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句敏看來,自己的大孫子忽然就一陣哭哭笑笑傻乎乎。

小孩兒,麻煩。

她有些艱難地在屈樂旁邊蹲下,與他平視:“你不是不想來這裏上嗎?”

屈樂連忙去拉她:“不要蹲著,會摔……”

句敏為了穩住自己,特地將重心往前落了些,被孫子的小胖手一戳,身子一晃,下意識嫌棄沾土,不想用手拄地,反應過來已經晚了,她隻來得及收住腿、優雅地側坐在了地上。

屈樂:“……”

怎麽回事?!

嗚嗚啊對不起奶奶……

句敏見孫子又開始轉眼淚,大顆的淚珠眼看就要沿著小胖臉滾落下來,不禁有些頭疼地說:“哭什麽,不想上就帶你回去了。”

“沒,沒,不想。”屈樂對又開始一抽一抽的自己絕望了。

五歲而已。

【並不完全是年齡的關係。】

屈樂無可奈何地問:“你是在諷刺我連五歲的小孩兒都不如嗎?”

【您的心情太激動了,五歲的您難以消化這些複雜的情感。】

“我激動什麽。”屈樂很清楚薄暮指的是什麽,隻是故意不想承認罷了。

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不要總是想起……奶奶,嗚啊啊——

真是夠了,他心裏隻是有一些難過,或許會特別難過一點,絕對沒有到哭成這個狗樣的地步。

【您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我知道了,我會控製自己的。”屈樂歎了口氣。

【應該明白,竭力和什麽對著幹毫無成效的話,不如順其自然。】

屈樂:“……”

意思是說,他要順勢成為一個嗷嗷怪嗎?

不要說奶奶了,他自己已經被吵到了。

句敏順利地爬了起來,見孫子哭得淚眼朦朧鼻涕縱橫不忘對自己伸出毫無作用的小圓手,決定為了他這副傻樣子忘記剛才的尷尬。

“沒不想就進去看看?”句敏看著扶完自己又去拉扯路過的小孩兒的孫子,“來,鬆開手。”

屈樂:哎?我怎麽又拽住程沛了。

難道是因為他在腦海中想到了帶程沛一起去給奶奶掃墓的事。

觸景生情,自然地回憶一下,也不行嗎?

【您應當學會習慣。】

“我感覺你在看我的笑話。”屈樂心情不佳地說,“聽著馬上就要笑出來了!”

薄暮沒有出聲。

屈樂:“……”

為什麽一副默認的樣子,反駁一下啊!

現在正是小朋友們的入園高峰期,老師們都在門口迎接各自班級的學生。

或許當中有人發現了這邊的情況,有老師過來詢問了。

句敏打算讓孫子轉到這所私立幼兒園,事先已經聯係好了,向老師說明來意,對方給他們指了方向,他們就可以離開了。

程沛不是第一天在這裏上學,自然有班上的老師迎接他。

剛剛見到就麵臨分別,屈五歲有些接受不了。

隨即他就看到程沛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了一塊小小的手帕。

可愛沛沛要給哥哥擦眼淚嗎?

程三歲並沒有這麽自來熟,他隻是友好地把手帕遞了過來。

屈五歲感動地接住,覺得對方沒有手帕會很不方便,連忙掏出自己的手帕遞了過去。

程三歲:懵。

屈樂其實聽到老師正在向奶奶介紹了,說為了安全衛生,孩子們平時皮膚手口接觸的物品比如手帕水杯被子等等都會分開擺放……

他五歲,不太懂,隻是想向小朋友表示友好而已。

友好的程小沛沛朋友在被老師領著離開之前對他搖了搖手,說“再見”。

嗚嗚程沛沛好有禮貌!

屈五歲:“再見沛沛,我會去找你的!”

“我找他應該怎麽做?”屈樂在腦海中和薄暮討論,“他現在才三歲,都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吧,在這個時間點崩潰、哭崩了的話,就像我剛才一樣……也能算數?”

【正是因為充滿了不確定性,才需要您在事情實際發生的時候去確認。】

“讓他情緒起伏很大的是什麽事,管家被趕走?”屈樂問,“管家是程沛母親留下的吧,如果管家不被辭退,對於程沛來說應該會好很多。”

屈樂開始思索:“我要怎麽保證讓管家留下來……”

【管家不能留下來。】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屈樂苦口婆心地勸說,“世界都這樣了,暫時就別管正常進程了吧,首要的不是程沛嗎?”

【是的,但是不能。】

屈樂皺眉……還是算了,不皺了,怕屈三歲變成苦瓜臉:“你給我個理由。”

【小程先生目前的監護人是他的父親。】

“你這是拋出引語就讓我做幻燈片啊。”屈樂已經跟著奶奶走到了院長辦公室附近,將注意力多分給了現實一些,隨後才說,“管家被趕走以後發現事情不對,聯合其他人阻止了程沛生父的陰謀,揭穿了他的真麵目?是不是證據不足才沒能把他送進去?”

