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哭聲,引得那樹上蹲著的烏鴉又是一陣亂,幾片葉子伴著那“唰啦啦”的響,就落了下來。

剛好一片落在了溫文腦袋上,溫文把那樹葉從頭上往下一抹,隻感覺手裏一陣濕熱,把手湊在那燈光下一看,竟是那烏鴉拉的黑漆漆的一坨屎。

他本來就窩了一肚子火了,這倒好,連你這烏鴉也要往我們頭上拉屎了,那還能行?溫文打開手電,在地上尋了塊雞蛋大的石頭,然後用手電筒往樹上照去,不禁一驚,怪不得能弄出那麽大的動靜呢,這院裏的十來顆樹頭上幾乎站滿了這些東西,他就罵了句:“去求得!”那手裏的石頭也就丟了出去。

誰說夜裏的鳥不動,那是沒驚著它呢!這一石頭過去,你聽吧,那“呼啦啦”的扇翅聲震耳欲聾,把那屋裏的哭聲就蓋了過去,屋裏的人們都驚呆的向著院裏望,隻見一個人在那院中間,兩腿呈箭步彎曲,一隻手還做著拋物狀,頭仰望著。

屋裏有人就認出溫文來了,就在說:“好像是溫四子小子哇?”

“這孩不是在伊城了麽,甚時候回來的這是?”

屋裏就開始七嘴八舌的討論起來。劉建功那眉頭緊皺著,他不禁心裏生出幾分怯意來。

溫文又拿手電筒照了照,見那滿樹的烏鴉飛盡了,他才心滿意足。然後把手電筒往口袋裏一塞,就大步朝那屋子走去。

溫建明蹲在那窗跟底,看著兒子一步步靠近了過來,心裏那膽怯似那飛走的烏鴉,腿腳一下就來了力氣,筆直直的站了起來。

這把屋裏的人們又是一驚,尤其是剛才在說風涼話、在給他扣帽子的那些人,沒想到這“隔牆有耳”,被聽了個真切。

溫文進了屋子,人們那吃驚的眼睛就從窗戶一下子就移到了他的身上。

忽然被這麽多雙眼睛盯著,溫文倒有點手忙腳亂了,那嘴巴也緊張的說不出話來。索性就那樣機械的繼續往裏走,站在門口的人們就看著他邊讓了條道出來。

這龍龍此刻就躺在那張會議桌上,7月的天畢竟是熱,龍龍那身子都有點發烏色了。這不大的地方那汗味混著煙味有點難聞。

選子兩口子並排坐在那桌子旁,一個拉著龍龍的手,一個在龍龍的臉上撫摸著,那傷心欲絕、痛哭流涕的模樣,讓溫文心裏又是一陣難受。

人隻有自己經曆了生死別離才會明白此時此景別人心裏的苦。

而劉建功就坐在桌子的對麵,身邊緊挨著坐著一個和他差不多年齡的女人,那女人兩眼腫著,看樣子是剛剛哭過。

劉建功看了一眼溫文,然後貼在那女人耳邊說了幾句話,那女人臉色就由吃驚中緩和了過來。

“你就是溫四子小子?”那女人忽然開口問道。

溫文點了下頭。

那女人正要說第二句話,溫建明就進來了。

溫建明兩眼瞪著,他是真想把這劉建功和那女人給提溜起來,把話問個明白,但一看那選子兩口子還在難過,就把話憋了回去,然後走到選子背後,把手放在了選子的肩膀上。

選子回過頭來,這三十來歲的後生仿佛一下老了許多,他無力的問道:“叔你來了!”

溫建明那眼裏就帶了淚花,他說:“你怨叔不?”然後屋子裏的人就都靜了,支棱起耳朵等那選子的答複了。

選子看了一眼桌子對麵,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這事不怨叔!”

選子的話一出,溫文看見那劉建功和那女人臉上堆滿了尷尬。那女人還想說,溫文就鼓起勇氣來把話接過來了。

“劉叔,您說的對,咱們說話做事是得一碗水端平了,可是您剛才那話怎麽說的?”溫文一臉怒氣問著。

劉建功那紅粉粉的臉就掛不住了,忙陪了笑,說:“大侄子,我們沒有怨你爹的意思,隻是……”他就卡在那隻是上麵說不去了。

倒是這女人一直想說話,終於找到機會把那嘴裏的話給吐出來了,她說:“你溫四子是不是這村的人?”

