結束後,李子維興衝衝地跑去找陳韻如,問:“你打籃球居然這麽厲害,怎麽都沒告訴我們?”
她脫口就說:“我高一就在女籃校隊了。”
“你參加過校隊?”莫俊傑有些錯愕。
怎麽可能?
“我高二也在校隊,怎麽不知道你有參加女籃校隊?”李子維問。她一愣,連忙說:“我是說……我從小就希望能參加校隊,所以一直在偷偷練習籃球啦!”
李子維笑著說:“我以前覺得你真的超級孤僻,每次看到你都是一個人,也不主動跟人說話,沒想到受傷醒來後,完全變了一個人,連籃球都會打了!”他忽然一臉認真地湊到陳韻如眼前,說,“其實,我早就懷疑你根本不是陳韻如。”
她頓時覺得自己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被看出來了嗎?
李子維一臉正經地問:“你有雙重人格對不對?”然後他伸手敲了敲她的額頭,說,“哈囉,裏麵的陳韻如,你有聽到我說話嗎?聽到請回答。”
什麽啊!搞了半天,這家夥隻是在開玩笑?
她用力推開他的手,不耐煩地說:“別鬧了啦!我才不是雙重人格!”頓了頓,又說,“我之所以變得這麽高調,是因為……希望更多人注意到我,尤其是襲擊我的凶手。”
要她壓抑原本的性格去扮演陳韻如,她根本做不到,但換個角度想,這麽高調的陳韻如,必然會引起凶手的注意,很有可能讓凶手再度出現。
李子維與莫俊傑聽完她的解釋,麵麵相覷,臉上盡是擔憂。
兩人還沒開口,她便繼續說:“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但你們想一想,凶手之所以沒再來找我,除了知道我醒來後忘記案發過程,更多的是因為過去我總是悶不吭聲,看起來膽小又好欺負,凶手一定認為,就算我想起來了,也不敢說出真相。但現在看到我這麽高調顯眼,如果你們是凶手,難道不會覺得哪裏不對勁嗎?甚至會覺得很不放心,害怕我是不是已經想起了什麽,對嗎?”
兩人聽完她頭頭是道的分析,不禁都點頭認同。
她又說:“如果這時候,我故意讓身邊人傳出消息,說我已經隱約想起來當時發生了什麽事,要是凶手知道了,會有什麽反應?”
李子維立刻反對:“不行!就算你這樣做能引出凶手,你自己也會有危險!上次就已經差點兒沒命了,要是這次你又落單被襲擊,說不定會真的沒命!”
莫俊傑也說:“他講的沒錯,我也反對你用這麽危險的方式引出凶手,這種事為什麽不交給警察去做呢?”
她看著他倆,歎了口氣,說:“你們就是太天真了。你們以為警察時間很多嗎?他們會為了一個襲擊案不眠不休地追查嗎?如果我當初就死了,變成命案,或許還有可能。可我現在人好好的,又記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警察很可能就暫時忽略了這個案子,或者隨便找個人當替死鬼——”她望向莫俊傑,“莫俊傑不就是這樣被懷疑的嗎?”
這番話說得兩個男孩無法反駁。
“其實……雖然我還想不起來當時的事發經過,但最近常有個畫麵隱約閃過我的腦海,就是凶手抓住我的時候,身上穿的是我們學校的製服。”
兩個男孩幾乎同時倒吸了一口氣——
凶手居然很有可能就在學校裏?!
班際籃球比賽結束的隔周,趁著中午吃飯時間,一個男學生手裏拿著籃球比賽的相簿,衝到八班的教室裏喊:“這次班際籃球賽的照片出爐囉!要加洗的快來登記,女生組的也有哦!”
“有沒有二班蔡雯柔的?”立刻有人大聲問。
“我要音樂班簡嘉玲的,有她的照片我就通通加洗!”
“有二班陳韻如的嗎?”
幾個聒噪的男生忽然安靜下來,很有默契地互看一眼後,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你也注意到陳韻如了?”
“對啊,最近發現她笑起來蠻可愛的,以前都沒注意到。”
“我也覺得她最近變得比較可愛,以前還覺得她很陰沉。”
“沒想到她其實是個超級正妹!”
“所以到底有沒有陳韻如打球的照片?”
