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有新的新聞熱點取代舊的,節目組高額賠償了當晚受傷的參賽者,人們在一段獵奇和興奮的追索議論後,關注點很快被別的重大新聞吸引。世界每天都不太平,慘烈車禍,當街殺人,追打小三,明星出軌,圍觀群眾的心像皮筋一樣被拉開又鬆弛再扯長,反反複複,圍觀群眾很忙,人們很快忘記了阿離的事。

幾個圍追堵截謝韻娓的記者覺得意興闌珊,幾天後,也漸漸散去了。

她的傷很快好了,傷口的硬痂落去,露出粉紅的新生的皮肉。她的手沒有廢,依然靈活輕巧,刀快手穩,可以把豆腐切成發絲一般細,就在她演示完豆腐切絲的絕技後,她明示暗示下,保姆心領神會,主動辭職了。

她一口氣做了好幾道菜,全都是阿離愛吃的,蒸鱸魚,烤冷麵,土豆餅,辣子雞,潑婦魚,樹菇炒牛柳,當然,少不了她的拿手菜——咕嘟肉。醬紅的湯汁在鍋裏咕嘟的時候,她掀開鍋蓋一邊用手扇風,一邊吟詩:“咕嘟咕嘟,此肉爛乎,孤獨孤獨,誰人來食……”看著肉汁在滋滋做響,心也忍不住雀躍起來,轉頭朝身後喊:“阿離,快來吃。”

身後是空****的客廳,偌大的屋子裏有一個古老的自鳴鍾在滴答,她的食物和熱情無人回應。

“嗟!來食。”這是她以前羞辱他時常常說的話。她捧著一盤辣子雞,對著沙發笑嘻嘻地說著,仿佛那個人還在。

“嗟!來食。”她捧著一盤水煮肉片,對著客房門口喊,仿佛那個人還在。

“嗟!來食。”她捧著一盤水餃,對著那架古琴,卻再也笑不出來。冰冷的古琴無聲無息,他是其中的一根琴弦,他重返仙琴,困囿在此,像沒有盡頭的死亡。

她不能甘心,忽然靈光一現,坐到古琴前,彈了一曲《高山》,她亂彈一氣,錯了好多音,心裏促狹地想:曲有誤周郎顧,哈哈,我彈錯了,你快來打我啊!

“周郎”沒有反應。屋子裏靜得瘮人。生和死都如此安寧。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她找到一把水果刀,皺著眉,刺破手指,血珠子冒出來。

血滴在琴弦上,她閉上了眼,靜靜地等待奇跡發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琴弦如初,並沒有奇跡發生。她簌簌地落下淚來,輕輕地趴在琴上,喃喃地說:“我做了很多好吃的,阿離,別躲著了,再不吃就涼了。”

琴弦被按壓,發出低沉悲愴但雜亂無章的鳴響,像一曲荒腔走板的歌。

後來,她就那樣趴在琴上,不知不覺睡著了。在夢裏,她看到阿離坐在她的身旁,表情冷峻嚴肅,儼然高嶺之花,他口吻嚴厲地凶她:“又彈錯了,重來!”

她抬起頭,笑吟吟地問他:“可以重來嗎?所有的事,都可以重來一遍嗎?”

她的黑眸驟然逼近他,重複道:“所有的事,都可以重來一遍嗎?”她伸手去擁抱他,那人卻再次消失了。他的出現和消失像是溫柔一刀,輕易地擊潰了她。

她的身體軟下去,伏在琴上,像一隻被噴藥控製的昏迷的昆蟲,不動了。她又睡著了。

夢中夢,火燃燒起來。她看到那隻烹著排骨的雙耳鍋燃起了兩米高的火舌,直衝屋頂,油煙機發劈裏啪啦的聲響,火星四濺,木質的一體櫥櫃燃起來很快,棉質的窗簾也被火舌舔著,四周很快呈現一片火紅之海。

燒焦的氣味來自被燒幹後變成黑色木炭狀的排骨。

“排骨,我的排骨。”她驚呼著衝上去,想要搶救一鍋排骨。

被燒毀的櫥櫃頂櫃終於無法忍耐烈焰的煎熬,如一副脆弱的剪紙,緩緩地塌下來,砸向了她。

她的頭一通鈍痛。

痛,讓倒下的她瞬間意識道,這不是夢。

在醫院裏醒來的時候,已是當天深夜。她的親朋好友一個不落,圍在床前。

陸千帆輕輕地握著她那隻正在輸液的手,為她輕輕地按摩手臂,藥水冰冷,快速輸入體內,會有微微的疼痛,輕輕按摩可以緩解,他怕她疼。

是他救了她。他像從前一樣,去送一塊栗子蛋糕,他無法怨恨她,她依然是他的小妹妹,跟屁蟲一般的小妹妹。走到門口時,整個房屋濃煙四溢,窗內火光隱隱。他衝進去時,她昏倒在地,身旁是一隻倒扣在地的雙耳鍋。她閉著雙眼,眼角有一滴淚。

