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小世子。
孫晉被餘采晟那一馬鞭打得嗷嗷叫, 哭哭咧咧地爬起來往江霖的營帳跑回去了。
“元帥!元帥!”
“元帥不在——孫副將,您這是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守門小將見孫晉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 路還走得歪歪扭扭,忙上前來問。
“這都什麽事兒……元帥人呢?餘采晟那個老東西不知道發什麽癲!”孫晉往帳內張望, 江霖不在,之前陪他商議的參將副將們也都出去了。
“元帥說韃靼雖已潰逃, 恐留後手,子南鎮和騰海河那塊還得再去看看,剛剛才領了人和兵馬出去。”小將稟道。
孫晉捋了把頭發,猶豫是去繼續找江霖還是去找小將軍。
餘采晟和小將軍都怪怪的。一個說要去救人, 一個這兩天莫名其妙讓他盯緊了辛將軍和餘采晟。昨天發生的那個變故, 更是讓他無法理解,他跟老何都是看著小將軍長大的,知道他這些年過得辛苦, 有時候辦事兒是手段陰狠了些……但都是元帥逼的,內心深處就是想得到元帥的肯定而已。
辛將軍那天照顧他, 救了他兩回,小將軍很感激,卻又臨時變了口風, 待他們騎馬離開,還命他暗中跟上,必要時殺了餘采晟。這其中到底有何關竅?
今日臨行前,小將軍把他特地留下了, 說等餘采晟離開後, 再火速跟上隊伍, 盡快把聽到的內容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他。沒想到他被餘采晟抓了個現行, 餘采晟還要他找元帥看他自己剛給的那封信,真是,這點事兒他就不能自己個去說?!急得跟投胎似的。
救人……餘采晟是要去救辛將軍?辛將軍武功高強,韃靼裏能打的不能打的都被他砍了個精光,就算此行殺不了韃靼王,又能出什麽事兒?
難道是小將軍要對辛將軍動手嗎?
孫晉想到這冷汗都下來了。
小將軍不是做不出這種事,他十三歲那年夜襲敵營的功勞,其實就是從王參將手上拿的,王參將重傷死在回來的路上,他跟老何替他遮掩了過去……小將軍明明答應過以後再不會這麽做了的。
辛將軍可是他的救命恩人,救了兩回!
是去找江霖,還是去找小將軍?
孫晉來回踱步。
這江家軍多早晚都是小將軍的,他在他身邊兢兢業業當了十幾年的副將,等他成了世子,一步步接手成為兵馬大元帥,至少能提他做個參將。而且如果小將軍真要殺辛將軍,恐怕很快就能得手,他現在去找江元帥,能改變得了什麽?等小將軍回來了,還會找他算賬,那十幾年累積起來的信任全部化為烏有,前途盡毀。
“孫副將?孫副將,您的馬。”小將將他的馬牽了過來。
孫晉回神,握住韁繩,踩蹬垮了上去。
一路奔出營地,眼前路分兩條。
東麵直通韃靼王所在的前營戰場,西麵則通往子南鎮和騰海河。
孫晉毫不猶豫奔向東麵。
路途中,孫晉抬目看向天際寬長無垠的銀河,卻忽然想起那天千鈞一發之際及時趕到河洛鎮救下他們的少年。少年捧著臉,一點不嫌煩,認認真真聽他說了一大筐的苦水,細致又周到地照顧著脾氣一向不怎麽好的小將軍。明明平時在軍中他才是最不受待見的那個。
孫晉勒停馬蹄,迎風站立許久一會兒朝東看,一會兒朝西看。最後他大罵一聲,牽繩調頭,連擊幾下馬鞭,催馬速往相反的那條道上趕去。
往騰海河畔巡查過一番,確認無礙之後,江霖領人踏上子南鎮的城樓朝前眺望著。
視野裏忽然遠遠出現了一人一馬。
江霖皺眉,於夜色中細看卻發現對方是從營地方向來的,且衣著佩劍都是江家軍中人。
“元帥——元帥!”