“有啦,在這兒。”拿著相簿的男學生翻到其中一張照片,正是陳韻如帶球上籃的英姿。
眾多男學生再次吵嚷起來,紛紛搶著要登記。坐在教室前方的班長謝宗儒原本正在看書,聽到了這群人的躁動聲,放下課本,起身走到大家麵前。
男學生們停下吵嚷,其中一人說:“班長,吵到你囉?我們很快就弄好了。”
隻見平常斯文靦腆的班長,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也想加洗一張陳韻如的照片。”
眾人聞言都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噓他:“班長也會洗女生的照片啊!你是不是暗戀陳韻如?”
班長隻是微笑,登記完之後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沒有人發現,在他的課本裏,早就夾了一張陳韻如的照片。
照片裏的陳韻如,在32號唱片行裏的櫃台前看店,正閉著眼睛,陶醉地聽著音樂。
要把陳韻如的日子過好,要擔心的不隻是曾襲擊她的凶手會不會再次出現然後對她下手,還得應付每天的大考、小考以及周考和模擬考。
脫離學生生涯已久的她,原本還自信滿滿,卻在看到發下來的考題時,才發現1998年的教材根本和她記憶中的不一樣,她拿著筆足足愣了十秒鍾,才開始一題一題地尋找自己會做的題目,然後發現,她根本一道題都不會。
拿著“滿江紅”的成績單回到家,原以為母親會狠狠責備,沒想到母親隻是抱住她,心疼地說:“乖女兒,我知道你的腦袋還需要時間複原,能考成這樣,我已經很欣慰了。”
在一旁的陳思源一臉難以置信:“媽!她全班倒數第四名,全校倒數二十七名耶!她至少退步兩百名耶!這有什麽好欣慰的?欣慰她變笨了嗎?”
母親完全忽略兒子,繼續抱著她安慰:“媽媽從來沒有覺得弟弟比你重要,你們在我心裏都同樣重要。”
想想當初若不是因為她和丈夫離婚時爭奪撫養權完全沒有和女兒討論,讓韻如感到被忽視、心裏受傷,也不至於發生這些可怕的事情。
然後她將一旁看傻的兒子也抱入懷裏,說:“你們兩個,我一個都不會扔下,我會更努力賺錢,把你們都留在我身邊。”
陳韻如心中一酸,低下了頭,不自覺地也回抱了這個女人。
之後,母親匆匆趕去上班,隻留下兩百塊錢讓姐弟倆解決晚餐。
她帶著陳思源到外麵吃飯,看著狼吞虎咽的陳思源,忍不住好奇地問:“喂,陳思源,你那天幹嗎要離家出走?”
陳思源不改“中二”小屁孩本性,一開口就是:“關你屁——嗚嗚……”張開的嘴被陳韻如塞了一整顆鹵蛋,差點兒沒噎死他。
“我好聲好氣問你話,你最好乖乖回答,別在那邊出口成髒,聽懂沒?”她瞪著陳思源,還掰著自己的手指關節,一副大姐頭隨時準備要開扁的模樣。
陳思源看了姐姐一眼,才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那天你跟爸媽吵架,我在房間裏其實都聽見了。”
那天父親好容易回來一趟,一開口就談離婚,還要帶走兒子,母親情急之下有些口不擇言,讓陳韻如覺得自己的父母親根本就不想要她這個女兒,隻想要陳思源這個兒子。
陳思源故作小大人模樣,說:“從小到大,爸媽就一直重男輕女,你討厭我也很正常,反正我也沒有很喜歡你。”他轉過頭,刻意不看陳韻如,“我隻是……隻是看不順眼他們這樣對你,所以才……啊,算了,講了你也不會懂,不想講了啦。”
見到陳思源鬧別扭的模樣,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便問:“你是不是覺得,你走了,爸媽就不會拋下我了?”
陳思源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否認。
“你一直以來都這麽欠揍,該不會是想讓媽媽更喜歡乖巧文靜的陳——”她意識到自己又抽離了陳韻如的身份,趕緊更正,“你是不是想讓媽媽更喜歡我?”
