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如生看到異常反應極快, 快步過去握住許栩的手臂將她提起來往後帶,護在了自己的身後。

許栩顯然也被嚇了一跳,表情依舊驚魂未定, 被司如生護在身後時還扶著司如生的手臂,偷偷探頭朝湖裏看,小聲跟司如生道:“似乎……沒有惡意。”

司如生卻沒有半分放鬆警惕, 目光始終停留在湖麵上觀察:“你這種神識不穩的, 很容易被外界侵蝕身體, 或者被占有自主意識, 應當更加防範。”

司如生身上有上百個名諱紋身,深知名諱的用法和厲害之處。

他的名諱可以放出去尋找寄主, 名諱上身後會悄無聲息地潛伏在其身上, 觀察該人的一舉一動,行為方式, 和周圍的人際關係。

在足夠了解寄主之後,它們會逐漸侵占該人的意識,直到逐步占領這個人的身體, 成為自己的身體。

當名諱在這個身體的狀態足夠穩定, 還可以將原魂魄擠出去,完全變成這個人,完成一場悄無聲息的“奪舍”。

不過他很少這般做,畢竟名諱收回他還能繼續利用。

他利用這一點, 辦成過很多事情。

在看到粉色湖水朝許栩而去的時候, 司如生的心中便產生了這樣的猜想,許栩這種神識不穩, 會失去自主意識的人, 是他這種功法最喜歡, 也是得手最輕易的。

加之許栩自身靈根優秀,可以稱之為千年難得一遇的天才,會覬覦她身體的東西太多了。

這個湖泊中可能就有什麽,想要侵蝕許栩的意識,占領她的身體。

然而湖麵重歸平靜,再無半點波瀾。

司如生端詳著湖麵,雙手掐訣祭出功法,卻未能探查到什麽。

司如生疑惑出聲:“這湖裏沒有靈獸,沒有靈力痕跡,可那隻小手是怎麽回事?”

許栩提議:“要不要回去問問空空啊,他見識廣,而且是水係靈根,說不定能發現什麽。”

司如生抿著嘴唇沒動,也不回應許栩。

許栩不解,再次提醒司如生:“如生,我們去問問空空師兄吧?”

“用不著他。”司如生說完手指抹過萬寶鈴,尋找能夠探尋的法器。

許栩覺得,司如生總該比她聰明吧,他這麽做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於是她安靜下來坐在一邊,靜靜地等待司如生探查。她看著司如生拿出了一件又一件的法器,都沒能探查出什麽,不由得一陣焦急,甚至急得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許栩看得無聊,便在周圍閑逛,沒一會兒便捕獵到了兩隻野兔,一隻野豬。

她拎著獵物重新回到了司如生的身邊,看到司如生身邊堆放了很多法器,應該是都沒嚐試成功,此刻他已經在翻閱竹簡了。

她再次出聲詢問:“如生,我們先把獵物送過去吧?”

司如生一陣沉默,最終還是收起了自己的法器,悶悶不樂地跟著許栩往回走。

許栩一路上沒再說話,手裏拎著獵物依舊走得飛快,根本沒什麽負擔似的。

司如生走了一段才回神跟上她,幫她拽著野豬的屍身拖回去。

他們剛剛進入院子裏,老爺子便看到了獵物,明明之前還神色晦暗,此刻眼中突兀地有了光。

他身體一晃一晃地走過來,樂嗬嗬地道:“真厲害啊你們,怎麽打死的?一點血腥都沒有。”

許栩不會說謊,也沒辦法說自己電一下它們就死了,隻能含糊地回答:“打暈了。”

“這兔子還挺肥,我去給你們燉了,做好吃的!”

說完,拎著兩隻野兔便朝著廚房走了過去。

許栩趁老爺子看不見,用小洗滌術清洗幹淨手,朝著空空和扶光走過去。

司如生在一邊看著許栩的行動,表情更加臭了,幹脆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了木樁上,氣悶地看著地麵不出聲。

許栩並未直接提及湖水的事情,而是坐在他們兩個人的身邊詢問:“師兄,不是靈力,也不是靈獸作祟,怎麽才能讓無形的東西幻化成形?”

扶光眼神玩味地看向司如生,詢問道:“怎麽個化形法?”

