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去了東南方的側跨院,還未走近,便看見院牆築得極高,白牆青瓦將青天圈成一方小小的天井,看上去壓抑又封閉。
管家躬身回稟:“自發現不妥後,就將這個院子看管起來了,除了每日吃食,從未有人進過。”
“之前呢?”十六問道。
“雖未如今這般嚴格,但因這裏住的是女眷,所以配的也都是丫鬟婆子和十二歲以下的粗使小子,平日裏女眷們雖能出門,卻絕不可落單,進出都要報給守門婆子。”
十六心中有些詫異,若是出事了就算了,平日裏也這般嚴格,聽起來與想象中酒池肉林的銷金窟實在有些違和,倒像是教管院一般。
管家開了門,候在門前等著眾人,王岐先跨步邁了進去,十六卻從屋上飛簷錯開的空間裏,隱隱望見嫩如鵝毛黃的鈴鐺,串成串,擠得滿滿當當。
是槐花。
她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繼續往裏邁,卻隻覺腳下突然踏空,失衡感讓她心跳亂了一拍,下意識地抓住了身後的人。
等她穩定下來,才發現自己隨手抓的,居然是那個閻羅王。他身子也歪七扭八的,顯然也和她一樣踏空了。
可閻羅王不盯那倒黴催的門檻,反而定定看著十六緊緊抓住他胸口的手,然後抬眸看向十六,漂亮的眼睫這麽掃了一下,明明柔軟又韌長,卻比最利的薄刃還割人。
哪怕臉皮厚如城牆拐角的十六,也有些尷尬地收回了手,恢複捉妖道人的正經模樣。
隻是心裏像被小貓尾巴掃了下,尷尬之餘還分了點心神,不由自主地想道,小王爺……手感還挺好的。
管家立刻迎了上來,賠罪道:“主子小心,側跨院內裏比外麵低,怪我沒提前提醒您。”
十六有些奇怪地望了一眼,這裏住的是豔奴,定王早該熟門熟路,為何反倒和她這個生人一樣差點踩空。
隨即又釋然,以定王的地位和臭脾氣,又怎麽會踏足這豔奴住的側跨院,自然是召人去伺候。
她也不管那閻王是否還在盯著自己,徑直進了院子,細細打量了一番。
地勢低平,與牆外高地突兀地斷階,成了一片窪地,好在東南方日頭高照,於是這院裏便形成一派突兀的場景。
窪地最易存濕,日頭卻濃烈燦爛,兩相抗爭,難辨陰陽,倒是個怪地方。
跨院被高牆所圍,內裏的各處院子又另外圍了圍欄,她目光落在一方小院中那株懸著鈴花的大槐樹上,橫生出來的枝丫上掛了小小的吊椅,現下沒有風,那吊椅似乎卻在極微地晃**著。
“是那邊。”她肯定地說道。
管家另眼看了下十六,回道:“是,查出蹊蹺的就是住在那個院子的秋心,已經看管起來了,但道長是如何……”
“木鬼為槐,院中有槐,槐下吊椅,那依著木的,就成了鬼,而不是人,此乃凶兆。”十六簡要說明了下,接著吩咐道,“提人來,所有人,我要問話。”
管家卻悄悄往李玄慈那兒瞧了一眼,隻見王爺正盯著這小道士,沒有阻止的意思,於是便依言去了。
等人到了,十六不禁暗歎,豁,這可真是一群尤物啊。
弱柳扶風者,腰肢堪握斷;**肥臀者,白膩黏人眼;有秀雅似蓮的,也有濃豔勝火的,真是網羅天下絕色,令人自心底豔羨。
眾女盈盈低身請安,目光殷勤地望向李玄慈。十六側了一眼,卻看見這身在福中的小王爺眸色卻更淡了,連個“起”字都懶怠說,隻抬了抬下巴示意起身。
鶯鶯燕燕塞了一院子,卻隻有一人孤零零地站在一旁,眼中盈盈一點淚似孤星,跪了下去,拜首泣血。
“王爺,妾自知薄鄙,不堪一顧,可妾萬不敢悖德逆行,更不敢像綠茹一樣與人珠胎暗結,妾不懼死,隻怕汙了王爺名聲,才苟存至今日,隻要能查清此事,無論結論如何,妾都願立死明誌,望王爺明鑒。”
這般作態,真是可憐癡情極了。
可十六卻注意到其他地方,問道:“綠茹是誰?”
