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座城市裏,每一個老饕都知道幾個風味絕佳,隱於鬧市的小館,它不必聲名鵲起,人盡皆知,但這小館必定有絕味,勾人味蕾和魂魄,幾日不去,就像那食了罌粟殼的癮君子,百抓撓心,坐臥不寧。
“蓋聚物之夭美,以養吾之老饕。”這是老饕們的精神口號。
在周末黃昏,三五好友如地下黨會頭一樣,目光交接,心領神會,互道一聲:“來了!”心領神會,拐進一個地處偏僻的小區。
這地界雖然偏僻,環境卻好,綠樹成蔭,曲徑通幽處,隱幾棟小洋樓,青磚黑瓦琉璃牆,頗有民國風味。尋摸到地方,除了門牌號,也無招牌,院中有一黑貓據守,叩了門,一個笑容甜美臉蛋圓圓的美少女來開門,老饕們說了來意,少女卻輕輕搖了搖頭:“沒有預約,今日恕不接待。”
被駁了麵子,有人不樂意了,平日在公司裏前呼後擁威風慣了,出門亦是眾星捧月,受不得輕慢,於是言語聲高,叫囂起來:“叫你們老板來說。”
少女莞爾一笑:“我就是老板。”然後,輕輕地關上了門。
進屋來,另一個少女正撚起一塊肉放進嘴裏,然後伸出油膩的胖手與她擊掌,笑道:“就是這麽牛X。”
這便是謝韻娓的“韻味私房菜館”。真正的老饕們都知道,隱藏在丹桂城的這家私房菜,沒有招牌,沒有名字,隻知道年輕的老板兼主廚是一個小姑娘,名字裏有一個“韻”字,大家便私下叫它“韻味私房菜”,大家也知道韻味私房菜很有風格,一周隻待一桌,需提前一周預約,任是怎樣的達官貴人都別想破例,它就是有這樣的底氣。
不過,規矩是給普通人定的,就像今天,臨時來了兩個灰頭土臉的餓死鬼,她也是會破例的。——那當然是,貝妮和胡蘅蘅。
胡蘅蘅已光榮地成為考古隊的一名正式員工,這一次,又要隨唐麗老師的隊伍“出征”,臨走前,想到工地常常饑寒交迫少油水,就拖著貝妮來韻味私房菜搓一頓。
貝妮也得償所願,曾經的學術少女,成為譚老手下一員大將,專事古籍翻譯和修複工作,不過,博物館的餐廳夥食太好,她的身材一直呈磅礴的趨勢發展,最近,她正在減肥,對於吃“韻味私房菜”這件事,她內心是拒絕的,但是,手裏的筷子不知道為何,總是停不了。
謝韻娓端出最後一道甜點,擦擦手,坐了下來,看著這兩人狼吞虎咽的樣子,心裏很滿足。
舊房被燒毀之後,她就搬來了這裏,在貝妮的攛掇下,房子精心裝修一番,私房菜館開張了,靠的是口碑相傳,做生意是遊戲態度,做菜卻是“烹小鮮,治大國”的嚴謹,吃過的人無不稱讚。舊房子重新修葺裝修後租了出去,她是決意要忘記那棟屋子裏發生的“事故”的,隻是無論是火災事故,還是情感事故,當發展成一段故事,就不那麽容易忘卻了,遠離事故發生點,忘記,就容易很多。她願意試一試。
這一年,看似平淡,也不動聲色地發生了許多事。唐麗和劉東結婚了,因為都是二婚,沒有大肆宣揚,隻是簡單地吃了頓飯,婚後唐麗搬去了劉東的舊房子同住,嫁妝是一車在火災中搶救回來的書。劉老師還拖著唐麗去拍了一套婚紗照,要多醜有多醜,兩個人都笑得那麽傻,但劉老師說,唐老師傾國傾城。
那次火災之後,在病房裏,陸千帆還求過一次婚,她還是拒絕了。她聽到他在走廊裏和人打電話,他在說“VR和AL投資前景和風險”,她完全聽不懂,而他也沒興趣聽她講四川大紅袍辣椒和貴州大紅袍辣椒的差別以及氣候環境的影響,他們都曾經以為阿離是他們之間的阻礙,現在,阿離離開了,一切變得順理成章,但謝韻娓知道,阿離存在的意義,隻是讓她更清楚地認識到,什麽是不適合自己的。成長就像一場秘密,像初潮,像暗戀,都是悄無聲息地發生的,沒有跌跌撞撞,沒有頭破血流,她就這樣長大了。
門外又響起一陣悅耳的門鈴聲,這一次,胡蘅蘅主動去開門,帶著一腔怨氣:“吃個飯也不安寧,又是這些人,看來隻有我出馬了。”
一分鍾後,胡蘅蘅回來了,身後著一個又高又胖的少年,那少年環視四周,主動開口說話:“我來應聘,我應聘試吃員。”
“試吃員?”胡蘅蘅第一次聽說這個名詞,一臉茫然:“這是啥工種?還有這樣的工作?”