溫文一聽,這問的是什麽話,那還用問肯定是了呀!那女人看了下一圈屋裏的人接著又說:“是這村裏的人就有責任管,我那外孫大中午往河道跑,你怎麽也得嗬斥住他哇!難道你現在那心不覺得愧疚麽?”

這話把溫家父子倆問的一愣,溫文就看了父親一眼,隻見父親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自己也不知該怎麽接話了。

二大頭和馮德勝也進了屋裏,他倆站在那門口把剛才的話聽了個明白。二大頭咳嗽了一聲,人們就回過頭去朝門口看去。

二大頭就說:“你這老婆子,跟那瞎說個啥,那溫建明是你個甚,你平時傲氣的恐怕連個招呼都不跟人打哇!現在聽那求人耳旁吹風,你連個事理也不分了?”

這女人就看了看旁邊的劉建功。劉建功一臉怒色,這一屋裏,最不怕他,他也最拿那人沒辦法的就是二大頭了,二大頭早把那話撩了:“我光棍一條,怕他個求。”

這女人見劉建功被二大頭罵了也不吭氣,她也就腮幫子鼓了幾下不再言語了。

二大頭就頭一歪,看著溫建明意思是要他說幾句,溫建明明白二大頭的意思,但他也不想說了,此刻他心裏他還是愧疚的,真如那女人說的一樣,他為什麽當時不去嗬斥了那孩子們回去呢,哪怕把那孩子們硬捆回去也行呀!

這好一會了,那選子媳婦一直都是趴在孩子身邊抽泣著哭,這會她終於平靜了,立起身子來,那可人的眼睛通紅通紅,讓人不禁為之心疼。

這媳婦那小嘴撇著,把這屋裏的人又都看了一遍,然後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就想要哭,但還是忍住,就說:“你們都別爭了,除了那劉大腦袋外,我誰也不怨,誰也不恨。”

這話,屋裏的人應該都聽的明白。

說完話這媳婦眼睛就盯在了溫建明身上,溫建明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他不是在鐵礦廠還撞見她和劉大那袋幹那事了麽。

自打這鐵礦廠開起來後,來了這批侉子,附近十裏八鄉是被他們禍禍了多少婦女呀!那年輕的夫婦,丈夫外出打工,留了妻子一人在家,免不了有累有寂寞的時候,這些侉子就像是那蒼蠅,見縫就鑽,而且有些人見人家丈夫回來了,竟然還纏著人家媳婦,甚至還拿過去的事來威脅。至於這些女人得到的好處無非就是她家那鐵砂賣價高些。

但話又說回來了,蒼蠅不叮無縫蛋,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那選子把頭低垂著,真不知他此刻內心是怎麽想的,但從他的臉色上可以看得出來,他應該是無比難過的,當然還有那悔恨掛在臉上。

話既然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劉建功能看出來那選子媳婦也沒有繼續鬧下去的意思了,就趕忙抓住這個台階順著下了,他說:“俗話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咱們同住溫家莊這片地,同喝一口井,咱們畢竟連著根咧!”

他用餘光瞟了一眼選子媳婦,見那媳婦也沒什麽舉動,就又放心往下說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明天等李鎮長來了自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交代。”

劉建功說完話,旁邊那選子丈母娘一直給他遞眼色,但劉建功就是假裝沒看見。溫文站在對麵,他們兩人那臉上表情動作他看的一清二楚。應該這老婦人現在是在納悶了吧,她肯定沒想到劉建功那話變的如此之快,剛剛他還教她找溫建明的事呢,現在那好話倒全讓他說了,反而她這老婆子現在倒真成了惡人。

時間也不早了,眾人見沒事也就都散去了。那龍龍靜靜的躺在他母親的懷裏,坐上拖拉機也回家去了。

人一走完,這屋子也就空了、偌大的院子也空了,但劉建功沒那心情回家,他就又爬上了那院裏樹幹上掛著的吊床,然後往上麵一趟,但沒一會,那樹頭就又“唰啦啦”一陣響,劉建功抬頭看了看,隻見幾隻黑黢黢的影子在上麵,他罵了一句:“求鳥!”