“不要臉,還好意思說自己乖巧文靜,現在根本就像大姐頭——啊,不要揉我頭發啦!”他以為陳韻如接下來要狠狠捶他,卻沒想到,她揉完了他的頭發,輕輕一笑,讚許地拍了拍他的頭。
她笑著說:“不管以前如何,現在我還蠻喜歡你的,謝謝你這麽為陳……這麽為姐姐著想。”
陳思源臉有些紅,一麵閃避她的手,一麵故意說:“誰為你著想啊,自作多情!”
“起立!敬禮!”
下課鈴響,在班長的口令下,全班同學一起站起來向老師敬禮。
講台上的老師又交代了幾句後,便離開了教室,同學們也紛紛收拾書包離開。
這時一個男同學的聲音傳來:“莫俊傑,外找!”
莫俊傑與李子維同時往教室外頭望去,竟然是陳韻如。
班長謝宗儒也望向陳韻如,隨即像是怕被人發現般迅速低下了頭。
李子維看著莫俊傑走向陳韻如的身影,不覺間有些介懷。
搞什麽,居然隻找莫俊傑?
陳韻如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莫俊傑說:“我今天看到全校排名成績單,才知道你成績這麽好。那個……你知道,自從我受傷後,記憶力變得有些差,課本裏很多東西我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
沒等她說完,莫俊傑就接口:“好。”
她愣了愣,反問:“我還沒講完,你在好什麽?”
“你是希望我可以幫你補習,對吧?”
她露出略微吃驚的表情,點了點頭。
莫俊傑觀察真是入微,她話都還沒說完,他就已經知道她在想什麽了。
“你需要我教你什麽?”莫俊傑問。
她馬上從書包裏掏出數學課本遞到他麵前,露出求救的眼神,說:“莫老師,麻煩你了!”然後她看見李子維背起書包正要往外走,便喊住他,“李子維,你這個全校倒數第五名的,要不要一起來補習?”
李子維一臉滿不在乎地說:“我不需要。”
她忽然想起李子維說過,他高中畢業後,全家就要移民到加拿大了。
她不自覺脫口而出:“對喔,你畢業之後就要——”
李子維連忙使眼色打斷她。
“李子維畢業之後要怎樣?”莫俊傑問。
她一時詞窮,李子維自己跳出來打圓場:“我跟陳韻如說過,高中畢業之後,又不是隻有念大學這一條路可以走,我可以先去做其他事情啊!大不了,重考不就得了。”
但莫俊傑還是隱約察覺到了李子維似乎有事情瞞著他。
李子維似乎怕他追問,隨便找了個借口便先溜了。
“那我們去圖書館吧!”莫俊傑隻好對陳韻如說,“先從最簡單的數學公式開始。”
他背起書包,跟著陳韻如離開,教室裏隻剩下幾個人還坐在位置上。
班長謝宗儒拿著筆,仿佛很認真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麽,但其實他什麽都沒寫,隻是不斷在空白的筆記本上用力地畫著旋渦,那幽黑的巨大旋渦一如他此刻的眼神,深不見底,令人膽戰心驚。
李子維騎著車,隻覺胸口莫名地煩躁,不覺越騎越快,還差點兒闖了紅燈。
他到底是怎麽了?
是因為陳韻如主動來找莫俊傑,而不是找他嗎?
可是他不是應該要替自己的好友感到開心嗎?
那他現在是在煩躁個什麽勁?
忽然,一陣熱騰騰的甜甜的香氣飄來,他轉過頭,發現不遠處正好有一家賣白糖粿的攤販,便將摩托車停在一旁,下車朝攤販走去。
當他手裏拿著剛炸好的白糖粿回到摩托車旁,正要大口咬下時,看到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不知何時出現在一旁,大大的雙眼直盯著他手上的白糖粿。
他慢慢把白糖粿移到左邊,小女孩的頭也跟著轉到左邊。
他再把白糖粿移到右邊,小女孩的頭也跟著轉到了右邊。
“你想吃啊?”他好笑地問。
小女孩立刻點頭如搗蒜,還吞了好大一口口水。
他把白糖粿遞給小女孩,她毫無戒心地接了過來,馬上開吃。
“你媽媽沒有教你,不要隨便吃陌生人給的食物嗎?”他失笑。
小女孩狼吞虎咽,完全不理他。
“你家住附近嗎?”他左右張望都沒見到小女孩的家人,隻有她獨自在這裏,感覺有點不對勁。
小女孩吃完了白糖粿,才說:“我迷路了,找不到阿嬤。”
“什麽?你迷路了?”他大吃一驚。
迷路了還能這麽鎮定地向陌生人討食物吃?