“我在網上看到這裏招聘試吃員。我獲得過XX杯第三屆大胃王比賽第二名,我還做過某知名品牌狗糧試吃員……”
“停!”謝韻娓扶額,無奈道:“同學,我想,你是誤會了。”
送走了狗糧試吃員,胡蘅蘅剛落座,又響起一陣門鈴聲。他隻好再次起身去開門。
這一次,是一個戴眼鏡是瘦高個男生。男生積極主動自我介紹:“我在XX網看到這裏招聘試吃員。我有敏銳的味覺,能分辨出小米辣和小米椒,能分辨出芥末,辣根和山葵。我要求每月工資三千,每周上班一次。應聘是雙向選擇,您也考慮一下吧!”
胡蘅蘅驚叫起來:“三千?你懂不懂行情?我才剛過三千,你一個沒畢業的在校生,一周上班一天,就要三千?”
“不是上班一天,是一次,三個小時。”少年傲嬌地說。
“搶錢啊!”
……
送走了傲嬌眼鏡男,過了一會兒,胡蘅蘅回來了,這一次,身後跟著一個豐神俊秀的少年。
胡蘅蘅對謝韻娓使使眼色,指指身後,說不出話來。
屋子裏的氣氛陡然微妙起來。貝妮正在大嚼的嘴巴不動了,謝韻娓的覺得心裏被一個裹著棉花的重錘輕輕地擊中了,她頭重腳輕地站起來,哀傷地叫了句:“阿離!”
太像了!這世間竟有兩個人會如此相似,那深邃的星眸,如刻的側顏,無辜的表情,如同走失的阿離又站在了麵前。她怔怔地望著,離開餐桌,走向他,仿佛走向一道回憶之門。
隻是那少年一臉茫然無辜,平靜地說:“我叫景灝,是XX大學四年級學生,我在網上看到這裏招聘試吃員。”
她走近他,心潮起伏。這一刻,她與他離得很近,她微微抬著頭,可以看清楚他的五官,外麵暑氣未散,他的鼻頭滲出微微的汗水,讓那張有點清俊的臉生動可愛起來,但她知道,這張臉並不是阿離,隻是相似罷了。她的眼神裏,有訝異,有迷戀,有愧疚,更多的是茫然。
胡蘅蘅仔細辨認,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和阿離外貌相似的陌生人而已,那種對帥哥的敵意又油然而生,他故意刁難:“來這裏做試吃員,要求可是很高的。說說看,你有什麽特殊技能?”
這個叫景灝的少年微微一笑,泰然自若地說:“我知道,正宗的謝氏咕嘟肉,僅用上好的醬油和冰糖是不夠的;我知道做一道冬菇滑雞,最關鍵的一步,在於清洗冬菇,需用開水泡發,澄清雜質,脫淨渣滓,才可入菜;我知道八寶辣醬,用呼市的辣椒,辣爽卻不上火……”
貝妮從謝韻娓身後探出身,笑嘻嘻地調侃:“小哥哥,餓不餓,不如我請你吃海鮮吧?”
話音剛落,胡蘅蘅一把攬過貝妮,故作凶相:“喂!我還在這兒呢!注意恪守婦道。”
“我不吃海苔和蝦條哦!”少年扭頭,對貝妮莞爾一笑。
大家越發疑惑了。胡蘅蘅猶疑地捶了他肩膀一拳:“喂!阿離,到底怎麽回事?別裝了。”
“就是,海苔和蝦條的梗,不是任何人都知道的。”貝妮附和。
謝韻娓的淚默默地流下來,縱使相逢應不識啊!可他的一言一行,無不流露出阿離的氣息和印記,他卻假裝陌生,是有難言之隱?或是有別的理由?如果他真的是阿離,那麽,消失後這一年裏,他去了哪裏?個中有怎樣曲折?她有太多疑問。
她想了想,心一橫,狠心道:“你走吧!我這裏已經不需要試吃員了。”
她打開門,下了逐客令。
景灝一臉無辜:“為什麽?我不符合要求嗎?”