“就比如雲啊、風啊,突然化形成一隻手,握住了我的手指,似乎沒有什麽惡意,但是吧,也很奇怪。”

空空伸出手來,示意許栩將手抬起來。

許栩抬起自己的右手給他看,手心手背地跟他展示。

空空調用出金色流光環繞著許栩的手,功法流轉,探查了片刻道:“若非是外力,那麽就是這無形的東西沾染了什麽,讓它有了魂,這樣你能理解嗎?”

許栩果不其然地搖頭:“不理解。”

“可有問靈?”空空又問。

許栩思量片刻後搖頭,緊接著又點了點頭,她也不確定司如生問沒問。

“魑魅魍魎,鬼怪神說,都可以參考一番,不是修者和靈獸作祟,那麽,有沒有可能是亡魂?”

“哦——”許栩似乎是懂了,回身朝著院門口走去,特別大聲,神態誇張地道,“老伯在處理兔子,肯定有好多血,我害怕,我出去躲躲!”

說完,朝著司如生喊了一聲:“師弟陪我。”

扶光和空空看著司如生的背脊尷尬僵直了片刻,最後還是硬著頭皮跟了出去。

明明之前的架勢連許栩都不想理了,此刻還是乖乖地跟著許栩走了。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戳破,隻是看著這兩個人再次出門。

在他們離開後,扶光分析道:“看來他們已經去了湖邊,湖裏也的確有古怪,司如生沒能找到端倪,許栩幫他問來了。嗬——她確實有在非常努力地不露出破綻,可惜,我們很難不多想。”

“司如生長期生活在魔門,身邊皆是修煉過的人,沒怎麽接觸過沒有靈根的普通人,不知道他們在故去後會產生怨念,從而產生魂魄逗留人間。”

“你剛才從許栩的手指上探查到什麽了?”

“她洗過手,探查得不清楚,不過我的確感受到了怨氣,好在這股子怨氣沒有傷害許栩。”

“怨念?”

“亡魂,惡鬼,心有不甘,不願投胎,逗留人間,尋機複仇。”

“所以這裏不是經曆過瘟疫和災難,而是村民作惡多端,引來了惡果?”

“老伯不也說,事在人為嗎?”

*

許栩和司如生並肩往回走的時候,許栩還在安慰司如生:“你已經非常厲害了,個子長得這麽高,還聰明!你就是不了解這方麵的事情罷了,我們回去旁敲側擊一些靈感,這不就知道一些線索了嗎?這樣我們就不用像無頭蒼蠅一樣地亂試了。”

“那兩個人精得像猴子似的,你就算那般問,他們也能猜出來。”

許栩當即否認了:“不可能!我剛才問得天衣無縫,毫無破綻,我都可以去做細作了!”

“……”他不願意打擊她了。

兩個人尚未靠近湖泊,便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們都沒有立即靠近,同時選擇了停住腳步,不打草驚蛇,那中年男子也沒看到他們,口中似乎還在自顧自地罵人:“小賤種,手臂都給我撓壞了,賠錢的東西,就不該留下這玩意。”

厭煩之意不加遮掩。

他們看著男子離開,互相對視了一眼後,又一次朝著湖泊邊走。

司如生坐在湖泊邊,打開識海,去問自己識海中的魂魄們可會問靈之類的術法。他嫌識海中的前輩們吵,一般不會跟他們溝通,剛剛嚐試詢問,就被這群人吵得額頭青筋綻放。

許栩安安靜靜地蹲在他的身邊,朝著湖裏看,沒有注意到他的不對勁。

夜色已然降臨,粉紅色的湖泊看得不如白日分明,許栩盯著看了片刻,發現似乎還有些雜物在起起伏伏。

許栩調用控物術指向一處,首先提起來的是鬆散的黑發。

緊接著便提上來一具小小的身體,那小女孩的腰上還纏著一個繩子,另一端拴著一顆石塊。

許栩的眼眸瞬間睜大,她是修者,夜視能力超於凡人,能夠看得清楚,她用控物術提起來的是白天才見過的小女孩。

而此刻的小女孩已經毫無聲息,臉頰煞白,眼睛上翻。

許栩用控物術將小女孩放在地麵上,試圖用法術救小女孩,嚐試無果,當即手足無措地道:“我、我回去叫槐序,槐序會把她救好的!”