他得趕快帶這孩子去找警察,她的家人一定很著急。
誰知道,他一說要去警察局,小女孩便放聲大哭,嚷著不要去警察局。
李子維無奈,更怕被人誤會是誘拐犯,隻好答應不帶她去。
可是總要把這孩子送回家吧?
“那你想想,還記得阿嬤家在哪兒嗎?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小女孩吸吸鼻子,想了想,天馬行空地說:“有一個白白的、高高的、紅色尖尖的屋頂,還有海哦!”
這是要玩猜謎遊戲嗎?
“白白的、高高的、紅色尖尖的屋頂?啊!我知道了!你阿嬤家在安平對不對?”他說。
小女孩卻一臉迷惑地搖搖頭,還問他:“安平是什麽,可以吃嗎?”
李子維差點兒昏倒。
看來,隻能先把小女孩帶到安平附近轉一轉,希望她能認出阿嬤家。
小女孩也不怕生,像是非常信任他,聽話地戴上對她而言過大的安全帽,爬上了摩托車。
他載著小女孩來到安平,停好摩托車,牽著她的手在大小巷弄中尋找她的家人。找了一陣子,小女孩忽然扯扯他的手,示意他停下。
“怎麽了,是不是找到阿嬤家了?”他問。
“我口渴了,想要喝東西。”她指著一家冬瓜茶攤販。
這個小吃貨!
他無奈,隻能掏出口袋裏的零錢去買冬瓜茶。
買完一回頭,發現小女孩又跑不見了,四處張望,才看到她正在做椪糖的攤子前,專注地看著老板做椪糖。
在湯匙裏加上一點水、一點糖和一點蘇打,加熱後竟然可以膨脹成好大一塊糖餅,真是太神奇了!
老板問她要不要也試試看,她連忙點點頭,但一下子就失敗了。正苦著臉的時候,李子維來到她身邊蹲下,笑著拉起她的手教她做。
李子維做得很成功,小女孩一臉崇拜地看著他。
李子維被喚起童心,加上想讓小女孩開心,幹脆牽著她一邊在老街上遊玩,一邊尋找她的家人。
玩完了射氣球,又跑去玩打彈珠,還去撈金魚,李子維樣樣精通,小女孩看他的眼神更加崇拜了。
當李子維把一袋金魚遞給她的時候,她忽然問:“大哥哥,你有沒有女朋友啊?”
“沒有。”他說。
“那你有喜歡的女生嗎?”小女孩又問。
李子維心裏馬上浮現出陳韻如的臉龐,但馬上又搖了搖頭,說:“沒有。”
“真的沒有?”小女孩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的問題怎麽那麽多啊?”李子維轉過頭,掩飾自己的些微心虛。
小女孩望著他,若有所思。
之後兩人經過一家百元牛排店,煎肉的香氣讓小女孩的肚子“咕嚕嚕”地叫了起來。
“大哥哥,我餓了。”
“……”
小孩子的胃真的是無底洞啊,李子維想。
“大哥哥,那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
他正細心地將牛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好讓小女孩方便入口,聽到這句話,刀子一滑,差點兒從他手裏飛出去。
然後他緊張地左右張望,生怕別人真把他當成誘拐孩童的變態。
“你在胡說什麽啊?”他一邊將一小塊牛排放入小女孩麵前的盤子裏,一邊說,“快吃快吃,吃完趕快去找你的家人,不然我都要被你吃垮了。”
小女孩卻沒有立刻開吃,而是眼睛閃亮地看著他,說:“那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問完就不問了。”
“好啦,隨便。”李子維已經有點自暴自棄,他實在不會應付小孩子。
“大哥哥,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
“等你長大了,我再告訴你。”
“不要,我現在就要知道!”小女孩任性起來,還說,“你不告訴我,我就要哭哦!”
李子維倒吸一口氣,要是這小鬼真放聲大哭起來,他可是有理說不清,鐵定會被當成誘拐兒童犯啊!
