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回廊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輕柔,卻有力。空氣中隱約飄**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那是他初來時,衣衫上沾染的秋木清香。
她赤腳下床,追出門去,迎麵撞入他的懷中,仿佛泅入一片溫柔的海。
一定是在做夢?她想起白天在節目組發生的一切,懷疑眼前的一切隻是夢境。可是,他的心跳卻如此真實有力,她抬眼望他,那舉世無雙的側顏,清冷中帶一絲柔情,依然是初識時的白衣飄飄的少年,她迷路的,饑餓的少年。
“阿離!不要離開我。”
他在她的額頭輕輕地吻了一下,用力地抱緊了她,說:“娓娓,我餓了。”
她展顏笑了:“我們回家,我做飯給你吃。走,你想吃什麽?咕嘟肉?火鍋?骨湯麵?……”她牽著他的手,朝前走去,雀躍得像個孩子。
一個人走了很遠,一直走到回廊的盡頭,她才發現,他並沒有跟上來,她的手上,空空如也,身邊,隻有清冷的空氣,空無一人。
“阿離,阿離!你在哪裏?阿離,你這個大騙子!”她在醫院的走廊裏聲嘶力竭地呼喊起來。
……
她從一個漫長的夢中醒來。說漫長,是因為她早早就醒了,卻一直閉著眼睛,企圖把那個夢繼續做完,希望那個夢再長一點,再長一點。
眼前,是幾張熟悉的臉。貝妮,胡蘅蘅,唐麗得知消息,也趕回來了,劉老師陪著。大家都擔憂而焦灼地望著她。唯獨沒有阿離。
她的手臂傷口很深,縫了許多針,還在隱隱作痛。痛讓她清楚地知道,她還活著,痛也讓她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一切,不是夢境,都是真實。
她抬眼看看四周,發現並不是在醫院,而是躺在自家的臥室裏。她昏睡的這一天一夜,這件奇情異事的消息占據了網上熱點,許多新聞和報紙忽略了追究意外發生的根源和責任,反而都在追蹤這則靈異事件的後續,大批的記者聚集在醫院的走廊外,想要從當事人口中挖掘到猛料。因此,胡蘅蘅和醫院的工作人員通力合作,深夜將謝韻娓偷運出院。
即便如此,還是有嗅覺靈敏的記者尋摸到她家小區,耐心蹲守。
唐麗見女兒醒來了,暗暗舒了一口氣,歎道:“沒想到,那孩子竟然是……,這世上竟然真的有這樣的奇事,唉!那真是一個好孩子。”她對人才的惋惜,多於這件異事帶給她的震驚。
胡蘅蘅也連連惋惜:“小表弟還欠我兩袋辣條呢!唉!”
貝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噤聲了。
“娓娓,要喝水嗎?餓不餓?”貝妮問。
謝韻娓盯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又環視眾人一圈,直起了身,坐了起來:“喝點水吧!”
她口氣平靜,不像一個傷心過度的人。大家心裏的一塊石頭都落了地。胡蘅蘅早已屁顛屁顛地倒了水來。
看到這個綠色的特百惠水杯,謝韻娓怔了一下。這個水杯是阿離專用的,是某次在超市他特意挑選的,他說綠色和紅色特別搭,謝韻娓有一個同款水杯,是紅色的。是的,特別搭。
她吸吸鼻子,微微笑了,接過水杯,喝了幾口。好奇妙!她忽然想到,他的唇印,是不是落在了杯沿,同飲一杯水,像不像,一個隔空的吻?她的臉,悄悄地紅了。
貝妮又拿了謝韻娓的消炎藥,催她快點吃掉。謝韻娓很順從地服了藥。
劉老師看到藥片,想起什麽似的,從隨身的包裏掏出小藥瓶,提醒唐麗:“你這胃,也要記得吃藥。”是上次唐麗住院,醫院開的養胃藥。
