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前。

十六摸黑進了側跨院那間小院,走到一半,回頭看見那位大爺果然立在院前不願踏足,隻得又認命地回去拖人。

李玄慈隻用一個眼神就止住了她蠢蠢欲動要伸過來的手,天上的月亮都沒他的眼色薄涼。

十六心裏歎了口氣,抱著平日裏哄教中小師弟的耐心,勸道:“王爺,您不想知道是誰做鬼嗎?”

“不想。”他答得幹脆利落。

十六被噎個正著,好容易才調整好心態繼續誘哄:“可這或許與那精怪有關,要解同命結,就要捉住逃走的雄鳥,才算了結立下的契法,好歹這也算條線索。”

提起這同命結,李玄慈周身的氣氛就更加冷了。他瞥了她一眼,先一步邁進院中。掠起一點夜風刮在十六臉上,她在身後摸了摸鼻子,跟了上去。

等進了屋,十六就往床榻上邁,等她把床架的簾子都放下來、躺好了,才發現另外那個人還在外麵不動。

她從簾子裏探出個頭,活似個綠豆眼王八一樣,瞪著眼小聲問道:“王爺,你怎麽不躲上來?”

李玄慈淡淡看了她一眼又移開,連話都懶得答,周身的冷淡快要溢出來了,顯見便是不願上他人的榻的。

十六自己能吃能睡,不理解這種頂級權貴的臭講究,隻以為他沒懂自己意思,躲在這窗簾裏,才不會被人察覺,以免打草驚蛇。

於是笨拙地探出半個王八身子,去拉扯李玄慈,他一時不防,被往後扯去,跌在床榻上。

他立刻要起身,眼睛和淬了毒的刀子一樣,可十六卻還傻乎乎地去捂他的嘴,怕他動靜太大。

那隻又軟又小的手捂在他的嘴鼻上,自以為用力,可惜實在軟綿綿的,反倒是灼熱的呼吸噴在指縫上,霸道地散在掌心。

十六不自覺地想蜷縮手指。

好癢啊,她恨不得想狠狠抓一抓手心,可那雙手上麵的眼睛亮得和白夜煙火一樣,烏眉壓著星眸,鋒利得像是劍芒。

他一個反身,將十六壓在身下,眼裏有嗜血的瘋狂湧過,像是燒旺了的火,不管不顧地將一切焚毀。

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攀上她脆弱的脖頸,毫不留情地收緊。

十六摔在床榻上還眼花著,就被掐了脖子,喉管慢慢擠壓,空氣逐漸稀薄起來,被卡住的血液迅速向眼球湧去,視線中本就昏暗的一切開始出現詭異的斑斕。

十六後知後覺地開始掙紮起來,神誌開始慢慢渙散。

她的感知中,隻剩下了那隻手,那隻操控她命運的手,那麽熱,那麽有力。

那麽殘忍。

就在她血氣翻湧之時,那隻手突然鬆了。新鮮的空氣湧進,十六大口呼吸著,眼中溢出生理性的淚水,久久不能平息。

喘息的人不止一個,李玄慈的胸膛也在劇烈起伏著,隻是死死咬著唇,不願出聲。

等十六終於平複了,怒從中來,剛要不管不顧地發火,卻聽見窗外一陣響動,隻能恨恨咽下,安靜地躲於簾後。

她的忍耐沒有讓她失望,終於等來了預料中的人。

“果然是你。”

十六點起火折子,眼裏是胸有成竹的篤定。雖是中夜,她卻依然束著冠、著道袍,眼神熠熠,隻是頭發微亂,袍子也多了些褶,看上去不甚整齊。

她燃起一旁的燭台,屋裏一下亮了起來,火光透過霧一樣的紗質燈罩,將窗台前翻身而來之人的麵容照得分明。

卻是王岐。

他那雙白日裏溫柔多情的眸子,此刻正死死盯著這邊。這樣昏暗的夜裏,他眼中的惡毒卻幾乎要像噴薄的岩漿一樣湧出來。

嫉妒就是蛇的信子,隻是忽然的一閃現,就讓人毛骨悚然。

十六被他盯得發毛,望向一旁正從床榻上起身的李玄慈,若有所悟。

等李玄慈的目光同樣投向前方的王岐時,他那股怨毒一下子消失了,眼睛裏突然像是隔著山雨,霧蒙蒙的,可雨霧後卻透著亮光,像不肯落下的日頭,讓人看了後心頭惴惴。

奈何定王郎心似鐵,十六不解風情,這情愁萬千的目光在他倆那兒雙雙落了空,兩個鐵疙瘩一個忙著點燈,一個麵帶厭棄地拍著自己壓皺了的衣衫。

“王岐,你中夜來此,還有何要辯的嗎?”十六點好燈後,問道。

“你不也同樣在此嗎?你是生人,又是最善旁門左道的道士,難道不可疑嗎?”王岐鎮定了下來,自若地說道。

“我有人證。”十六直通通將一旁的李玄慈抓了過來。

李玄慈看著十六握著自己袖口的指尖,上麵還有些火折子留的油汙,將袖口繡的青龍暗紋弄髒了,臉色越發沉了。他伸出兩指,捏持住她的腕骨,將她的骨節都握得青白,然後一下子甩開。

十六握住自己的手腕,一看,果然已經多了兩個紅印子。

她有些憤憤地朝李玄慈悄悄瞪了一眼,看見他錯開的袖口縫隙處,有紅痕一閃而過。

看來,這同命結還真是同苦同難。

十六心中又暗暗翻了白眼,真是自找苦吃。

不理這閻羅,十六轉向王岐,說道:“你中夜前來,為的是這泥人吧?”

