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高興,李玄慈和唐元便隻暗暗剜了眼何衝,沒出聲叫十六知道。何衝得了白眼,也自知剛剛那話說得有些不妥,將自己縮到金展身後,兩指將自己嘴巴捏成扁嘴鴨子,封嘴不再說話。向來謹言慎行的金展一臉老實地當擋箭牌。

李玄慈看了眼潭中波瀾,向唐元說道:“隱龍龍脈,天地顛倒,現在風向流轉,似乎是從潭心吹過來的。從來都是風吹水,如今水卻生風,也許,陸路成了死路,水路成了生路。”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輕觸水麵,瓷白的手指隱在幽暗的水中,從水麵上竟全然不見倒影,便輕笑了下,心中有了幾分確定。

“不、不會叫咱們跳水吧?”何衝有些結巴,卻被自家師父扇了一把後腦勺,“平日裏養你這麽肥,如今該派上用場,就你第一個吧。”

“師父……”何衝可憐巴巴,結果就被一腳踹下去了。不過好歹唐元心裏也還在意弟子性命,拿了磨不斷、燒不掉的天絲玉纖繩纏了何衝的腰,放進去的。

何衝下了水,立刻就沒了聲音。黑潭和怪物似的,瞬間就把人吞了,一點水下的影子都瞧不著。金展有些擔心,看了看潭水,又看了看唐元,再看了看潭水,再看了看唐元。

可唐元倒和不動佛一樣,十分沉得下心,握著那繩,等著什麽。

忽然,那繩動了動,三下兩下,十分有規律,唐元就知道這是徒弟發了信號來。他對旁邊幾人說:“走吧。”又瞟了眼十六與李玄慈,笑了句:“又叫你倆蒙對了。”

十六耍起嘴皮子,道:“這哪是蒙的?師父你要誇我觀察入微、心思別巧才是。”

唐元眼風都懶得掃,一個猛子就紮進去了。李玄慈與十六又來了出心有靈犀的抱跳,他護著十六就進了水,剩下動作慢了些的金展。金展愣了下發現唯獨自己了,掃了眼周圍陰冷曲折的山洞,打了個寒戰,連忙跟了進去。

一入水,冰涼刺骨至極,似乎有股子阻力,連水中的氣泡都仿佛一隻隻手掌推著人往上浮。幾人沉氣運力,盡量克服著,竭力往下遊,連十六也從李玄慈的懷抱中伸出手來劃水,想幫點忙。李玄慈並未阻止,隻是將她摟得更緊了些。

直到某個極限,仿佛無形的平麵撲了過來,無情阻擋著眾人通過。唐元在水中以氣為劍,奮力斬開一道口子,仿佛劃破薄饢,從中湧出新的泉流,迎頭淋來,人卻反被吸著朝前,通過那狹口,到了新的地界。

瞬時天地反轉,本來往下遊的底成了天,天成了底。本來人還身在水中,卻忽然腳踩了實地,身上幹透透的,一點水都沒有。這裏幾乎和之前一樣,隻是全部顛倒了過來。

何衝早已等在那邊,臉上是一種莫測的神色,唐元一瞧就知道還沒完,他第一個上前問:“發現了什麽?”

“您自己去看看吧,我也是頭一回見。”何衝臉色有些晦澀,隻簡單說了一句。

那是一個發著微光的洞口,然而那光卻是帶著些紅的,暗糟糟的。乍一眼望去,這山洞便是隱藏在黑暗中的巨獸張開的血盆之口,窺伺著新鮮的血肉。

隱隱有風吹來,一呼一吸之間,就要將人誘進肚中。唐元更加提了警惕,劍橫在身前。李玄慈將十六牽在身後,何衝和金展則自覺斷後。

幾人朝著那山洞進了。

進去之後,方知道何為奇觀。

整個山洞極寬,極闊,極廣,四壁一片暗紅之色,起伏褶皺均不似死物,隱隱之間還隨著風而極輕微地顫動著。有風從上而來,似無源而起,難覓去跡。

然而這奇怪極了的一切,都讓人無暇顧及,因為山洞正中央,有一派更加叫人毛骨悚然的場麵。

從山洞頂端延伸出許多仿如活物脈絡一樣的鍾乳石,說是石,看起來卻如血肉一樣柔軟,伸展到底時滴下的不是陰冷的水珠,反而從石中生長出蟬翼一樣的薄膜,還透著肉粉色,包成一個個微微透明的球。

薄膜晃**著,隨整個山洞的呼吸而微微搖擺,內裏充滿著透明流體,仿佛被敲開殼流出的雞卵,墜在半空,隻是其中所包裹的並非雞子黃,而是一個個人,活人。

他們有的還保持著神誌,見到來人後,拚命掙紮起來,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掙脫那薄薄一層膜;有的神情萎靡,隻是微張了下眼,就又閉上了。而令人背脊發冷的是有些球裏麵,一些人蜷縮成一團,回到了在母體裏最原初的姿勢,毫無反應,連麵目都快模糊起來。

滿目望去,這一個個肉色的球吞著活人,往上連接著從山洞生長出來的血管脈絡,星羅棋布,密密麻麻地錯落著墜在半空,叫人生了種錯覺,仿佛剖開了母雞的肚腸,看著內裏結出的無數雞子附著在身體裏,又好像食人蛛織成了血網,纏住無數活物,叫人有去無回。

數量如此之巨,以至於倒像是天上落的雨點,隻知滂沱,看不盡其中多少,一滴雨點子,就是一條人命。

即便是見識過世間怪奇的唐元,瞧著這一幕也不由心中生出警惕。

隻聽何衝艱難地問了句:“救還是不救?”

“救。”

這聲救,不是出自唐元之口,不是十六,更不是金展,反而來自李玄慈,驚得連看不見的十六都轉頭“瞧”他。

這副樣子倒讓李玄慈輕笑了下:“怎麽,你想全殺了?倒也使得。”

他隨即又展了眉眼,平靜地說道:“這世上有許多該死之人,但這滿洞的人,倒也不見得個個該死。他們活著,自然會有天定的好壞因緣等著他們應驗,不必全折在這裏。背後之人,就算真有那能做老天爺的道理,我也會叫他沒這個本事實現。”

十六心中一時有些感慨。她初識李玄慈時,隻覺得這是個對生死淡漠到無情的人,連著他自己的性命在內,都不十分在意,後來覺得,他倒也沒那麽壞,到現在,他居然也能說出這樣的話,這其中多多少少也是與自己的一番機緣,才叫他變了吧。

她忽然生出一種荒唐的成就感,就好像自己親手教浮萍生出了根,紮進了地,叫他在這世上有了牽掛在意,做不成無悲無喜的索命閻王,反成了活十方人的怒目金剛。

這倒也能在她升仙的修行簿上記下厚厚一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