“好像是程副帥的聲音。”
“他怎麽突然過來了,莫非是營地那出了什麽事?”江霖眉目一凜,立刻讓人下去相迎,問問究竟發生了何事。
程英謙喘著粗氣趕到江霖麵前,來不及行禮,語速極快道:“餘采晟方才忽然命我撥十萬兵馬給他去支援辛鞘,我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卻隻急著說救人,還要我趕緊找您把那封信看了。我給他點完人出來,您就已經不在營帳了,快馬加鞭才趕上的您。”
江霖聽說不是營地那出事,心裏鬆了口氣,笑道:“看來我這寶馬未老啊。瞧瞧你,急成什麽樣了。辛鞘那孩子有何好擔心的?平時連傷都很少受,小餘就是太大驚小怪了,昨天看他背上劈了個刀傷都眼淚鼻涕的。男人在戰場受傷是常有的事。再說了,還有熾兒在那呢,加起來十五萬兵馬,耶律豐山身邊可連十萬人都不到了。”
程英謙見江霖不以為意,還繼續安排人到臨近各鎮、各營四處探查,也沒那麽緊張了,提醒道:“那老餘說的那封信……”
江霖擱下了望鏡,把那兩封信都從懷裏掏出來了,就著火把光端詳一二,眉頭再次皺起:“小餘這糊塗人,不知道在想什麽。”
剛剛才遞給他,這就要他拆了,難不成是覺得自己連今晚上都活不過了?收兵就這兩三日的事兒,很快他們就能班師回朝了啊。
不過江霖還真有點兒好奇餘采晟到底看上了哪家姑娘,回頭要是提親,他可得幫忙添添聘禮。
想到這江霖站在火把光下麵帶笑意地展開了信封。
有人通稟:“元帥,孫副將也來了。”
一陣風過,吹動袍角,火光微晃,江霖卻一動不動。
“元帥?”
眾人將視線匯聚過去,卻見江霖拿著信封的手抖了起來,圓睜雙目將那兩紙信翻來覆去看了足有數遍。
“辛,辛鞘……灼兒。”江霖大掌拗皺了信紙,抬臉時竟笑淚摻雜,激動地抓住身旁的程英謙,“辛鞘就是灼兒!辛鞘就是灼兒!灼兒!灼兒還活著!我怎麽沒想到呢,我怎麽會沒想到呢……辛鞘是被狼養大的,他今年也才十七八歲的樣子,還在北地,北地……”
“他奶奶的這死老餘,他娘的寫什麽信!”江霖又笑又罵,“我兒還活著,我兒還活著!還是這麽好的孩子!”
江霖說著說著哭腔都出來了,程英謙被抓得兩臂幾乎都要斷了,但根本顧不得,扶著快站不住要蹲下去了的江霖便激動問:“元帥,元帥!您剛說什麽?辛鞘就是小世子?!”
眾人迅速反應過來了,城樓上一時嘈雜無比,拊掌大笑聲不斷,底下的孫晉聽見了,一把揮開守著的小將大步邁了上去:“元帥!”
江霖哪裏還有什麽心思讓人巡查,立刻下令快馬回去找辛鞘,他要好好看看他!
下去時迎麵撞上孫晉,江霖也沒功夫多想,拂開他就往下頭奔,讓人速速把馬牽來。
江霖猛地止住步子。
他回頭看,孫晉還在茫然地抓著身邊人問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不是跟著熾兒出去了嗎,跑這來做什麽,前麵出什麽事了?”
孫晉已然從身邊欣喜萬分的小將口中得知了辛鞘的身世,頭腦全懵一片,此刻聽到江霖發問,“噗通”一聲直直跪下了:“元帥……小將軍可能要殺辛將軍,您快去救他!”
星空低垂,烽火連天,韃靼已被盡數剿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群黑甲江家軍人人持著火把圍成了一圈。
火圈之內,江熾抬腳往那孩童玩具模樣的木偶上踩下去,然而鞋底還未觸及,那本在地上翻身都困難了的玄衣少年猛地奮力朝他撲來,江熾被撲倒在地,連同耶律豐山那顆頭顱也被砸到了他身上。
江熾雙目猩紅,狼奴卻死死壓著他,沾滿血的手緊抓著木偶。
“你……恩將仇報。”
狼奴下齒就要往他為呼吸而挺起的喉管上咬去。
江熾卻拱起膝蓋,四肢並用地將他反壓了回去。
狼奴一手抱頭顱,一手抓木偶,雖想反抗,然而那兩包軟骨散的藥勁已經完全上來了,他甚至快要無法呼吸。
江熾下了狠勁,直接以膝強抵住他背上的那道傷口抓了他的手,還想將木偶從中奪出來。
狼奴悶哼一聲,五指扣成爪狀,即便已是瀕臨昏迷,也讓他根本拿不下來木偶。
江熾往旁邊啐了口唾沫,冷笑著幹脆抓住他的手腕,帶著那隻木偶一下一下往他頭上擊去。
“如果你當年還活著,根本就不會有我……”江熾眸中映著肆虐的火光,狠瞪著狼奴的眼睛,砸一下,語氣重一分,“憑什麽,憑什麽!”