她把臉扭向一邊,心硬如鐵,說:“是,不符合要求。”
景灝落寞地朝門口走去,一步一步,她心如絞痛,幾乎要開口挽留他,他忽然轉身,口氣軟了下來,可憐巴巴道:“可是,我不想再吃第九菜係了,那家大學的食堂太難吃了。”
謝韻娓心裏狂喜,一顆心髒幾乎要從胸口蹦出來,臉上卻假裝一臉慍怒:“那又怎樣?我的飯,不是什麽人都能吃的。”
“娓娓,是我,我是阿離。”他的眼神沉澱了溫柔,凝望她:“我來應聘試吃員,我希望,任期是——終身工作,永不退休。”
胡蘅蘅回過神來,大呼:“握草!你小子,逗我玩。抗議!狗糧試吃員已經走遠,這碗狗糧我不吃。”
謝韻娓的一顆心,如同乘坐電梯般忽上忽下,被甜蜜和悵然充脹著。
阿離微微一笑,也捶了胡蘅蘅的肩:“給你個驚喜啊!”
“到底怎麽回事啊?這一年都去哪裏了啊?”貝妮也是滿心疑惑。
“阿離!”謝韻娓欲言又止,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千頭萬緒,不知先問哪個問題。
他望望桌上的飯菜,喉頭滾動,歎了口氣,無奈地說:“娓娓,我知道你要問什麽?隻是,今天來不及了,剛才路上堵車,我耽誤了時間,現在必須趕回去了,下午有一場考試,不能掛科的,教授很凶的。明天,我還會再來。試吃員正式上崗。”
她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問:“團圓的飯,要吃餃子,吃嗎?”
“要吃。豬肉白菜餃子,要蘸謝氏秘製醋汁才好。”他站在玄關處,與她目光糾纏,猶疑了一會兒,打開門,依依不舍地走出門外。
她怔怔地,看著他轉身向那春意深處走去,陽光明媚,那挺拔的身影仿佛要融化在那綠意和光中,像是一個虛幻的夢境。
屋裏三人麵麵相覷。幾秒鍾後,謝韻娓開始對貝妮胡蘅蘅下逐客令:“你們,可以把這些菜打包回家了。我現在要開始做新菜式,等待我的試吃員了。”
“見色忘友的家夥!你不是說好菜不能打包,打包就變味了嗎?”貝妮抗議。
胡蘅蘅不想去考古隊了,問:“您這還缺試吃員嗎?看我行不?我很便宜,隻要兩千,一周無休。”
謝韻娓毫不留情地翻翻眼皮:“看家護院的大型犬需要一隻。”
……
翌日,月上柳梢,丹桂城012號飄出菜肴香味。
一張長長的原木餐桌,新做的菜擺盤上桌,燈光照射下,更顯得菜肴色澤誘人,令人垂涎。餃子熱氣騰騰已出鍋。窗口有晚風徐來,吹動一個木製雙魚風鈴,那風鈴沒有聲音,隻是打著旋兒——她把那個吊墜當風鈴般掛在那裏,隻要看到它,就覺得他還在。
遠遠地,似乎有腳步聲傳來。
她慌慌張張地回到臥室梳妝台前,細細描眉,塗抹唇膏。
門鈴響起來,她連忙跑出,打開門一看,門口空無一人,她隻是幻聽罷了。她懨懨地回到餐桌前,托著腮,靜靜地等。
從前她看《小王子》,小狐狸對小王子說:“如果你說下午四點來,從三點開始,我就開始感到很快樂,時間越臨近,我就越來越感覺到快樂,到了四點鍾,我就會坐臥不寧,我發現了幸福的價值。”現在,她才體會到這句話中傳遞的幸福。以前,她是最不喜歡等人的,但現在才發現,人的潛意識裏,是喜歡等待的,預到未到的興奮,讓等待,變成一種快樂。
門鈴又響起來。她幾乎從餐桌前驚跳起來跑到門後,在穿衣鏡裏,她看到自己精致的妝容,無懈可擊的微笑,隻是,裙子上沾染了一團油汙,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她還是毅然折返回臥室,打開了衣櫃。
門外鈴聲催得緊,謝韻娓啊,還不開門,隻因她在更衣,換了七套,皆不如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