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公子流芳(下)
“那位紫萱姑娘後來可有找到顧公子?”沈百翎沉聲問道。
那書童一麵在前麵引路,一麵搖頭回答:“自然沒有,我們少爺連家住何處都不曾告訴她,那姑娘如何能找得到他?要我說不告訴她才好,那姑娘打起人來可真是潑辣,若是找上門發現少爺已經訂了親,不得火冒三丈大鬧一番?那些江湖俠女雖然看著挺好,可總歸配不上我們這等門第……”
沈百翎眉頭微蹙,冷冷地哼了一聲。
那書童聽在耳中,愣了一下,忙止了話頭低頭向前向前行去,腳步比方才更快了幾分。
沉默中二人轉過影壁,繞過正堂,穿過回廊到了一處月洞門前。月洞門內是一處院落,山石草木倒也十分別致,庭中更栽培了許多花卉,處處蝶舞蜂飛,芬芳撲鼻。
假山後一株桃花樹下,正坐著一個青年公子,錦衣華服,豐神俊朗,手中還拿著一幅畫正看得入神,連沈百翎和書童到了麵前都未察覺。
那書童看了一眼沈百翎,上前幾步恭恭敬敬地道:“少爺,清茗回來了。”
接連叫了幾聲,那公子才回過神來,隻見他先小心翼翼地將畫卷掩上,這才起身看了過來,見到書童身後站著的不是自己一直期待的老先生,不由得一呆,滿麵茫然地看向書童:“清茗,這位是……”眉頭一皺又道,“老先生呢?”
書童忙道:“老先生不在家,開門的是這位公子,想來是老先生的親人,所以清茗就鬥膽請他、請他來為少爺解憂。”
顧公子看向沈百翎的目光立刻和煦下來,拱手道:“原來是老先生的親屬,在下顧流芳,敢問公子貴姓高名?”
沈百翎也不回答,隻冷淡地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他心中本就因尋人落空存著一絲怨氣,後又得知這便是騙了紫萱感情的那人,一分不悅早已滋長成十分怒火,此刻看到顧公子,更是沒什麽好臉色,心中暗道:此人長得倒是人模人樣,想不到竟是個朝三暮四之輩,先與那位林小姐有了媒妁之言,後麵又去招惹紫萱,紫萱若是真嫁給了這種人,才真是遇人不淑……
在他眼中,眼前這位俊美的顧公子簡直就是一團火,遲早要將紫萱燒的屍骨無存。可想到紫萱提起心上人時含情脈脈的模樣,他又不由得頭大無比,紫萱那丫頭性子倔強至極,越是強迫她越是適得其反,想要讓她對顧公子死心,當真是件難事。
不過若是讓這位顧公子主動遠離紫萱的話……想到這裏,沈百翎忽地眼前一亮,麵上神情也頓時變得溫和了許多。顧流芳在旁本就有些惴惴不安,見他臉色漸漸好轉,也鬆了一口氣,忙又笑道:“這位公子……”
“我姓沈。”沈百翎淡淡道。
顧流芳哦了一聲,點頭道:“沈公子,在下有一事……”
“公子手中那幅畫似乎不錯。”沈百翎卻打斷了他,隻故意看向顧流芳手上的畫卷,“可否借來一觀?”
顧流芳一怔,猶豫了一下便將畫卷遞了過來。
沈百翎接過畫就著日光看去,隻見卷軸上丹青墨色儼然如生,畫著的卻是一位身穿紫衫的美貌女子,手中還提著一盞小小花燈。再細看那女子的容貌,畫的可不正是紫萱?沈百翎心中怒意更盛,麵上卻是一派讚賞,稱讚道:“芙蓉如麵柳如眉,這女子當真是少見的佳麗。如此佳人,可惜……唉,可惜!”
顧流芳麵色微變,搶著問道:“可惜什麽?”
沈百翎合上畫卷,搖頭道:“可惜與顧公子卻無法結為連理!”
顧流芳頓時露出愁悶之色,這話不止一人對他說過,但他卻是無法就此認命,當下便說道:“為何?難道我與她真是有緣無分?”
沈百翎看了他一眼,冷冷道:“豈止有緣無分?別說是娶她為妻,你若是與她略親近些,她便要大難臨頭,如果真盼著這女子一生和樂幸福,你須得離她越遠越好,最好終生不見,否則這女子隻怕非要被公子克的早死不可。”
顧流芳瞠目結舌,吃驚地道:“這、這怎麽可能?”