“你知道我這些年怎麽活過來的嗎?”江熾見他連眨眼都費勁兒了,喉尖溢出笑,唇角的弧度越來越大了,而木偶的胳膊與腿已在這一下比一下劇烈的擊打中碎裂,“還沒記事的時候,我冬天就在冰湖裏泡著了,五歲的時候學箭術,六歲他就要我和副將比試……八九歲讓我學騎射,我從馬上跌下來,你知道摔斷了多少根肋骨嗎?你知道我腿骨摔斷過多少回嗎?他逼我殺人……逼我殺人……”
江熾想到這個無數次在午夜時分刺入他腦海的那個夢境,想到那雙直勾勾的眼睛,又幹嘔起來,嘔出了一大灘血。
周圍站滿了人,卻無人敢過問。
江熾眸光更加偏執陰狠,見狼奴額頭上已蜿蜒出了血跡,且不論如何掙紮都掙不過他,也不顧滿嘴的血,哈哈大笑起來:“好啊!我殺,我殺!哥,你都死十八年了,何必在我好不容易得到父親肯定的時候活過來?一回來,就要奪走我努力那麽多年才能得到的東西。”
“他從來沒正眼看過我……憑什麽,憑什麽。我體質差就是罪嗎?我沒非要活下來,我沒非要他生我!”江熾打得更快了,木偶的頭已經斷裂,他從地上撿起那圓碩的頭,繼續打,直到打得連那塊圓木也碎成了幾塊,他才喘著粗氣,放開狼奴滿是血的手腕。
“怎麽會有你這麽幼稚的人,行動坐臥,都離不開這個木偶。哥,我算幫你斷奶了吧?哈哈哈。”江熾打得痛快了,抽出身旁副將腰間的劍,忍著惡心一把割下了耶律豐山的耳朵,甩給那副將收著,看向狼奴,“你死了,今天這無上功績都是我的。我仍然是父親唯一的世子人選。”
江熾兩手握住劍,高舉著就要往狼奴胸下位置刺去。
狼奴的手裏還攥著木奴的小衣服,血與淚糊得他本就幾乎什麽都看不清了的視線更加模糊。
他盯視著木奴的木頭碎塊,腦海中走馬燈般出現無數畫麵。
他在籠子裏,殿下在籠子外,陽光好暖好暖,她看著他笑,把木奴送給了他。
“殿下……奴,奴要回家。”狼奴意識漸失,拚著指尖最後一點力氣,想把那些木塊一一攬回來,像當年在上林苑,好想勾住她的一點衣擺一樣。
他艱難眨動黏潮的眼睫,感到周身的溫度都在褪散,冷得他無助地呢喃:“殿下,把奴撿回家,把奴撿回家……殿,殿下……”
江熾停了動作,故意湊近耳朵去聽,本以為會聽到他對他的咒罵詛咒聲,沒想到聽到他竟還喊著那個小公主,嘲笑著壓近他的耳,低聲道:“你可真喜歡她啊,看起來,她也很喜歡你。你憑什麽得到所有人的喜歡呢?你明明就是個低賤的野奴,憑什麽,憑什麽輕易就能得到這些。”
江熾重新站直身,繼續持劍要刺。
“住手!”
馬蹄如雷聲漸近,為首的餘采晟不管不顧地就要踏著人群衝進來。
江熾分神側頭看去,一記飛針分兩股分別打掉了他手中的劍,擊中了他的手腕。
江熾吃痛朝後踉蹌兩步,餘采晟已經翻身下馬,抖著手去抱狼奴:“辛鞘,辛鞘!孩子,孩子你醒醒……”
狼奴滿臉的血,呼吸都微弱了,任他如何晃動都睜不開眼,喊不出聲。
“你把他怎麽了,你說啊?你把他怎麽了!”