“沒用了。”司如生也跟在許栩身邊,查看了小女孩的屍身,語氣沉重地道,“她已經死了,就算是槐序也無法救活。”

許栩卻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她、她、她白天的時候還好好的,還和我說話!”

司如生一句話便讓她回到了現實:“現在她死了。”

許栩的情緒開始不受控製,聲音暴躁地吼了出來:“是剛才那個男人!是他!我去殺了他!”

司如生雙手按住許栩的肩膀,才發現她的肩膀在發抖,他隻能盡可能地安撫:“我剛剛會了問靈之術,這種法術需要尚且成形的魂魄,我們也許能從她的身上得到一些答案,也能在得到答案之後為她報仇。所以你先冷靜下來,我不會放過凶手,絕對不會。”

許栩雖然容易大喜大悲,但是她足夠聽話,她強忍著怒意點了點頭,沒有哭,卻雙目血紅,她低聲問道:“我該怎麽做?”

“她對你親近些,由你來問她比較好。”

“嗯。”

司如生蹲在小女孩的屍體旁邊,食指輕點她的額頭,凝聚了一簇幽藍色的光。

接著他對許栩招了招手,許栩乖順地到了他的身前,俯下身來,讓司如生可以輕點她的額頭,將那簇幽藍灌進許栩的識海。

許栩似乎是進入了小女孩的記憶之境。

因為小女孩已經死亡,很多地方已經消散,出現在許栩麵前的小女孩也是模糊不清的。

許栩盡可能溫柔,不嚇到她地跟她說話:“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嗯,能。”小女孩怯生生地回答她。

“剛才發生了什麽?”許栩問她。

小女孩有些遲疑,似乎是陷入了迷茫之中,緊接著便開始發抖,嚇得轉身而逃。

許栩趕緊跟上她,跟著小女孩進入了記憶最深處。

許栩依稀聽到了中年男人的聲音:“要不是看她上麵有三個哥哥,我也不會留著她!還不是為了讓她幫忙幹活,結果笨手笨腳的,女的就是沒用!”

“女孩子能上桌吃飯嗎?!沒有規矩!丟人現眼!”

“這種場合有你們女人說話的份兒嗎?”

很快,是狠戾的巴掌聲,女孩慘叫了一聲很快便忍了回去,似乎是知道自己如果吵鬧,之後的挨打會更加嚴重。

她隻能躲在角落位置,捂著臉頰瑟瑟發抖。

許栩能夠看到模糊的環境,這裏應該是店鋪的後廚,她沒有房間可去,隻能住在這裏。

她似乎很冷,卻不敢生火取暖,若是被發現了,她會被打的。

最後的記憶,是在他們一行人離開之後,小女孩有所頓悟,原來女孩子可以那般颯爽,可以大大方方地與人打招呼。

走神時,不慎摔壞了廚房堆放的碗碟,轟隆聲響後,碗碟摔得粉碎。

她的世界也在此刻變得不再安全。

“狗娘養的小賤種,這些碗碟你這條命都賠不起,當初就不應該留下你這條賤命!”

“那群人離開後你就魂不守舍的,怎麽,看到那女的穿身紅衣,像發|情的母狗一樣招搖羨慕了?果然都是一樣的賤皮子!”

“混賬東西,還躲,你給我出來!”

許栩試圖在這些回憶中找到小女孩的魂魄,卻未能立即找到。

她還沒能完成任務,這個回憶之境便碎了,明明沒有回答她,她卻能夠感受小女孩的情緒,知道她的懼怕與絕望,仿佛親身經曆。

她睜開眼,便看到司如生緊張地喚她:“許栩,許栩!你還好吧?”

“我……好生氣啊……如生,我好生氣呀……”許栩伸手,握住了司如生的手腕,“如生……我好氣啊!”

*

老伯看著桌麵上熱氣騰騰的兔肉湯,並未立即動筷,而是問:“那兩個小家夥去湖邊了?那裏不太平啊——”

槐序是第一個動筷子的人,一邊夾了一塊兔肉,一邊問:“怎麽個不太平?”

“都是孩子的怨念呐。”老伯說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也是作孽。”

扶光趕緊追問:“您可否詳細說說?”