管家張了張口,卻又有些猶豫地咽了回去,十六見此反應,看向李玄慈,直愣愣地問道:“還有綠帽子啊?”
李玄慈的目光霎時變得駭人,簡直剜著她的肉。十六這才發覺自己又嘴比腦子快,把心中疑問就這麽直通通問了出去,忙閉了嘴,定神轉向管家,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
管家簡直目瞪口呆,這小道士如此放肆,要是平日的王爺,早拔刀濺血了,可此刻雖然目光冷得能殺人,但卻還是什麽都沒做。
這小道士也是,明明才剛口出妄言,現在就一本正經地望著自己,簡直無縫轉換,讓人適應不過來。
管家夾在二人中間,半天才猶猶豫豫地小聲說:“之前有女喚綠茹,也曾住在此院,懷了孽種,被查了出來。”
“對方是誰?”十六問道。
“未曾查出,且綠茹也不肯認罪,隻是她那段時日確實在白日頻頻出府,所以就按規矩處置了。”管家回道。
這有些奇怪,這次李玄慈不在府裏,懷了自然不是他的,可以前在府裏時豔奴有孕,連奸夫都沒找出,事主也不認罪,卻斬釘截鐵斷定是通奸。
十六悄悄打量了眼李玄慈,難道定王其實……那裏不行?
李玄慈看著這小道士自以為隱蔽地把目光往他身上黏,還越看越往下,一股火就從丹田燒起來,不是欲火,而是怒火。
這樣他隨手一捏就能捏死的小玩意兒,如今倒敢這樣打量他了?
被李玄慈那冷森森的眼光看過來,十六立刻收起了這些想法,轉身說道:“需要搜屋子,勞煩各位幫忙,如有可疑之處,務必報我。”
管家、王岐和院外調來的一名精幹的婆子,都隨她進了屋。王岐去了內室床鋪那邊搜,婆子去了浴房,管家則搜著其他地方,十六倒成了最悠閑的人,這裏摸摸,那裏看看。
她先去浴房,又細細看了廳堂,最後才進了臥房,吩咐眾人將發現的、覺得可疑的東西拿出去讓她統一查看,她則留在裏麵看看是否有遺漏。
這屋子布置得不錯,頗有些雅致,牆上懸著四季輪回圖,幾上擺著一架通體烏黑的古琴,桌上甚至還有繪了一半的扇麵。
十六掀了床簾,一股清幽的香氣撲來。真好聞啊,原來女子的床鋪應該是這樣的,帶著香氣,被麵上繡有細細的花蜿蜒開來,床頭懸著一顆銀鈴鐺,床頭還放了一個雕得十分精細的泥人。
十六拿起那泥人細細看了下,捏得可真好,有幾分似人,而且,居然似乎有些像那人。
她暫且放下,又沿著床邊摸了摸,發現一個小箱子,打開一看,是細細的草木灰。她微一忖,又放了回去。
查完屋子,十六出來又查了遍眾人找出的可疑之物,卻無所獲,麵上不顯,眼裏卻帶了一點焦急。
定王見十六並無進展,卻似乎並不惱,開口斥道:“廢物。”
明明是斥罵,眼中卻隱隱帶了些得意,浮現著悅意,似乎已經在掂量著從何處下手,將她活剮。
“請王爺再容我查上幾日,若再無結論,任您處置。”十六低下頭來,可即便躬身,她背脊還是挺得直直的。
李玄慈嗤笑一聲,轉身離去。
是夜,王府外的石板路上,守夜人敲了三更漏,連夜裏賣雲吞宵食的小販都已挑著扁擔回家,高牆森嚴,四下寂靜。
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院裏,腳步極輕,飛快到了屋前,沒從門走,而是用薄刃挑了窗戶縫,用手抵著,小心地推開了床,一個翻身便進去了。
突然,本來黑寂的屋子一下子亮了起來,十六提著火折,不慌不忙地將旁邊的燭台點燃。
“果然是你。”她看著眼前的人說道。
說完,還不忘往身旁的那雙桃花眼瞥了下,作為下午被某人斥為廢物的回擊。
注:
槐樹的解釋,出自《酉陽雜記》。魏楊元稹能解夢,廣陽王元淵夢著袞衣倚槐樹,問元稹。元稹言當得三公,退謂人曰:死後得三公耳。槐字木傍鬼。
果為爾朱榮所殺,贈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