江熾咬著牙把那根深嵌入腕骨的銀針逼了出來,聞言隻是笑笑:“軟骨散啊,整整兩包,能讓人睡死過去,卻沒什麽痛苦。”
餘采晟放下狼奴就要衝殺過來,江熾卻朝周圍人喊了聲:“愣著幹什麽?殺了他們!還有後麵那幾萬剛來的,你們跟著內鬼過來是想造反嗎?都給我好好看清楚了,我是江熾,餘采晟和辛鞘,都是今天想聯合韃靼王耶律豐山圍剿我們的叛徒!”
“你滿口胡言!”餘采晟被一群人圍打著,目眥欲裂地喊,“元帥馬上就要來了,他已經知道辛鞘就是小世子了,江熾!你別再犯錯了,他是你親哥哥,你親哥哥!救過你兩次的親哥啊!”
餘采晟回頭朝那些人喊:“你們別犯糊塗,別犯糊塗!我求求你們……快救救鞘兒,救他啊!”
江熾站在千軍萬馬之前,冷冷地看著他。
孫晉沒能及時跟過來,他便猜到恐怕營地那是出了什麽事。
可父親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餘采晟不斷地呼喊著,指揮人去殺江熾領來的人。可不光是餘采晟領來的人,就連狼奴先前領來的那些人也大部分默默站到了江熾身後。
“究竟是誰滿口胡言。我親哥叫江灼,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被你親手害死的,你忘了嗎?”江熾揮手令人退下,這才漫步走到全身骨頭都快被打斷了的餘采晟麵前,緩緩蹲下,直視著他,“記住,是你害死了他。這世上始終虧欠他的人是你。要不是你弄丟了他,他就能是父親最器重最喜愛的世子爺,眾心捧月,人人都喜歡。我呢,這世上根本就不會再有我了啊,沒有我,他也不會被你害死在這。你是罪人。”
狼奴帶來的七萬人中有將近萬人不願意站隊的,是最早被狼奴領著訓練的那些人。見連餘采晟帶來的那十萬人都倒戈相向了,他們憤怒地拚殺著想要去救人,然而如蚍蜉撼樹,根本無法抵禦這二十多萬人的圍剿。
見餘采晟也躺在地上起不來了,江熾站起身,遙遙往營地的方向看了眼,恐怕再過一會兒父親就要過來了。
江熾沉聲下令:“騎兵連過來,你們打前跟上我。”
江熾扔下手裏的劍,決心不浪費時間了,直接帶著耶律豐山的兩耳回去的好。待那幾百騎兵排列好了,他率先上馬,領著他們就要從狼奴和餘采晟的身上踏過去。
餘采晟和那剩下幾千人拚命地撲過去護住狼奴,他撐著兩臂,將已昏迷不醒卻還要抓著那兩樣東西不放的狼奴摟到身下躲避著鐵蹄。
“噗——”鐵蹄接連不斷踏來,餘采晟咬碎鋼牙,嘔出了一口又一口的血,手掌護著狼奴的頭。
地動山搖間,狼奴恢複了一瞬的清醒,模糊地看到麵目猙獰的餘采晟。
“小世子……唔噗,辛鞘,你記住,你叫,你叫江灼,你叫江灼……”餘采晟左臂哢嚓斷裂,他又拚著命支起,雙目充血,“江元帥就是你親生父親,你要活下去,他會為你做主……報仇,報仇!”
幾百鐵蹄盡數踏過,那幾千人幾乎已全部喪命。
餘采晟捱著最後一口氣伸指摸摸狼奴的臉,血淚齊下:“你千萬要,要活下去,小世子,老餘不能再把你弄丟了。”
北地的夜風陣陣刮來,殘旗獵獵,如驚天的巨浪拍擊海岸,卻卷不盡滿地烽煙。遠處偶有狼嗥。
方才如雷聲般接連炸響在耳畔的馬蹄聲似已漸漸遠去,餘采晟閉上眼,兩臂仍維持著支撐的姿勢,唯獨脖頸無力,垂下了頭顱。
還未奔到黑淳坨河畔,前方已有烏壓壓一片人馬朝此方向奔來,江熾勒停了馬兒,一直等到江霖踏河而來,停在眼前,他才持著馬鞭在馬背上朝他微行一禮:“父親。”
夜色深沉,江霖往他左右一看,再看向他身後不遠處,厲聲發問:“辛鞘在哪兒?!餘采晟呢?!”