“你們不是本鄉人,應該不知道,我們這裏在前些年發了洪水,影響極大,不少耕地都不能種了,能繼續維持生計的就是藕了。”

老伯說著,駝了些背脊:“最開始的幾年還算正常,大家努力就能混口飯吃。可是村子裏窮啊,餓死了不少人,加上挖藕是力氣活,得吃飽了才有力氣幹活。女孩子因為一些原因,力氣比男孩子小,還得吃飯……”

霜簡原本隻是在聽,聽到這裏意識到了什麽,表情逐漸陰沉:“所以……村子裏麵殺人了?”

老爺子對於村子裏的事,也是不齒的:“最開始大家也都喜歡男孩多些,都有男孩才能傳宗接代的思想。在窮困的時候,男孩幹的活也多些,所以都想生男孩。

“若是生了女孩,就帶去那個湖給溺死。他們說,女孩子死得越慘烈,就越能震懾住要來投胎的靈魂,把女娃娃的靈魂都嚇走了,就能生男孩了。

“他們的溺死,是在孩子還有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將孩子提起來,剛剛緩過來便再溺一次,如此反複,直到筋疲力竭了,才能給孩子一個痛快。幸運的孩子嗆了水早早死了,也就不用受這樣的折磨了。”

霜簡氣得一掌擊在了桌麵上:“混賬!”

槐序聽得放下筷子,口中的兔肉沒了味道,如同嚼蠟,全部吐了出來,表情也變得陰沉,仿佛布滿了青苔的陰暗井底。

扶光呼吸發緊,似乎也在忍著怒氣。

空空撥動佛珠的手停滯了下來。

老伯繼續說了下去:“那湖最開始清澈得很,漸漸地就變了顏色,村子裏的人怕了,都不敢再靠近。

“有些人卻說,是這湖生靈了,才會保佑他們,後來的確沒再生什麽女娃了,男娃越來越多。”

“保佑這個詞被打死,也不會想到自己被用到了這種地方。”霜簡憤恨地道。

槐序第一次覺得霜簡這毒舌說得真對。

空空是此刻唯一能繼續問下去的人:“可有其他異象?”

“有,怎麽沒有?村子裏的人開始短命,女人能活得長久些,男人多半活不過四十,有些男娃也會離奇夭折。

“我啊,在洪水之前去主城送菜,回來時才知道發了洪水,緊趕慢趕還是沒能救我的妻女……我成了孤家寡人一個,心中眷念,放不下她們,便沒有再娶,也就眼睜睜地看著同村的村民都瘋魔了,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之前也有女兒,那是我的心頭肉!我看到他們這般作為曾經勸阻過,可惜被打成了瘸腿,走路快了,身體就一晃一晃的。從那以後我一個人躲進了這個驛站,就是想遠離他們,倒是難得的長壽。”

霜簡緊閉雙目,最終還是未能忍住怒火,伸手握住了佩劍。

這時老爺子再次開口:“那些小娃娃們,總在夜裏哭,你們現在若是去村子裏,興許能聽到哭聲。”

“她們的亡魂還在?”

“她們可憐呐!可憐——”老爺子心疼不已。

*

是夜。

明月高懸,卻無一顆星鬥相伴。

司如生和許栩落在了屋簷上,聽到了一陣嬰孩的啼哭聲。

他們朝那個方向看去,就看到一名男子在街道上惶恐地奔跑躲躥,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小小的影子,影子是嬰孩模樣,不會走,便手腳並用地在地麵上爬。

那男人恐懼極了,幹脆一腳踢了出去,將小孩的黑影踢碎。

盡管如此,男人還是不敢停留,繼續快速前行,奔跑間狼狽地絆到了石塊,身體朝前撲著跌倒,手中提著的油燈也變得忽明忽暗,眼看著就要滅了。

男人恐怕沒注意到,一直在看的司如生和許栩卻看到了,那石塊是小孩的身影推過去的。

看到男人被絆倒,小孩開心得發出一聲輕笑,清脆悅耳,還鼓起掌來。

誰知,這時卻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已經成了惡靈,卻隻有這點能耐?”

小孩詫異,歪著頭看向屋簷上的兩個人,也不知是疑惑這兩個人為什麽不怕自己,還是因為她不太能聽懂話。

司如生安撫了許栩之後,接著從屋簷上躍下,落在了黑色身影的旁邊:“我來教你如何虐殺他們,這件事我很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