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兩三天的功夫,這些大黑鳥就在村委會院子裏築起了一大片巢,在那些樹上掛著遠遠看過去就像是那打碎了的黑瓷碗底卡在了樹叉叉上。
但誰又那閑工夫留意那大黑鳥築巢的事呢,這幾天裏,這村委會門就沒關過,來來往往的人把那門檻都快要磨平了。
出事那天,溫文開著拖拉機剛到村口,就被那閑站的村民們給堵了。那些村民們還不知情這鐵礦廠發生了多大的事,就都一個個仰著脖子圍了過來,問那劉建功為什麽在大喇叭上通知讓那鐵礦廠關門,劉建功就站在那車廂上,和大家解釋說過不了幾天就又開張了。
那下麵的人們就開始嚷嚷,說這一關這幾天他們喝西北風去麽,肯定要耽誤他們掙錢,最可恨的是竟然還有幾個人在問,什麽時候輪到買他們家的地。
一提到賣地,那人們就一副眉飛色舞的神色,有的人就說那四方墩價錢都給到一萬了,然後人群就向劉建功建議說,那鐵礦廠占著溫家莊的地肯定要比其他地方給的價高些。
溫文坐在那拖拉機頭上,一言不發,隻是呆滯的看著他們、聽著他們說話。
劉建功也越沒心情再和他們繼續說了,有可能是那車廂側板高的緣故吧,裏麵躺著的老太太和龍龍想必是大家都沒看見,但那白三愣媳婦和選子兩口子都成那副模樣了竟然也沒人問,劉建功見他們還叨叨的在說那地的事,就往車廂裏看了看,有那幾個好奇的人就腳踩在那輪轂上,探著頭跟著往裏麵看。
然後都臉色一變,從那車上滑下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其他人然就好奇的看著這幾個人,雜七雜八問他們看到什麽了。
那些人還沒回答呢,那選子媳婦就站了起來,這才人們目光都向她看去,見她臉色慘白、頭發散亂都快成了鳥窩、還有那通紅的眼睛,那惡狠狠的眼神就像是要把這些人吃了一樣的。
下麵就有人問:“選子媳婦,你那是咋了?”
竟還有幾個沒長腦子的人一旁悄聲說:“肯定是被選子逮現行了!”
溫文看了看那幾個人,都是村裏的幾個光棍漢,他們的眼神裏倒有幾分“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醋意。
劉建功肯定也是聽見了,氣的都說不出話來,幹瞪眼用手指著。
但那選子就好像是沒聽見話似的,仍舊癱坐在那。
這小一會,剛才那幾個探頭看的人才回過神來,其中一個顫抖的說道:“死人”邊說邊左右看著人們。
那人們就像被被提溜著線控製的木偶人,就一齊湊在車廂邊,墊腳往裏麵看。
“媽呀!”那幾個老婆子被嚇的不輕。
人們就像又被牽著走一樣,齊齊的往後退了好幾步。這倒一下安靜了,隻聽那地頭裏蟲鳴聲響成了一片。
溫文也沒再等,就發動著拖拉機,繼續往前開了。
還差那麽幾米遠就要到白家院子了,突然白三愣媳婦開口了,她說:“文文,在這把你奶奶放下吧!”