“辛鞘和餘采晟欲圖勾結韃靼王耶律豐山通敵叛國,已被兒子原地殺了。”江熾語似含笑,命何副將把那兩隻耳朵拿來,呈到江霖麵前,“父親請看,這就是耶律豐山的兩耳。他也被兒子親手斬殺。今天天已晚了,若可以的話,兒子稍歇片刻再繼續追襲,滅了整個韃靼,如何?”
“你,你真把他們殺了?”江霖一顆心瞬間沉入穀底,攥著韁繩的手用力到發白,還強忍著一字一頓地問,“江熾,他是你親哥。”
江熾偏偏頭,目露不解:“父親在說什麽?我哥?我哥不是幾個月大的時候就已經夭折了嗎?”
江霖忍無可忍,心急如焚,命程英謙領人在這擋著,而後領人迅速奔往後方。
屍橫遍野,各個被馬蹄踩踏得麵目全非。江霖緊咬牙不等馬停就翻身躍下,飛撲下去翻動屍體找著,邊找邊呼喚著:“辛鞘,小餘!餘采晟!”
緊跟他過來的將士們也都翻找起來。這一片地方堆滿了屍體,肉和血都摻在一起攪和著。
江霖終於在星輝與火光之下看到了餘采晟。
餘采晟的屍身看起來幾分怪異,翻麵仰靠在其他屍體上,兩臂彎起虛撐著什麽。江霖來不及悲傷,立刻在他周圍仔細翻找,尤其是他身後那些。
然而他親自來回翻找了整整三遍,都沒能找到狼奴。
連一片衣角都沒能找到。
江霖的手越來越顫,心頭卻浮上一絲僥幸。
江熾騎馬從後麵慢慢踱了回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屍叢中極其狼狽的江霖,目光陰沉:“找不到嗎?那可能是兒子剁得太碎了。您從小教兒子殺人,要快準狠,我如今算融會貫通了吧。”
江霖怒火中燒,大步行來一把將江熾拽下馬,鐵錘般的拳頭就密如流星地朝他頭臉狠狠砸去。
江熾躺在地上,任他打著,既不躲避,也不反抗,打著打著眼中卻現出興奮的光,朝天低笑起來。
江霖覺得自己簡直是養了個瘋子。
他怎麽能養出這麽個東西出來?!
罔顧人命,罔顧人倫!
他緊掐住他的脖子,提著他的頭不斷往地上砸去:“你把灼兒還給我,把灼兒還給我!”
江熾笑得更大聲了,隻是因為血湧出心肺,堵到口鼻間出不來又讓他笑岔了氣,咳嗽起來。
他仍軟癱著,看著江霖的眼睛,含糊且斷斷續續地道:“你找,熾兒還灼兒,江霖,你覺,覺不覺得自己很可笑。”
江霖怒瞪著這個一手精心教養長大的兒子,原本寄予了他無限期望的兒子,想他從弱得像小貓崽子似的孩子長成翩翩少年郎,最後竟走上弑兄的路……他怎麽會生出這個孽種出來?!
江霖大喜大悲,氣急攻心,尚還強壓著,隻是手抖腿抖,除了五指在保持著收握的動作在不斷收緊力道外,一時拳頭砸不下去,話也說不出來了。
江熾似毫無生意,臉漲到發紫,也隻衝他挑釁般地笑著。
“元帥,冷靜,冷靜!”程英謙上前想要拉開他們,“您再掐下去小將軍就死了!”
“讓他死,就當我從沒生過他!”江霖又狠狠地把他往地上慣。
程英謙跪下來:“元帥……若小世子真的死了,小將軍就是您唯一的兒子啊。”
這一句話讓江霖的動作略微停頓了一瞬。
他繼續摔打著。
“元帥,元帥!”
身後那二三十萬將士竟都齊刷刷地跪了下來:“小將軍是江家軍唯一的希望啊!元帥!”