唐麗接過藥和水,笑笑,又嬌嗔地皺皺眉:“這個藥片很難吃,每次都卡到喉嚨裏。”
劉老師如哄小孩子般笑著:“吃吧!一仰脖子就下去了。我認識個老中醫,看能不能開點中藥喝喝,胃,得慢慢養,除病根。”
年輕人們麵麵相覷,看著他們秀恩愛,都暗笑著。謝韻娓望著媽媽憔悴的臉,由衷地說:“媽媽,忙完這個項目,你和劉老師去旅行吧!你該好好休息。”
“管好你自己吧!”唐麗的臉上,浮現一個少女般淡淡的甜笑,偷偷地望了劉老師一眼。
晚上,貝妮和胡蘅蘅見謝韻娓無大礙,就都回去了。
家裏隻剩下母女二人。唐麗煮了麵,謝韻娓也很乖順地吃完了。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唐麗知道女兒心情不好,心情這種事,就像大禹治水,“與其堵而抑之,不如疏而導之”,這道理她懂,她知道,謝韻娓需要傾訴。
“娓娓,媽媽知道你很難過,我也覺得很惋惜。以前媽媽對你關心太少了,如果你想講講阿離,講講你們之間的事,媽媽願意聽。”她走過去,坐在娓娓身旁,撫了撫她的額發。
謝韻娓仰臉笑了,卻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世上的事,有幾件是可以說得清呢?媽媽,阿離是一個魔術師,他和我們都開了個玩笑,至於他的來曆,你就當是世界幾大未解之謎之一吧。”
唐麗見她不願多說,也隻好作罷。謝韻娓知道,媽媽關心她,可是,要怎麽說得清楚呢?媽媽和爸爸,媽媽和劉老師,她和阿離,和帆哥哥,怎樣說得清楚?感情的事,不是數字一樣理智準確,更不是文字一樣形象具體,說出來,就像隔夜的飯菜,總失了味。
春夜暗香浮動,空氣溫暖舒適,但她卻失眠了。好幾次,她聽到門外有腳步響動,她看到客房的燈光一閃一閃,於是下床去看,外麵卻空無一人。她覺得他依然在,就像一個縹緲的影子,跟隨她,陪伴她,守候她,不離不棄。她知道,她無法忘記他。
第二天,母女倆走出家門,打算去小區門口的餐館吃飯。剛走出幾步,就有幾個形跡可疑的人圍上來。
她們被記者的攝影機照相機包圍了。
“謝同學,請問前日在節目組突然消失的男孩是你什麽人?他是什麽身份?”
“是外星人嗎?”
“是魔術師嗎?”
“他消失後去哪裏了?還會回來嗎?”
謝韻娓覺得現在的媒體從業者真是素質堪憂,提的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問題?她還得趕緊把他們打發掉,對著鏡頭空洞地笑著:“外星人?開玩笑,外星人會那麽帥?”
“是啊是啊!那他到底是什麽身份呢?”記者們集體附和。
“魔術師。這隻是一個魔術,他是一個魔術師。”她悲從心來,幽幽地說。
“謝同學,他人現在在哪裏?可以采訪他嗎?”記者不依不饒。
她拉著媽媽衝破阻攔,緊走兩步,回頭一臉憂國憂民狀:“大家多關注一些民生問題吧!空巢老人,留守兒童什麽的。再見!”
記者們麵麵相覷,見也問不出所以然,隻好悻悻然作罷。隻有一個瘦小的學生模樣的女記者窮追不舍,收起相機後拿出一個筆記本:“謝同學,你現在是名人了,能不能給我簽個名?”
名人?謝韻娓一頭霧水。
“你還不知道,發生意外的那期廚神大賽的節目在網上點擊率暴漲,高居不下,而且,隔壁的節目組古琴大賽也爆紅了,那晚古琴大賽一個參賽者被表白求婚,現場氣氛浪漫熱烈,但被求婚者並沒有到場,聽說那個人也是你。”女記者眨著星星眼,一臉羨慕狀。
還有這回事?怎麽沒人告訴她?被求婚?難道是……?
她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為了脫身隻好裝聾賣啞:“什麽?啊不是我……肯定不是我!再見再見!”