【什麽證據?】

屈樂沉重地想著:“程沛生父與他母親永遠離開這件事情之間千絲萬縷的聯係……”

【您不要過度聯想,小程先生的母親去世是無奈之……】

【……的悲劇。】

“什麽?”屈樂為腦海中出現的噪音皺了皺眉,“你怎麽突然信號不好了?”

薄暮沒有說話。

屈樂連忙關注現實,發現自己的五官果然非常明顯地皺了起來。

很不湊巧的是,他正坐在桌前,桌子上擺放了好幾樣幼童玩具和書籍,對麵坐著一位和藹可親的中年人。

他抬頭看了看奶奶,她嚴肅的表情經年不變,眼神裏看不出任何信息。

【您正在進行入園麵試。】

屈樂:所以我是麵試開始就一言不發地變成苦瓜臉了嗎,可真是太行了。

對自己的表情不甚滿意的屈五歲抬手放鬆著麵部。

肉多多真好揉。

揉完臉回過神,和對方正常互動一番,屈五歲的入園麵試就順利通過了。

因為還要準備一些東西,所以他要明天才能入學。

今天他好想再見沛沛一麵,可惜,有奶奶在,他不可能到處亂跑。

句敏領著孫子出了幼兒園,讓他爬到汽車後座上,看著他問:“你真的想來這邊上學嗎?”

“想來!”屈五歲很興奮。

他小的時候不懂,用後來的眼光看,奶奶開的車好酷啊——成年人的一點點感慨,反映在屈五歲身上就是快樂得想唱歌,真是沒誰了!

【您不隻是一點點感慨。】

“我奶奶就是很酷。”屈樂看著緩步走到駕駛座、動作很颯爽地發動了車子的奶奶,“等我上了小學,天天給奶奶寫作文。”

【那您……】

屈樂聽到薄暮難得的沉吟不語,感覺自己領會到了對方想說什麽:“你是想問我會不會幹擾世界正常的進程嗎?”

薄暮禮貌地沒有說話。

“時間點再早二十年的話,說不定會吧,可惜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去不到。”屈樂笑了下,“現在的話,要尊重她自己的意願。”

奶奶早就是個成年人了,他總不能強行鬧著她接受厭惡的手術和日漸難以忍受的清淡飲食、養生作息。

她已經那樣活過一次了,後來對他說覺得很沒有意思——當然,很可能人隻有在彌留之際才會這樣想、這樣說,才會自嘲不夠瀟灑。

如果能夠保證百分之百治愈的話,他甚至願意替她承受痛苦。

可是,不能。

屈樂又想起自己偷聽到的對話了。

母親說:“媽既然不願意手術,你就不要老是硬要說這些,每次都惹她生氣。”

父親說:“家裏又不是沒有條件手術,一直這麽拖著,親戚朋友怎麽想,是我不讓她治?”

“能治得好誰不治?親戚朋友知道什麽,你還不知道,她受不住疼……”

“不治就不疼嗎?”

父親說著話提高了聲音,奶奶在屋子裏聽見,走過來把他們趕了出去。

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有機會改變奶奶的想法,他會努力見縫插針的。

讓他當場大哭大鬧迫使奶奶去做手術也不現實,說不定奶奶會把他也趕……到二樓住。

趕出去是不可能趕出去的,奶奶對他心很軟。

程沛和奶奶住在改建過的中心城區內,距離他以前的幼兒園和新園都不算遠。

附近的房屋群裏有某位文學大家的故居,並且都不存在安全問題,因此在改建的過程裏被劃片保存了原貌,隻修整了水電等基礎設施。

穿過行人車輛川流不息的街道,走出略有些冰冷的鋼鐵水泥森林,雅致安寧的複古風貌映入眼簾……奶奶的車像是闖入其中但意外和諧的野生動物,最終安靜地臥到了他們家的小院子裏。

屈樂抬頭仰望著這棟小樓房。

奶奶或許是知道有太多人盯著這裏的房子,擔心她走後兒子和兒媳未必能保得住,在朋友協調下將其賣掉了。

價格自然比保留到十幾年後要不劃算很多,這波血虧。

然而,奶奶留給他的錢不僅支撐到了他可以合法去打工賺錢,剩下的部分剛好支付了他買房的首付。

多少有種她早就跨越時空打算好了的感覺——屈樂覺得主要還是歸功於自己精打細算。

他讀書時不用父母的錢,並不是什麽不想虧欠的逆反心理,隻是因為,不熟。

多虧奶奶的安排,為他免除了十年的尷尬。

初中時,有一次他放假回家,不小心又聽到了父母說話。

父親似乎想要改變他與他們過分客氣的現狀。

母親說:“樂樂和媽的性格有一點像。”

父親便哽住了聲音,沒有再提。

唉,謝謝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