這會這溫家爺倆已走到了自家的巷口,兩人一路上雖然沒言語,但此刻卻心照不宣的都停住了步子,繼續往南呢走還是要右拐,爺倆對視了一眼,但這黑黢黢的天又怎看得清對方的表情。

遲疑了一會,溫文先邁開了步子,往前走了段距離,他忽然停下來轉過身去,用手電往後照了照隻見那巷口父親已不再了那裏。

溫文繼續向南走著,他心裏想父親為什麽不和自己一起去白家呢?但溫文又怎會明白父親的心思。

溫建明肯定是想去的,但他覺得又不能,仿佛似有一條無形的枷鎖在約束著他,在他看來,雖然他已經拜了白三愣為兄弟,但那白家尤其是當那白雨霏在的時候,仿佛他根本是不可能真正融入到那個家的,白老爺子開鼓的事,可能就是白雨霏內心永遠無法解開的結,何必去了給白三愣添堵呢,倒真不如讓兒子去了,他做為一個晚輩,就算白雨霏對自己有再大的意見也是不會難為後輩的。

快走到白家院子時,那哭聲隔著牆就一陣一陣的傳了出來。溫文那心一下就碎了,眼淚忽然就湧了出來,自從文麗去世後,他那眼睛啊就不爭氣了起來,見不得那傷心的事、有時看個電影或是電視劇,裏麵那悲傷的畫麵時,他都要忍不住的要落淚。

人心,往往是這樣子的。心裏麵住著美好、善良,你見了那善良美好的事後,臉上會不由得微笑;心裏若住上了悲傷、哀愁,那麽自然見了那悲傷的事後,人就跟著哀愁了。物體與物體會產生共振,人與那有靈魂的東西會產生共鳴。

到了巷口,就見那門口右側懸掛著“告天紙”,紙條中間吊著一根黑漆漆的燒火棍。院裏的燈把這門口也照亮了一塊,溫文就走了過去。

剛往前走了幾步,門口就先閃出了兩個人,他們邊回頭向身後說話邊繼續往外走著,那昏黃的燈光打在他們臉上,溫文就認出來了是康恒泰和龐鳳山,緊接著,門裏又出來了兩個人,是他三媽和白雪霏。

他們見溫文走了過來就都停住了腳步,轉過頭來看向溫文。

溫文往前又走了幾步,那白雪霏倒稀罕的很,連忙就迎了過來,說:“呀,大侄子可想死姑姑了。”順便拉起了溫文的手。

到了門口,溫文倒覺得稀奇,這康恒泰怎麽也跑過來了,他可是那“紅事”的總管啊。

康恒泰不愧為是總管,識人能力之強令溫文咋舌,他就笑了笑說:“你是不是吃驚我這個“紅事”的總管怎麽跑這了?”

溫文看了看他,然後笑了。

“知道你就是那樣想的。”康恒泰笑著說。

“本來前麵我和你鳳山伯是被叫了村委會的,那劉建功電話裏也不說清楚,去了一看,是讓我們當說客,處理那選子和鐵礦上的事。我和你鳳山伯一商量,這事可管不得,如果都是村裏的,好得看在過去的交情說合說合,可對於一個外人,怎麽說,也虧那劉建功想的出來。”康恒泰說著說著倒有點來氣,那眉頭跟著皺了起來。

“後來你鳳山伯就接到你三媽的電話,我們這不相跟著就過來了。”康恒泰那眉眼就又笑了。

溫文就也說了說剛才自己在那村委會的事,然後大家就對那劉建功做的事都感到不滿,話裏把劉建功又狠狠罵了一頓,聊得差不多了,龐鳳山就說,他趕明一早就過來,便和那康恒泰一起離開了。

這白雪霏那眼睛紅腫著,必定是狠哭了一番的。但那眉眼現在是個喜呀,牽著溫文的手就進了院,她一進院就高興的喊:“秀秀、秀秀,快出來,你看看是誰回來了?”

溫文那目光充滿了渴望,朝屋子望去。

“二姑、你這大半夜的扯這麽大嗓門喊,外麵的人還以為你是見著我奶奶了呢!倒是誰回來了,看把你給樂的!”說著那輕巧的身影就從屋裏跑了出來。

四目一對,竟是無言。

那淚珠兒倒不爭氣,各自臉上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