沒有人責怪她。這隻是一場意外。

每個人都安慰她。

謝國平的安撫總是最實際:“丹桂城有一套房子,娓娓名下的,你們去住吧!”

這時的爸爸總是很可愛。

唐麗不置可否,隻是心疼地望著女兒幹裂的嘴唇,問:“喝不喝水?”隻有她知道,這場大火的導火索在哪裏,娓娓的症結在哪裏。

謝韻娓搖搖頭,轉頭問貝妮:“能不能幫我回家拿一樣東西?”

不待貝妮回答,胡蘅蘅馬上搶白,表示惋惜:“還拿什麽啊?全被燒毀了,連唐老師的藏書都被燒得差不多了,真可惜。”

胡蘅蘅已去過火災現場,據說房子被燒得麵目全非,家裏的實木家具全被燒毀,像戰亂現場。

唐麗拍了拍胡蘅蘅,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貝妮安慰她:“你先好好休息,等出院了,要拿什麽東西,我陪你去。”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安慰了她一番,雖然沒受什麽皮肉之傷,但畢竟受了驚嚇。爸爸媽媽就她畢業後的人生進行了自以為是的規劃,謝國平建議女兒去國外讀個書,或者去他的企業工作,又瞥了陸千帆一眼,底氣不足地說:“早點結婚也好。”

謝韻娓吃著貝妮帶來的蛋糕,滿口潤香,忍不住研究起這塊蛋糕的做法來:“這種芝士蛋糕,我也會做啊!先……”

經曆了這次的事,唐麗反倒想通了,子女從母體中被娩出那一刻,就是獨立的個體了,她(他)不受任何人掌控,他們有自己的思想和人生,他們隨時都會離你而去,父母能做的,隻是讓陪伴久一點,讓這分別來得晚一點。她對謝國平說:“女兒想幹什麽,隨她去。”

大家在病房陪了她一會兒,都各自告辭各自忙了。醫院裏留下了唐麗和一個護工來照顧謝韻娓。

其實謝韻娓沒什麽大礙,隻是頭發被火燎了一些,因為吸入有毒氣體而有些胸悶氣短,她覺得睡一覺就好了。

可是,這天晚上,她卻失眠了,她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望著天花板,唐麗也就睜著眼看著她,她就連忙閉上眼睛。從剛才謝韻娓要貝妮回家幫她拿一件東西時,唐麗就知道,今晚注定無眠了。

母女倆無聲地對峙了兩天,醫院夥食不錯,謝韻娓能吃能睡,第三天晚上,唐麗終於放鬆警惕,自己先睡著了。

一陣低沉悠遠的琴聲傳來,好似很遠,又似乎近在耳邊。謝韻娓睜開假寐的雙眼,躡手躡腳地下床,打開了病房的門。空曠的走廊光線昏暗,值班的護士正在打盹,她輕易地打開廁所的窗戶,翻了出去,然後,來到住院區的後門,翻過那道鐵柵欄們,來到了大街上。

夜風吹來,身上的藍白條紋病號服太單薄,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等了好久,終於搭上了一輛出租車。

拿門禁卡進小區門的時候,那個胖胖的正在打盹的保安猛地驚醒,定睛一看,是謝韻娓,有點意外:“謝小姐,這大半夜的,你怎麽回來了?”

謝韻娓沒回答他,直奔家門。

打開門,一股濃重的煙熏味混合著潮黴味道,讓人窒息,電路全被燒毀,沒有燈,四周是盲一般的黑,昏暗的月光從熏黑的窗玻璃透進來,眼前漸漸清明。整個房間,如夢境的地獄一般漆黑可怖,當日消防車來過,腳下到處都是濕的,牆麵仍在滴水,屋裏仍殘存著各色物品燒焦後殘存的氣味。她站在客廳中央,小心翼翼地挪步,尋找著記憶中古琴擺放的位置。

“你在找什麽?”

