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陳州再會

那一聲呼喚傳入沈百翎耳中,宛若清風拂過竹林,清流淌過石上,直教人心頭一顫。沈百翎恍惚中回過身去,眼中陡然映入一道挺拔的白色身影。

那少年冷峻的麵孔一如分別那日,唯有那雙冷淡如冰晶的眼瞳深處滑過一絲柔和的光,靜靜地凝視著他。日光下藍白色的潔淨道袍隨風輕輕擺動,城門前的熙熙攘攘一瞬間仿佛都已離沈百翎遠去,隻聽到前方那人似乎帶著幾分歡喜的沉靜聲音說道:“百翎兄,青龍鎮一別,想不到這麽快便又重逢了。”

沈百翎怔了怔,輕輕道:“是啊……真巧。”

“隻是曾聽聞你說要去往江都,為何此刻卻會在陳州?”慕容紫英頓了一頓忽然問道,神情中不見多少疑惑,反倒帶著一絲探究。

沈百翎沉默片刻,隻簡單地一語帶過:“江都之事已了,這才轉道來了陳州。”為避免慕容紫英再問下去,他立刻反問道,“紫英你又為何會來陳州?那日不是說門中掌門召見你嗎?”

慕容紫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看透了沈百翎的心思,直讓他不由得移開目光不敢再與之對視。好在慕容紫英並未再追問下去,隻淡淡答道:“我來此自是奉了掌門之令。中原各地曾設有不少陣法,許多已曆經千年,吾派掌門心懷慈悲,時常令門中弟子下山去查看陣法有無亂象,以免發生異狀危及百姓,此次掌門令我下山便是為了此事。各處陣法中有一先天八卦陣恰在陳州,待查探完這處陣法我便要回山複命了。”

沈百翎點了點頭,忽地心頭一動,問道:“卻不知貴派掌門……道號為何?”問出這句話時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說不出的複雜思緒,他離開瓊華派時太清真人方逝世,門中群龍無首,唯有幾位長老主事,如今十幾年過去,新掌門自然早已即位,卻不知是自己的哪位師弟師妹,可否會是……他?

慕容紫英長眉微軒,看著沈百翎的眼神裏探究意味更濃,不動聲色地道:“吾派掌門乃是先代掌門太清真人的嫡傳弟子,道號夙瑤。”

“夙瑤?”沈百翎一驚,脫口而出,“為何竟會是她?”

慕容紫英反問:“百翎兄為何有此一問?莫非你竟是與我派掌門相識?”

“我……”沈百翎忙斂起訝色,幹幹地笑道,“我一個無門無派的野人,如何會認識名門大派的一門之長?不過是聽聞貴派掌門竟是女子,有些難以置信罷了。”

“掌門雖是女子,卻有巾幗不讓須眉之魄,我派上上下下的弟子無不心悅誠服,便是昆侖山其餘各派也不敢輕視她。”提起瓊華派的掌門,慕容紫英一向冷漠的麵上也浮現一絲尊敬之色,“師公曾言說,當年瓊華派適逢大亂,先代掌門太清真人亦死於妖孽之手,派中修行有成的弟子更是湮滅無數,若非夙瑤掌門臨危即位,率領瓊華派上下休養生息,隻怕偌大的一個千年門派便要毀於一旦。我入門之時瓊華派已漸有起色,如今門中弟子無不勤勉修煉,這都是掌門的功勞。”

沈百翎卻欲言又止,他心中真切掛念的並非掌門之位落於誰手,而是藏於心底一直不敢提起的那人的下落。太清真人一死,新任掌門自是從他座下的幾位弟子中選出,然而當年被寄予厚望的他叛派而出,夙瑤、夙莘資質有限,夙玉和雲天青又相攜下山,有資格成為新掌門的自當是那個人……可為何如今卻是夙瑤成了掌門?