喊聲震天動地,江霖的舉動再次停下了。
他盯視著江熾已經翻出來了的眼白,看著這個一向身體孱弱的兒子,又想那個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他就能認回來的灼兒……
多好的孩子,明明是被狼養大的,品性卻如此純稚,會給木偶做衣服、換衣服,還愛幹淨得很,在戰場上都幾乎天天洗澡,連喝口酒都要拿帕子擦嘴……又是那麽好的天賦和功夫,百戰百勝,虛心求問,比他年輕時不知道強多少倍。
江霖回憶起和他見過的每一麵,無限悔意湧上心頭。當初在京城他為什麽就不能好好教他待他!他為什麽就非要讓江熾和他比!為什麽!他就不該答應江熾今天跟他來搶什麽韃靼王的頭顱……
江霖頹然跪著,豆大的滾燙淚水一顆一顆砸了下去,掐在江熾脖頸上的那隻鐵手漸漸鬆開了。
江熾得了喘息,卻依然仰躺著不動。他看著北地夜空似乎總是觸手可及的滿天星辰,眼底沒有一絲光亮。
氣氛陷入悲愴複雜的凝滯之中。
“既然您不殺我,便還當我是您兒子,對嗎?”江熾咳著血,語氣幽幽,“為著江家軍,為著要江熾代替江灼,你還是不會讓江熾去死的,對嗎?”
江霖還沉浸在巨大的憤怒與悲傷之中,一聽見他的聲音,一聽到他這好像什麽都無所謂死氣沉沉的語調,就恨不得將他再給掐死。
可他,他畢竟也是他的親骨肉……他如何下得了手?江霖從未如此絕望過。
見江霖不錘他,開始錘地了,江熾唇畔溢著笑:“那便都聽我的吧。江霖,江熾今天帶兵七萬圍殺韃靼王耶律豐山,要將他斬首於黑淳坨河畔的陣營前,這途中卻發現同樣帶兵七萬的正三品參將辛鞘意圖通敵叛國謀反,而餘采晟謊報軍情,騙取十萬兵馬前去支援,實則是為了連同辛鞘將我圍剿在此,他們好再反攻回來謀奪江家軍的兵力,然後造反。江熾反應迅速,察覺到後沒讓他們得逞,立刻殺了他們。辛鞘屍身盡毀,餘采晟倒還有個全屍,我們擇日便帶他上京定罪。江熾此番,可真是立了大功啊,你說,朝廷會不會直接再給他封個國公爵位?不不,那太費事了,直接賜他世子之位不就夠了?您真是生了個爭氣的好兒子,從此這天底下,沒有誰比他更厲害了,包括年輕時候的江霖你,對嗎?”
“你是瘋子……”
江熾悶笑一聲:“這不重要。你為了江家軍,什麽都可以做,明知夫人身體難以承受,還是要她有孕產子。幸而江熾是個男兒,若他是個女兒,你是不是還會讓她繼續生下去?江霖,你才是瘋子。”
“路我已經給江熾鋪好了,你隻要照做。”江熾歎著氣,從地上翻身坐起來,靠在一旁的屍堆上,聞到充斥鼻腔的血肉味,他又低頭幹嘔了會兒,過後才繼續看著江霖道,“我會是你最優秀的兒子,將來帶領著所向披靡,無人能敵的江家軍保家衛國,你有何不滿意?”
江霖依舊不語。
江熾從地上站了起來,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騎上馬,遙看將要破曉的天際,獨自朝宣府鎮的方向返回了。
程英謙忙去攙扶江霖。
江霖頭發淩亂,脊背微佝,像一夜間蒼老了十歲。他木愣愣地被程英謙扶了起來,看向江熾離開的背影。
他是賭定了他會為了江家軍不殺他。賭定了他會為了他這如今唯一的兒子讓灼兒蒙冤而死。
是啊,他還能怎麽選,還能怎麽選……
不,不行。
江霖想起江熾之前幾次要謀反的話,心裏又提起了一口氣。
讓這樣的人領著江家軍,江家軍最後能是什麽下場?