沈百翎將畫卷丟回到他懷中,一臉高深莫測地道:“你不信我,莫非連我叔父卦仙老先生也不信?他可是親口斷言你須得娶林小姐為妻,你便是不怕克死心儀的姑娘,莫非連自己老父的命也不管不顧?公子你企圖退親,便已衝撞了他老人家,若是不盡早成親,隻怕後患無窮。”
一番話說得顧流芳臉色越發陰鬱,沈百翎卻是心情大暢。既然那書童和顧公子都將他當做了老先生的子侄,他索性順水推舟,借著高人卦仙的名號,故意將事態說得十分嚴重,便是要逼迫顧流芳早日成親,好讓他對紫萱死心。
恰在此刻,又有一名仆役急匆匆地闖入小院,還未走到跟前便已高聲說道:“少爺,老爺他……他方才又嘔血了,夫人喚你過去!”聲音很是惶急。
顧流芳和那書童都十分震動,隻聽書童脫口而出:“這怎麽可能?昨日老爺不是已經能從**起身了,怎麽今日又……又……”說到後來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向顧流芳瞥了一眼。
沈百翎也頗感意外,但他心念一轉,麵上已自然而然地浮現出“我早知如此”的神情,淡淡說道:“顧公子,言盡於此,隻看你如何取舍了。”
顧流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傳話的仆役,眼中神采漸漸黯淡下去,他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裏,仿佛化成了一棵枯樹,一塊死石,全身的生氣都隨之消逝。過了許久,才聽到他低聲叫道:“清茗。”
書童忙答應了一聲。
顧流芳說道:“你去告訴管家,讓他派人去城東林府商議婚期……就說,越早越好。”語調竟是十分的平靜,平靜的簡直有些詭異。
那書童吃了一驚,呆呆地望了他半天才回過神來,滿臉喜色地道:“少爺,你明白過來就好,我這就去!”說著喜孜孜地跑了出去。
顧流芳仿佛什麽也沒聽到一般,隻麵無表情地低下頭去,看著自己手中的那幅畫,眼中漸漸蔓延開一絲痛楚。
踏出顧府大門時,沈百翎心中滿是暢意。他自認為對紫萱做了一件大好事,想到自己不過隨口幾句話便讓紫萱從此擺脫了一段有緣無分的因緣,便是連走路都輕快幾分。
剛拐過街角,忽地又想起之前在高人居室中得來的那封信,忙不迭探手入懷。他一路邊走邊撕開封皮,抖出裏麵薄薄的一張信箋,對著日光輕聲念道:“月餘前偶然興起一卦,得知有朋自冥海而來,然吾連日來對江都珍饈爛熟於肚,陳州醉棗、炸饊子美名盛傳,心向往之,是以決意不日啟程去往陳州品評一二。沈小友若尋吾之意不改,吾自當於陳州候之。”信尾草草書著“卦仙卜算子”,看字跡與信封上的別無二致,顯是一人所寫。
沈百翎隻覺得無奈至極,千裏迢迢自冥海趕到江都,哪裏想到這位卦仙老前輩吃膩了江都美食,轉道又投向陳州小吃的懷抱。不過萬幸的是他老人家還留下這封信給自己,如今不過是多趕些路程,心中反倒踏踏實實,不必再多擔憂。
當下沈百翎也顧不得再去多想紫萱和顧公子的那段因緣,隻快步出了城,喚出春水劍,日夜兼程北上向陳州飛馳。
越往北方地勢便越高,不過幾日從劍端望下去的風景便已變了模樣,一日清晨,在路邊小客棧中匆匆用過早飯,沈百翎又禦劍上路。恰值曙光初現,映著連亙不斷的一帶山巒,山霧朦朧,宛若重重紗衣裹在峰巒外,蒼翠中又添暖色。霧氣中卻有長河如白練般淌了出來,遠遠望去銀光瀲灩,粼粼向東而去。自高空望去,沈百翎隻覺心懷大暢,連日來餐風露宿的風塵也一掃而空。
自古江河湖畔多人煙,愈是大江大河周邊愈發人煙鼎盛。沈百翎落腳時也曾向人打聽過,知曉那條長河便是淮水,而自己要去的陳州城恰在淮水之北,是以再上路時便沿淮水前行,果然不過幾日便見一座城池出現在了視野中。
陳州又稱淮陽,自上古伏羲氏在此建都至今已有千百年,古跡無數。曆朝曆代的人族皇帝都頗為重視此處,對於修道人士,這裏也是頗為重要。傳言伏羲氏當初看上了淮水邊的這塊寶地,不隻建都於此,更設下了一處先天八卦陣保護都城,任何妖魔攝於陣法威力都不敢在此作亂。沈百翎當年在瓊華派修行時便與古書中讀到過,也曾與玄霄等相熟的師弟說起有朝一日得空結伴去看那仙家遺跡,當時的笑談猶在耳畔,卻抵不過時間的流轉。
如今親身站在古城門前,卻是孑然一人,形單影隻,沈百翎長歎一聲,一股淒涼之意陡然湧上心頭。
恰在此時,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清冷聲音,輕輕喚道:“百翎……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