他隻好放下刀叉,開始認真思考:他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女生?
然後,一個人影就這樣鮮明地出現在他麵前。
“大哥哥,你想完了嗎?”小女孩問。
“我喜歡的女生嘛……要個性開朗獨立,有自己的想法,而且麵對問題從來不會害怕,勇於挑戰……”原本,隻是想隨便說兩句敷衍一下,但腦海裏卻不斷出現那個女孩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講著講著,他不覺單手撐住下巴,說出了自己真正的內心感受,渾然忘了在自己麵前的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小女孩。
“她會說一些我根本聽不懂的話,但反而讓我更好奇,更想要了解她……”
像是,老是喊他王詮勝,或是不斷述說一個仿佛很遙遠卻又很真實的夢境。
“有時候很成熟,有時候又很幼稚……”他臉上露出微笑,“笑的時候很漂亮,哭的時候讓人心疼……”
看見她流淚的模樣,會讓人很想抱著她、安慰她,說不要再哭了,他哪裏都不去,會一直陪著她。
他忽然略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還沒有喜歡過哪個女生,但跟她在一起的某些時刻,我會覺得我好像是喜歡上——”他停住,終於意識到自己真的喜歡上了陳韻如,臉色不禁微變。
她可是莫俊傑喜歡的女生耶!
他這樣豈不是奪人所愛?
可是……可是他就是喜歡上了,這下該怎麽辦?
小女孩早已吃完了李子維替她切好的牛肉,開始呼嚕呼嚕地吃起通心麵,小小的臉蛋幾乎被黑胡椒醬沾滿了一半,還不忘說:“大哥哥,我覺得你喜歡的那個女生,和我好像哦!”
正在煩惱的李子維聽她這麽一說,“撲哧”笑出聲,伸出手指戳她臉頰,調侃道:“你少臭美了!吃得滿嘴都是!我才不喜歡肮髒鬼!”一邊說一邊拿起餐巾紙替她擦嘴,“快點吃,吃完再帶你去找家人,不然天都要黑了,他們一定擔心死了。”
吃完牛排,他慢慢地騎著摩托車,帶著小女孩挨家挨戶尋找家人,騎到一處巷口時,她忽然手指著巷內一整排透天厝中的一戶,說:“阿嬤家!”
他在巷口停下摩托車,牽起小女孩的手,來到門口按下電鈴,門一打開,正是心急如焚的阿嬤,見到小女孩立刻抱住她,又氣又急地說:“你是跑到哪裏去了?你媽都報警了!”
“我迷路了嘛!是大哥哥送我回來的。”她指著身後的李子維,“而且大哥哥還請我吃了好多東西哦!”
阿嬤聽了,不住地向李子維道謝。
見小女孩終於找到家人,他鬆了好大一口氣,轉身離開前還不忘叮嚀她:“以後不要再這樣亂跑了,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麽善良,好好記住了。”
他走到巷口,發動摩托車離去,此時小女孩忽然掙脫了阿嬤的手,追了上去,不舍地大喊:“大哥哥,你不要忘記我哦!”
他回過頭,笑著回喊:“好,我不會忘記你的。”
“我叫黃雨萱,說好了,一定要記得我哦!”小女孩稚嫩的聲音傳到他耳裏,一瞬間,他覺得這名字很耳熟。
黃雨萱……黃雨萱……
對了,他想起來了。
在陳韻如描述的那個夢裏,她說她就叫黃雨萱,而他也不叫李子維,而是叫王詮勝。
“在那個夢裏,我們在台北租了一間小公寓。一開始,其實我很不喜歡那間房子,可是慢慢的,看著房子裏多了我們一起買的家具,多了我們一起拍的照片,多了很多很多我們一起留下的痕跡,我就越來越喜歡那間房子。喜歡到,當我們存夠了錢,想要換一間更大的房子時,我卻舍不得搬走了……”
那時候,她眼裏閃動著的微光,以及洋溢著幸福的側臉,至今仍讓他著迷。
他甚至隱約地希望,自己真的就是她夢裏的王詮勝。
黃雨萱……
他停下摩托車,回頭望了一眼。
小女孩見到他回頭,興高采烈地對著他不斷揮手,大喊:“大哥哥,千萬別忘了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