“把弓拿來。”江霖沉聲命令道。
程英謙看看那微白天光之下的白馬,緊張道:“將軍,萬萬不可……”
“拿來!我讓你拿來聽見沒有?!我還沒死,他還不是你們的主子!”江霖怒喝。
程英謙還是將弓箭拿了過來,江霖伸手接過,他卻還鬆不開手。
江霖狠瞪他一眼,程英謙才鬆了五指。
江霖搭弓拉箭,對準馬背上的少年,將弓拉到了最滿。
臨要開弓,萬般滋味悉數侵襲而來。
人群微動。
江霖閉了閉眼,在那匹白馬完全消失在射程範圍內時將弓箭放下了。
不能讓他就這麽死。這軍中太多人不想他死了……且他既不止一次向他提謀反的事,恐怕暗中有不少人支持。
他疲憊地倚在程英謙身上,程英謙要扶他坐下,他又一把揮開了。
他一掃眾人,拽著程英謙的衣領,恨聲告誡道:“我江家軍要留的是忠誠之輩,寧可絕種,斷子絕孫,我也絕不要他。你給我聽著,別因為他是我唯一的兒子,你就要犯這等糊塗!”
程英謙被他這一通罵,恍悟半晌,才終於咬牙跪地:“那元帥,您到底想怎麽做?”
江霖先把自己從所有極端的情緒裏拔了出來。
他回頭看那些堆疊的屍體,尤其看餘采晟那姿勢,抿唇道:“既沒有見到屍體,那灼兒一定還活著。要去找,不論他成什麽樣了,都得給我找回來!他是狼養大的……說不定又被狼帶走了,對,一定是被狼帶走了,他一定活著!你們掘地三尺也必須找到他!”
“至於江熾。”江霖又一陣暈眩,“我倒還真舍不得殺他,但,但不能不殺……”
由於突如其來的不適,楚言枝被紅裳和繡杏扶出梅林坐上車輦後,就直接回七公主府了。
紅裳給她倒了杯鮮牛乳過來,楚言枝接過喝了,倚靠在車壁上休息,過了很久還是覺得心率不正常。
“殿下,您臉色也有些白,要不要這就折道去辛家找辛小姐給您瞧瞧?反正也不急著回去,省得之後再麻煩了。”繡杏擔憂道。
楚言枝略一想想便點頭應了。
紅裳這便對駕車的小太監說去定國公府一趟。
馬車轉道去了,可才行至一半猛地停了。
楚言枝好不容易有了點困意,這一急停弄得她困意全消,不由蹙眉坐直了身。
繡杏火氣上來了,開了窗就責問前頭的太監:“幹什麽呢你們?駕個車都不會了?”
“繡杏姑姑,前頭好像出事了!石公公領了好些人進了定國公府,咱,咱們還過去嗎?”
繡杏聞言忙朝前看去,果然看到平常隻有幾個錦衣衛把守在旁的定國公府前後排了足有三四列的西廠廠衛。
西廠的人怎麽會出現在錦衣衛指揮使的家門前?
楚言枝正欲開窗往外看,紅裳攔住了,勸道:“咱們還是別摻和他們之間的渾水了吧。”
“不摻和,也早摻和進去了。辛恩是狼奴的師父,我和辛鞣關係又好,與東廠更不必說……雖然從前東廠和北鎮撫司不對付,但那早成老黃曆了,我們與西廠關係不睦倒為真。”楚言枝起身撩開簾子要下去,“就算不考慮這些,就憑辛小姐讓我能有多陪皇奶奶那麽些天的機會,我都不能坐視不理。”
紅裳還想再勸,楚言枝直接讓繡杏扶自己往前走了。見她如此堅持,紅裳隻能跟隨,臨要進門前還提醒不論發生何事,都盡量不要和西廠起衝突的好。
楚言枝自然明白。
還未至門前,守在前麵的廠衛提劍相攔:“何人竟敢擾亂西廠辦案?”
“放肆!大周七公主殿下在此,你們還不跪下?!”紅裳厲聲斥道。
繡杏看了紅裳一眼。
那幾個侍衛果然麵露猶疑,卻並未跪下,而是行禮喊道:“見過七公主!”