溫文把拖拉機停好,然後和劉建功一起把老太太抬進了東屋擱在了炕上。這家此刻就白三愣媳婦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在院門口,劉建功給溫文交待了幾句讓他暫先留下,幫著照看下這個家。然後那劉建功往車頭上一坐,那拖拉機打著火後就“突突突”的叫著繼續往北走了。
溫文望著那拖拉機漸遠的影子,內心無比的矛盾。人性?善惡之分,何為善、何又為惡?就比如此刻拖拉機上的這幾個人,龍龍那調皮的頑童自然不議,那剩下的幾個人呢?一個女人、虛榮愛美、甚至行為還不檢點;那個男人呢?明知自己頭上戴著那綠帽子還不敢言語,窩囊但又好占點小便宜;那劉建功呢?油腔滑調、愛拍馬屁、欺軟怕硬,貪圖名利。
這是惡是善?其實人性本善,我們初讀《三字經》時,就學到“人之初性本善”,但因環境不同造就的人也就有了善惡之分,一個人在遵從道德的底線時,對他人不造成傷害時這並不能稱之為善但也不能稱之為惡,就像太極、或者是黑夜白日的過渡時都會有那麽交融的一瞬間,而這個世上大部分的人後來都是處在這條線上,既受製於利益、虛榮、物質的蠶食,又被道德、良知、法律所規矩,也許這些人就是所謂的普通人吧。
但此刻溫文一路從鐵礦廠開車回來,感受更多的是這些普通人內心天平的傾斜,是向善的。
等劉建功把拖拉機開到了選子院門口時,那選子媳婦忽然就變了卦,抱著龍龍尋死覓活的就是不下車,劉建功好費了一番口舌,就差下跪了,但還是說不動那媳婦的心。那選子前麵都把院門開了,見老婆這牛軸樣,也就衝那門發火,狠踢了幾腳後,就跳上那拖拉機,開著就往村委會方向去了。
劉建功一看,心裏暗自一驚,不好這是要“耍賴皮”啊!看來這回這事,也夠他劉建功喝一壺的了。就忙跟在後麵追去了。
等他到了村委會門口時,那拖拉機已在大門口橫的了。
他往裏麵看了下,隻見那幾個村幹部此刻都被“攆”了出來,正在院裏急的轉圈圈。而那屋子裏那媳婦又在哭了。
劉建功就咳了一聲進了院子。那院裏的人就像是看到了救星,忙朝他過來,邊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劉建功就擰著眉頭,問了一句:“誰有煙?”
其中一個人就給他點了支,然後大家都等著他說話了。
劉建功往那樹上看了看,斜著眼說:“看來這“鐵礦廠”要黃。”這答案自然不是人們想要的,大家就指著那屋裏問裏麵是怎麽一回事。
劉建功還在朝那樹上看,然後從叼著煙的嘴角漏出了幾個字:“掉求選沙的水坑了。”
劉建功說完看了看大家夥,然後把煙夾在手裏,問道:“你們說說這事該咋辦?”
這三四個人就開始互相討論著。
“得找那有財鐵礦廠賠!”
“他家就沒責任了,不好好管孩子?”
“你還是不是溫家莊的人了,胳膊肘往外拐!”
“那這樣責任對半,你們覺得咋樣?”
劉建功就抽著煙,一邊聽著。這“責任對半”倒提醒了他,是呀,這樣一來那“挖沙運動”還能再繼續進行下去,他想想自己也馬上快要退休了,臨了幹點業績出來,到鎮裏尋摸著個職位再退是最好不過了。
劉建功就又咳嗽了一聲,打斷了他們的討論,就說:“我給你們講講這事情,你們趕快寫份報告給我,順帶通知下龐鳳山和康恒泰。”他這樣做是有道理的,有時候,對於一個村子來說,那德高望重的要比他這個管事的官說話要好使的多。
安排完大家就分頭行動去了,劉建功又看了看那樹上蹲著的大黑烏鴉,心裏嘀咕著:“李所長該回去了呀!”
溫建明趕著那牛車,這會終於到村口了。
他一到村口,那人們又就圍了過來。
老黃牛被嚇唬住,就不往前走了,那老婆子就一個接著一個問,“溫四子,你這一身泥是不是和那個老相好的鑽玉米地去了?”
溫建明沒說,老黃牛倒“哞”的叫了一聲。
“你到那河壩地割草,就沒聽見或者見著個啥?”
溫建明那臉上帶著苦笑,搖了搖頭。
“唉,四子你說,那鐵礦廠是不是真關門了?你回來時,南路來沒來賣沙的車?”
人群裏就有人說了:“你這個老婆娘,眼裏就隻剩下錢了。”
這女人就說:“我還指望那鐵礦廠給我兒娶媳婦咧,還等的抱孫孫呢!”
人群就一片唏噓聲。
溫建明趁著說了句:“你們剛才看見我兒開拖拉機回來了沒?”
人們一下仿佛想到了什麽、瞬間安靜了下來。然後一個人說:“四子、對不住啊!”