十數年前的舊事對他來說如同一道刻入骨髓的傷口,仿佛連輕輕的觸碰都會泛起深刻的疼痛,離開瓊華之後,不敢想,不願想,似乎這樣便能當做什麽都不曾發生,就能求得一個心安,然而一切在遇到眼前這個少年之後卻悄然改變,曾以為忘卻的往事,曾深深埋葬心底的舊夢,一夕之間全被喚醒。怪隻怪這少年與當年的故人太過相似,隻要看到便仿佛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提醒自己曾負過一人,而不知何時滋長的愧疚和後悔也就這樣層層疊疊,絲絲蔓延,如蛛絲纏繞滿身,甩不脫,扯不掉。

玄霄師弟……你到底……

沈百翎怔怔看著麵前的少年,眼前浮現的卻是另一張麵龐,同樣玉冠白袍,同樣冷漠如遠山冰雪,同樣的古道熱腸……這少年站在咫尺之近的地方,那人又在哪裏?

“……百翎兄?”

清冷中微帶詫異的低喚將沈百翎從恍惚中喚醒,回過神來眼前是慕容紫英澄澈的雙瞳,緊蹙的劍眉下那雙眼中閃過的可是一絲擔憂?

沈百翎抿了抿唇,垂下目光,不自然地低聲道:“方才想起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失禮了。”

“無妨。”慕容紫英絲毫不以為意,眼光在他麵上一掃而過,見他神色又恢複原狀便放下心來,“百翎兄,若是再無他事,我便先行一步。待去過先天八卦陣,再來一晤,不知你意下如何?”

“極好。待此間諸事了卻,我們便在這城門前再會罷。”沈百翎勉強露出一絲微笑應道。

慕容紫英這才從袖中取出一物,遞了過來:“那便以此物為訊。到時隻需將真氣灌注其中,這柄玉劍便會疾馳至我身邊,屆時我自會趕來與你相會。”

沈百翎接在手中一看,果然是一柄小小的白玉劍,瑩白晶亮,十分精致,正是瓊華派用力傳訊之物,當下不再推脫,頷首將玉劍收入懷中。

慕容紫英極是瀟灑地微一拱手,反手招出一道劍影輕輕踏了上去,隻見紫光閃動,載著他拔地而起向天穹而去,眨眼間便隻留下一道長長的殘影。

直至那道紫光消逝在視線中,沈百翎才舉步向城內走去。原本繚繞心頭的煩雜思緒隨著紫英的離去亦被他拋至腦後,此時最緊要的,是早日尋得那位卦仙前輩,得出嬋幽之女的下落,若是可行,也可讓他算上一算,玄霄師弟身在何處……

沈百翎心中思量,腳步也愈發快了起來。他憶起那位卦仙前輩在信上曾說起心儀陳州美食,暗自思忖:這位高人嗜吃到如斯地步,必是不願離那些美食珍饈太遠的,隻需問明這城中最負盛名的菜館酒樓在何處,想來不難找到他。是以一路打聽,漸漸到了城南的市集。

陳州城臨近淮河,水路暢通,商業發達,市集中最是繁華熱鬧。但見街道兩側高店貴鋪,盡陳奇珍異貨,又有許多南北各地的商販擺了攤子叫賣不絕,當真是琳琅滿目,讓人瞧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沈百翎一路走一路看,對那些吃食攤子周遭格外留意,但始終不曾看到什麽疑似高人的老者。

走了半日,忽然聽得鑼鼓喧天,好一陣喧鬧,再看前方聚攏了許多人,不知在看什麽熱鬧。沈百翎心下好奇,舉步走了過去,身形不過微晃幾下已擦過幾人擠到了最前麵,那些尋常人依稀看到眼前一道影子閃過,再看卻沒了他的身影,便隻當自己看花了眼,全然不曾發覺。再看人群當中,好大一片空地,正中立了幾男幾女,有的立杆百仞,如猿猱般攀爬自如,極盡矯健之能;有的舞刀弄劍,忽一仰首將刀劍插入喉頭直吞沒柄,激起一陣驚呼卻是安然無恙;更有兩名年輕漢子,作西南蠻族人打扮,手執長鞭驅使著兩頭巨象做出作揖、頂盤、倒立等等動作,十分有趣,引來圍觀百姓陣陣嬉笑。