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一位穿古裝襦裙的少女站在眼前。她以為是在做夢,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發現眼前的少女有點麵熟:“你是……?”

“我是徵音啊!阿離的聲音。”

謝韻娓喜出望外,如見親人,一把抓住了徽音的手:“沒錯,你是徵音,你還在,那他呢?他在哪裏?快讓他出來。”

徽音哀傷地搖了搖頭:“琴被燒毀了,他,不在了。”

“什麽意思?”

“就是,永遠地消失了,比封印更長久的毀滅,不複存在了。”

她更緊地抓住了徽音的手,那雙手柔軟溫潤,那樣真實,她不相信,聲帶哭腔地喊起來:“你騙我,怎麽會呢?不是說沾染了凡人的血就可以解除嗎?我已經試過了,一定是我不得法,你一定知道竅門,快告訴我。對了,我先找到琴,你來告訴我正確的方法。以後我不會嫉妒你,我知道,你隻是他的聲音,我相信了。”

她鬆開徽音,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尋找起來。房屋被燒毀,木質的隔斷,門,玄關,都被燒得麵目全非,房子的格局仿佛也發生了改變,她尋了半天,也沒看到古琴的蹤跡。

一抹淒苦的笑在徵音唇角浮現,這個因聲音幻化的精靈少女,失去了主人,她的人間之旅,也到了盡頭。

“沒錯,想讓他煥活,本有良方。僅有血還不行,神煞有年,時日各有所主,需在黃道之日,黃道與天赤道相交,春分或秋分日,才可。可如今,古琴已毀,精魂俱亡,再無可能了。”

謝韻娓終於在地麵上找到一塊未燒盡的鏤刻著花紋的木頭,和一根蜷縮的黑漆漆的弦,她撫著琴弦,掩麵而泣,過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怒目圓睜,抓住徵音的雙肩,質問她:“你騙我!你不是還在嗎?你不是他的聲音嗎?他呢?告訴我,他在哪裏?”

徽音輕輕地撥開她的手,眸似即將隱匿的晨星,她攤開手心,掌心是一塊小小的烏木吊墜,說:“這是阿離送給你的禮物。”

謝韻娓借著月光瞥了一眼,心有怨氣:“這是考古隊挖出的文物,應該上交國家。再說,這是他送給細辛的定情之物。”

“不,這是他新刻的,上麵是雙魚紋。他說,這是你的星座,其實,又何嚐不是他對未來的期許,相濡以沫。隻可惜,這份心意,他卻不能親口告訴你了。”

她接過那枚吊墜,在月光下輕輕撫摸著,兩條魚兒栩栩如生,木質溫潤,仿佛還殘餘他掌心的溫度。她蹲下來,將吊墜放在鼻前,深深地嗅聞著,淚水無聲,肆意橫流。

“我曾問他,不舍得離開,是不是隻為了你的美食。他告訴我,若非愛已深,何故戀凡塵。娓娓,你愛他,他亦愛你,哪怕隻有一瞬,也已足夠美好了。隻是,情深緣淺,命數如此,你,也該放下了。”

放下?談何容易。謝韻娓哀傷地搖了搖頭,感情,就是吃貨手裏的一雙筷子,拿起來豈能輕易放下?他們在這座屋子裏經曆了那麽多清晨黃昏,吃過那麽多粥飯菜蔬,拌過嘴,吵過架,他走了,卻像一個影子一般虛貼在她的心上,讓她怎能忘記他?

徵音緩緩轉過身,欲朝那夜的深處走去。謝韻娓急了,站起來一把抓住她:“告訴我,他在哪裏?他還在這間屋子裏對嗎?你不是也在嗎?他一定還在。阿離,你出來,快點出來,阿離……”她在昏暗雜亂的房間裏跌跌撞撞,像一條失魂落魄的老狗四處尋摸著。

徵音的聲音輕飄清冷:“我,不過是他遺留在人間的聲音罷了。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三日之後,我,也該消失了。”

說完,隻見那身影如一道慘白的月光,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最後,與濃重的夜色融為一體,消失不見。

她踉蹌地追出去,腳下不知絆了什麽,重重地跌倒在地,口中仍帶哭腔,喃喃地喊道:“徽音,別走!別走!”

夜風嗚咽,像人輕怨的泣訴。

聞訊趕來的小保安扶起了她:“謝小姐,你沒事吧?”

一隻黑色的貓咪悄悄地走近,在她的腳下乖巧地蜷起來,溫柔地叫了聲:“喵!”是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