溫建明那心就又亮了一點,終歸人們還是沒有到那種麻木不仁的地步,大家還都知道人死了是要痛苦難過的。
然後又有人說溫文在白家呢。溫建明就嗬斥了一下牛,牛頭前麵的人就讓開了道,這老黃牛就往白家院子走了。
等溫建明走到大門口時,就見白家的幾個本家也剛好趕來了,他們看著溫建明這髒兮兮的樣子,眼角那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此時仿佛溫建明就是那白三愣,來的人都一個個擁抱了溫建明,讓他節哀。
溫建明那老淚縱橫,把幾個人都讓進了院子。
溫文見父親他們進來了,就出屋迎去。那些人見了他後倒先驚訝了一下,是啊!這可是白家,但此刻卻是他溫家爺倆在給第一時間操持著,誰能不驚訝呢?但話又說過來,誰都知道溫建明是和白三愣拜了兄弟的,而白三愣此刻不在,溫建明盡孝也理所應當。
來人進了東屋後一一跪拜了白老太太,然後就從東屋裏退出來,到西屋開始商量接下來的事,溫建明順便那在鐵礦廠發生的事也一並講了。
白家人聽後自是不願意,嚷嚷著現在就要去村委會找劉建功要說法去。溫建明就一旁勸說,說這天氣炎熱,讓老太太就這麽待在家裏,那怎麽行的通,要眾人還是想著先把老人入土為安為好,雖然這有財鐵礦廠脫不了幹係,但那劉大腦袋一跑,金老板又在外地,這事怎可能一時半會解決的了,白家人一聽也覺得溫建明說的有道理,就暫時把找村委會的事擱在了一邊,繼續商量著如何操辦老人的喪事了。
而白三愣此刻正在縣醫院救治,慶幸的是他已經從昏迷中清醒了過來,醫生給出的診斷是,腦震**和腰椎受損,也不需要住院,隻回家調養幾天就好了。這消息讓溫建明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而且白三愣媳婦也給白秀前麵打過電話了,讓她先去縣醫院,想必白秀再過一會就該到縣醫院了,溫建明就跟柱子電話裏說讓他再等等,等白秀到了後,他們三人一並再回來。
溫文站在西屋裏聽完父親和柱子說的話後,那心除了也跟著寬了幾分外倒生出些思念來,他忽然想起白秀那清秀娟麗的臉龐了,不覺自己低頭笑了笑。
溫建明見兒子站在自己旁邊傻笑了一下,剛開始心裏有點不解,但很快就想明白了,然後用手在兒子後脖頸上輕拍了一下。
溫文臉上帶著幾分靦腆的羞色,抬頭看了看父親。
而溫建明此刻的心情確實比剛才要好點,他就微微揚了下嘴角回應了一下兒子。
看著家裏院裏的人們開始忙活了,而且也知道白三愣身體也無大礙,且一會就能回來,溫建明的心裏的愧疚感稍微輕了些,但隻是好了那麽一下,回頭一想到那龍龍的事就又讓他的心頭那麽一緊,那孩子前一刻還和自己鬥嘴,卻沒想到下一刻人就沒了。
所以說,命運就是這樣,有時你根本說不準下一刻將要發生的事,唯獨一定要把當下活好,幹什麽事一定要三思而後行。
這揪心的愧疚感,讓溫建明又擰巴起了眉頭,他心裏暗自發誓,那鐵礦廠的賬遲早要算,就算拚了他這把老骨頭,也要給這死去的人討要個說法,但此刻他隻能壓著火。
溫建明往牆上看了一眼,都下午四點了。他忽然才意識到自己午飯還沒吃,肚子裏就跟打鼓一樣,溫文呢,真還像是這個家裏的人,這會幫著他三媽忙前忙後的,那表下麵就是兩副相框,這西屋是白秀住的,溫建明來了那麽多次還是頭次進來,他就湊在相框跟前,細細看了一番,這一框子照片還是數那白秀俊哪,那眉眼長得,就像東東說過的:“溫家莊最美的女人!”但又怎會局限於溫家莊呢?這裏麵從她小時一直到大學都有,溫建明忽然想起一個詞:“校花。”
溫文剛從外麵忙回來,見他父親在那相框跟前站著,便過去問:“爸你幹嘛呢?”
溫建明正盯著白秀照片看呢,這倒好被這小子給抓了個正著,就假裝往其他地方看,忽然他想起一個問題,便問:“你怎麽想起回來了,不上班了?”
溫文答道:“休了一年的假!”
那溫建明聽後眼裏居然滿是驚喜。
溫文不解的看了看父親,心想父親也不問問自己為什麽休這麽長時間假,反倒一副巴不得他別再走了的樣子。其實溫建明是在想“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扳倒這鐵礦廠他更多了幾分把握。
溫建明肚子又咕嚕嚕叫了,正好那玉梅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溫建明給兒子說:“讓你媽把飯熱好,咱爺倆馬上就回去!”
掛了電話後,溫建明領著溫文一道又去東房看了下老太太,溫建明在老太太耳邊輕聲說道:“媽,您放心!三愣哥他好著咧,後麵我和文文再過來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