沈百翎看得出神,耳中聽得人叢中議論紛紛,有女子笑道:“把戲耍的倒是罷了,這長牙大鼻子豬卻稀奇有趣得很哪!”旁邊一名書生聽見不由得嗤笑:“怪道說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什麽長牙大鼻子豬,那叫象!聽聞西南邊的山林裏極多,倒是北方不常見,能將這等龐然大物馴養得這般聽話,那兩個馴象人很有些本身嘛。”先前說話那女子卻豎起眉毛,怒道:“女人家頭發長怎麽啦?百無一用是書生,我看你也沒什麽了不起,既然頭發短見識長,那我索性幫你剃個大禿頭長長見識,如何?”說著一揮手,掌中銀光一閃,帶起嗖嗖風聲,那書生呀的一聲驚叫,額前兩撮發絲已輕輕飄落下來。

那書生嚇得麵如土色,險些坐倒在地,沈百翎目光如電卻看得分明,那女子方才發出的不過是兩枚小小的飛鏢,其上所施力道極巧,恰恰隻掠過那書生眼前卻不傷肌膚,不過是為了嚇唬那書生。再看那女子卻是麵露冷笑,滿眼鄙夷地道:“我還道你大言不慚是有幾分本事,想不到如此不濟,區區兩枚毒鏢就教你嚇破了膽子,和你這種人交手,還真是玷汙了我唐含秋蜀中女俠的名頭!”話未說完,卻聽場中一陣長嘶,接著眾人便皆驚叫。

沈百翎忙轉回頭看去,卻原來是那兩枚毒鏢擦過書生麵前,射向了空地中,不偏不倚恰恰釘在了那頭大象的屁股上,那大象鼻上正頂著盤子戲耍,忽然受了痛,盤子頓時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馴象人呼喝著拿鞭去抽,卻叫象鼻子掃將過來甩到了幾步開外。旁邊那大象也受了驚嚇,頓時跟著亂跑起來,圍觀的眾人見此情景,忙也叫嚷著紛紛躲避,偏巧方才那書生本就心神不定,一個沒留神就跌了一跤,再抬頭卻見大象已到了跟前,象鼻高舉,一隻巨大的象足便要踏了下來。

那自稱蜀中女俠的唐含秋大吃一驚,叫道:“別怕,我來救你!”抽出腰刀便要搶步上前。沈百翎在旁看到,他也不忍見一個大好男兒就這麽被大象踩踏的筋斷骨折,正也要出手,卻忽然見到什麽東西嗽地從街角疾射而至,恰恰擊在那大象足上,那大象長嘶一聲,整個身子一歪,那一步便沒踩在書生身上,唐含秋恰恰趕至,提起那書生衣領便將他從象身下拽了出來。馴象人這才慌忙奔了過來,將大象驅趕回了不遠處的巨大鐵籠中。

沈百翎瞠目結舌,他看得一清二楚,方才那打歪了象足的東西又細又小,能將一堵牆高的一頭象撼動,其上蘊含力道之大可想而知。然而那物事掉落在地後他定睛細看,卻驚訝非常,隻見地上灰塵之中靜靜躺著一物,竟是一隻普普通通的木箸。

一旁唐含秋卻沒他那般好眼力,她隻看到那書生大叫大嚷,接著象足便被打開,還隻道是那書生自己所為,拎著他嗔道:“你這人剛才裝的倒忒像,我還真以為你是個尋常書呆子,想不到卻深藏著一身好功夫!啊,莫非你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奪命書生’?”那書生愁眉苦臉地掙脫她手道:“這位女俠別開玩笑了,我連把衣領從你手中奪回都做不到,哪裏還能奪什麽命?”

沈百翎正要替那書生解圍,忽然感覺有道目光自街角投了過來,正是來自先前那木箸所來的方位,他心中一動,也回眸望了過去。

隻見街角一個不大的麵攤前,坐著一個中年人,正定定看著他。那人神情木然,貌不驚人,一身粗布黑衣,看著便是普普通通一個路人,沈百翎正自疑惑那人看著他作甚,目光滑落至那人放在麵碗旁的手上,頓時一凝。

隻見那中年人的手上,隻輕輕巧巧捏著一根木箸,至於另一隻……卻不知去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