楚言枝站在原地未動,冷笑一聲:“石公公真是好大的架子,莫非是要本公主親自進去接見他嗎?也是,這幾個都不識規矩,何況是領頭的他。”
楚言枝朝繡杏瞥了一眼,繡杏立刻會意,叫了兩個小太監過來,衝那兩個還站著的侍衛道:“石公公馭下無方,同是做奴才的,我繡杏今日便替石公公教教底下人,見到皇家主子該有何態度。去,給他們各來三十個巴掌,長長記性。”
巴掌聲接連響起了,裏頭的石元思才姍姍來遲,一見到楚言枝,彎下脊背,露著長滿崎嶇黃牙的牙床朝她笑著請安:“不知殿下駕臨,奴才有罪。”
楚言枝實在嫌他惡心,略微側身避過這一禮。
石元思見那兩個西廠廠衛被打紅了臉,笑容依然不減,躬身致歉道:“殿下教訓得是,往後奴才定會好好教他們規矩。不過,”
他話音微頓,將脊背挺直了些:“今日這辦案的場麵殿下就別看了吧,對您沒好處。”
“你什麽意思?”楚言枝睨他一眼,即刻拂袖進了門。
繞過前院一直往前走,能聽到各種聲音,尤其是辛恩的爭辯聲和老定國侯與辛鞍的叫囂聲。
一直走到後院,楚言枝見到了被鐵鏈鎖住手腳的辛家眾人。
“是聖上讓你這麽做的嗎?他們到底有何罪?”
石元思慢慢從後麵走過來了,似有些驚訝地看向她:“嗯?殿下不知道嗎?怎麽會不知道呢。”
“石元思,別跟本公主打什麽啞謎。你得記著,西廠廠督也不過是個奴才。”
“這奴才怎會忘記。”石元思歎了聲,看向還在喊著要親見陛下陳訴冤情的辛恩,搖了搖頭惋惜道,“剛剛才接到北邊的消息,辛指揮使的得意弟子,這段時間美名傳遍整個京城,據傳威名赫赫震懾無數韃靼的三品參將辛鞘,生前竟欲勾結韃靼通敵叛國,陛下叫奴辦的案子,正是他的通敵案。”
“不可能!我大哥不可能通敵叛國!那個死閹人,你給老子閉嘴!”辛鞍被數個廠衛圍困著押跪在地還拚命地喊著。
楚言枝驚得瞬刻間忘了呼吸。
通敵?這怎麽可能。
一定是被冤枉的。
……江熾,一定是江熾!
楚言枝幾乎是瞬間想到了這個名字,然而這個答案帶來的更多雜亂思緒讓她理都理不清了。
她死死握住紅裳攙著的手,又聽繡杏問:“生前?什麽生前,狼奴人呢?!”
“這……生前就是,已經死了啊。”石元思連連歎息,“實在太糊塗了,好好的大周將軍不做,竟起了這般念頭……幸好有江元帥和江小將軍在,及時把他和另一個叫餘什麽的同黨國賊就地斬殺了,否則真是禍患無窮。”
楚言枝心口劇烈地絞痛起來,她臉色蒼白地捂住,紅裳和繡杏緊張地要把她扶到一旁,命人立馬端椅子來,楚言枝不肯坐,額頭細汗涔涔,她勉強緩了緩,看向眼前依然堆著滿臉褶皺笑的石元思:“他屍首在何處?”
“碎屍萬段,屍骨無存。不過,倒留了些遺物,據說其中有不少和辛家眾人以及七殿下您的來往信件,這些都還存放在江元帥那呢,等過幾日他返京了,咱們就都能看看了。”
楚言枝於巨大的驚詫中冷靜下來,緊扣著那個問題逼問:“碎屍萬段,哪怕化為齏粉,也該有痕跡。我問你他屍首何在?!”
石元思笑容漸淡:“七殿下是覺得他沒死?若沒死,也總歸逃不掉一死。您還是別抱有什麽幻想了。再者說,其實對您而言,他就跟奴才我一樣,都是做奴的,您何必在乎一個奴隸的死活?奴才奉勸您,還是別插手此事的好,免得引火上身。”
楚言枝已從千萬條雜亂思緒中理出來條線索。
江熾殺了狼奴,又殺了韃靼王?
一定是江熾心有嫉妒,奪了狼奴的戰功。狼奴說了,會建立最大的功業回來娶她,他一定會殺了韃靼王。
那江霖知道此事嗎?
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是兵馬大元帥,是江熾的父親,江熾有幾斤幾兩他比誰都清楚。
也許就像馬場那天的事一樣,狼奴在北地孤立無援,被欺負了,都沒人能給他做主……
楚言枝壓住喉口湧上來的腥甜。
如今當務之急不是思考這個。
不管狼奴是生是死,他都不能就這麽蒙冤!
她得先救出辛家眾人。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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