謝韻娓拖著媽媽在一家很隱蔽的小飯館吃了飯,然後又鬼鬼祟祟地回了家。
回到家,她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搜出了那日古琴大賽的視頻。果不出所料,在節目的中途,該謝韻娓上場的時候,大屏幕播出了一段陸千帆錄製的求婚視頻,裏麵有謝韻娓從小到大的照片滾動播出,陸千帆親自出鏡,配合煽情的求婚告白,玫瑰花瓣從空中灑落,數千支玫瑰花出現在舞台上,氣氛熱烈,雖然套路未能免俗,但也足以讓女孩們尖叫了。
他在視頻裏說:“娓娓,你是我時光樹上,最深刻動聽的名字;小時候我們演習過無數次的拜天地,我想和你,再做最後一次。”
現場尖叫不斷,隻是,因為相關人員的對接的疏漏,直到視頻播放完,當事人卻千呼萬喚不出來,大家才知道,原來,被求婚的謝韻娓根本就沒有來。
這就尷尬了。她想,帆哥哥一定很生氣。
謝韻娓關閉了視頻,想起往日點點滴滴,有點鼻酸。
謝國平也聽說了廚神大賽女兒受傷阿離憑空消失的事,前來慰問,他的慰問很實惠,知道謝韻娓手受傷不方便了,就帶了一個保姆來。謝國平走南闖北,大風大浪奇情怪事見多了,對阿離的事倒不上心,也當是節目組的噱頭和把戲,但對求婚視頻的事卻很在意,一來就絮絮叨叨,埋怨女兒不該拂了陸千帆的好意,辜負了他的真心。
謝韻娓正心緒煩亂,聽到這話不舒服了:“什麽好意真心?我的意思,我的真心,才最重要。”
謝國平不懂了:“難道你不喜歡帆帆了?你們這些90後啊,真是……”他氣得說不出話了。
商人重利,唐麗知道,謝國平之所以氣急敗壞,對帆帆那孩子的認可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擔心女兒和帆帆的婚事泡湯傷害到他未來的利益。俗話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媽媽又何嚐不是女兒的金鍾罩鐵布衫呢?她沉下臉,下了逐客令:“娓娓要休息了。”
謝國平很無奈,離開的時候,一步三回頭:“聽話,啊?要聽話。”
唐麗關上門,擔憂地望著女兒。
若說失落,唐麗不比謝韻娓少。她帶徒多年,阿離可說是最得意的門生,他學識淵博,又溫文爾雅,做起事來專注認真,不慌不忙,在人群裏,卓爾不群,在考古隊工作時,他和娓娓之間的情誼,她就看出端倪,那天演播室裏阿離消失的瞬間,她反複看了回放,兩個孩子彼此眼中的留戀和不舍深深地打動了她,而現在,不過兩天,謝韻娓已平靜自若,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似的,她極力掩飾著內心的那份痛苦。這更令人擔心。
唐麗想了很久,說:“娓娓,你得忘記他。”
她依然是淡淡地笑著:“我知道。”
唐麗在家裏陪了謝韻娓幾天,謝韻娓能吃能喝,滿血複活,貝妮胡蘅蘅時不時來看望她,三個人有說有笑,嘻嘻哈哈。考古隊還有後續收尾工作,唐麗見謝韻娓無大礙,就自己回工地去了。
陸千帆回來了,帶了一束百合,自顧插進花瓶裏。百合恬淡潔白,花香滿室。謝韻娓被嗆得打了個噴嚏。
他走過來,俯身關切地問:“感冒了嗎?”
她吸吸鼻子:“沒有,隻是不習慣百合的香味,你不知道嗎?百合花香含有興奮劑,對心髒和睡眠不好。”
陸千帆臉色一訕,有點不悅:“那我等會帶出去丟掉好了。”
她不置可否。
陸千帆坐下來,兩個人都沉默著,似乎都在等對方先開口。
“你為什麽沒去參加決賽?”
“帆哥哥,我們分手吧!”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說。陸千帆聲音較大,幾乎掩去了她的聲音,但他還是聽到了,不可置信地問:“你說什麽?”
她被他突然提高的聲調嚇了一跳,抬眼望著那張英俊清毅的臉,心裏一陣哀傷,這是她從小到大一直愛慕的那個人啊!是她生生不息的夢想,是孤獨的信仰,是光啊!可是現在,她要放棄他了。分別總是令人如此感傷。
他看到了她眼中那一絲悵惘和柔情,心裏莫名一軟,伸手撫上她的臉頰,柔聲說:“可是,我原諒你。”
她觸電似的往後一縮。
陸千帆收回了手,一臉受傷和無奈,喟然道:“無論他是人是妖,都已經是過去式了,你應該忘記他。”
隻是簡單的一句話,他一抬眼,發現她已淚流滿麵,她那樣委屈:“我可以忘記他,可是,我又怎麽忘記那樣的自己。我可以不用仰頭望他,我和他目光平視,能看到彼此身上最真實的部分,他是一個呆萌的吃貨,我是一個傲嬌的廚子,和他在一起,我覺得自己更舒適,更真實,可是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愛上他啊!他是天上的星星,謫仙人,我從未想過會擁有他,我喜歡的是和他在一起的那個自己,我即使在煙熏火燎蓬頭垢麵的時候,也覺得自己在閃光,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但我知道,愛其實沒那麽複雜,愛情就是在一起快樂地吃吃喝喝,如果不能在一起舒舒服服地吃一餐飯,那又怎麽稱得上是愛?”
他伸手抹去她的眼淚,又有新的流了出來,他第一次發現,在這段關係裏,他已失去了權柄,從前,他以為自己是這段感情的指引和走向,現在才知道,自己隻是一個等待宣判的可憐蟲,因為,她不再愛他了。
“告訴我,我應該怎麽做?”
“說再見吧!帆哥哥,再見!”
他恍然看著她,那張臉熟悉而陌生,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她沒有動,輕聲說:“幫我帶上門。”
他起身離開,幫她帶上了門,並把那束百合拿走,扔進了小區的垃圾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