她抬手,舉起白日在床鋪前找到的泥人,王岐目光灼灼地望著那泥人,喉中有些發幹,辯道:“這泥人我今日第一次見,談何為它而來?”

“是嗎?”十六輕輕笑了下。

“這泥人著色左濃右淡,右眉尾飛,說明這泥人上色時,每次都是從左邊開始落筆,等一筆畫到右邊時,彩墨便淡了。”

“右眉飛起,則是因為泥人身圓,眉尾順著弧度彎折,若左手持筆,繪到眉尾彎折處難以著力,便易飛筆,這說明做這泥人的,是左利手。”

“你的玉簪尾端朝左,應是左手插簪,進門時邁得也是左腳,分明是左撇子。”

王岐的左手下意識動了一下,又強行停住,抬起頭來看著十六說:“那又如何?這府裏可不止我一個左利手。”

“可半夜偷摸過來的,就你一人。”十六眼中篤定。

王岐冷笑了下,正打算繼續辯解,一旁冷眼看了半天的李玄慈開口:“聽了半夜的廢話,既然與那精怪無關,就都拖下去打死便是。”

連緣由都懶得問,眼風都沒給前麵站著的王岐,甚至這話都是對著十六說的。

李玄慈的漠視比什麽都鋒利,擊碎了王岐全部的防守,他整個人一下子灰敗了下來,眼裏的光消失了,不見光,不剩霧,隻灰茫茫一片死寂。

他低低笑了起來,笑中滿是刺骨的自嘲,像是放棄了一切,自暴自棄地承認:“是我。”

隨即抬頭看向十六,眼神像淬了蛇的毒液,陰惻惻的,令人心驚。王岐問道:“你是如何疑上我的?就因為我是左利手?”

“今日進院,我與王爺都未料到院內地勢低窪,差點摔跤,你走在前麵卻絲毫無恙,但管家說過,此處不容男子進出,那你應是偷偷來過此處,那時我便起疑了。”

“之後我故意讓眾人分散幫我搜屋,當時明明有婆子在,而且男女有別,又剛出了通奸疑雲,你卻主動去了內室。”

“**這泥人分明與王爺有幾分相似,你未察覺也就罷了,可床尾盒子裏有草木灰,是女子月事時鋪在棉巾內用的,世間男子多自大,視女子月信為不吉,多有回避,一般男子根本不會知道這是何物,我囑咐過有異必報,而床榻上藏著一盒灰,這事在尋常男子看來怎麽瞧都不尋常,但你卻沒有上報。”

“你要算計秋心有孕,自然應該了解過女子月事之物。而且這草木灰是近日新燃的,若秋心真通奸,不至於兩月沒來月信還察覺不了有孕,更不會新燃了草木灰做月事帶,隻可能是她確實未與人親近,因此隻當是月信不準,提前做了這灰備用,以防汙了被褥。”

“所以,你不僅知道這是何物,且知道這可能是洗脫秋心嫌疑之物,因此特意沒有上報。”

“那時我就確信了,可沒有證據,隻能布局,待你投網。”

“這東西要緊,你反而不敢明著沾手,怕惹人起疑,所以偷偷來取,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反倒把你釘死了。”

她越說,王岐掛著的笑就越淡,到了最後已完全木著一張臉,那一直掛在他麵上的和睦如春風的笑,如今終於消散幹淨了。

“此物何用?”李玄慈開口問道,他的目光一直鎖著十六,第一次發現,這寡言麵冷又寒酸的小道士,原來話也可以這麽多。

“這叫泥人精,以前民間有人家買來壓被泥偶,卻在夜半見泥偶化人,與女子歡好,贈女金釧,第二日發現金釧化了土,而壓被泥偶左臂金釧不複,遂知這是泥人成了精。”

“要破解也容易,將這泥人摔碎了再投入河中,一切便能恢複。”

“你大概是從何處知道此法,做了泥人。這院中有槐,人靠槐,則成了鬼倚木,是凶陣,最易引精怪來此,你將這做了古怪的泥人放在此處,那些邪祟精怪自然會附到這泥偶身上,與這泥人同眠的女子,就會出現春夢、假孕之狀。”

“之前的綠茹,也是你如此構陷至死的吧。”十六目光如炬,死死釘住王岐,不容他再做狡辯。

可王岐的目光卻根本沒看向她,反而癡癡地凝望著李玄慈,仿佛要最後再將他看個滿足。

注:“泥人精”典故出於《堅瓠集》:“夷堅雜誌,宋時臨安,風俗繁華。嬉遊湖上者,競買泥孩等物,回家送人。象院西一民家女,買得壓被孩兒,歸置於床屏之上,玩弄愛惜。一日午睡。忽聞有人歌詩雲:‘繡被長年勞輾轉。香幃還許暫相偎。’及覺,不見有人。是夜將半,複聞歌聲。月影朦朧,見一童子,漸近帳前。女子驚起。童子撫之曰:‘毋恐,我所居不遠,慕子姿色,神魂到此,人無知者。’女亦愛其豐采,遂與合焉。因遺女金釧,女置箱篋中。其後視之,乃土造者,大驚。因見壓被孩兒,左臂上金釧不存。知此為妖,碎之而投於江。怪遂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