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奴把自己,撿回來了。”

可她如何能救?現在她對此事唯一一點了解就是石元思剛才說的那些, 相關證據在江霖那,她要想翻案,不可能無憑無據。

找錢公公嗎?如今東廠失勢, 錢公公自身如何尚且難定,找他反而可能拖累他。

三姐姐手裏有暗線, 可以找三姐姐。

楚言枝看向院中被押跪在地的辛家眾人,對石元思道:“你說得有點道理, 我明白了。”

“楚言枝你……”辛鞍聞言恨不得衝上來罵,瞪紅了眼睛,“你沒有心!誰都可以誤解我大哥,你不可以, 你不可以!”

楚言枝沉默著。

這變故太大, 她本前一刻還在想等狼奴回來後如何麵對他,此刻就驚聞噩耗,之前好不容易理清楚的頭緒全亂了。

她什麽都沒有, 如果鬥不過江家父子,就像石元思說的那樣, 不論狼奴現在是生是死,早晚都會喪命。

楚言枝站直身,回頭走出定國公府, 坐上車輦要去三公主府一趟。

辛鞍還在後麵罵,被辛恩一句“住口”吼得汪著兩眼眶的淚說不出話了。

車輦內,紅裳和繡杏急得如熱鍋螞蟻,楚言枝反而越來越沉靜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上回戰報傳回來還好好的, 怎麽狼奴一下就被打成國賊了!真荒謬, 他哪是有那種腦子的人?!殿下, 這會不會連累到公主府和長春宮啊?”

繡杏怕得想晃楚言枝的手臂, 紅裳抬手把她的爪子拿下來了:“大家不都是傻子,不可能江霖說什麽就是什麽!如今證據全無,就憑那一紙戰報,如何定得了罪?”

“怕就怕在他們偽造證據。”楚言枝凝視著香籠上嫋嫋上浮的輕煙,“我得好好想想,他們這麽做到底目的何在……”

就隻是為了奪戰功而已嗎?

三姐姐之前說過,聖上去年召江霖一家返京,其實就是因為忌憚而意圖削藩。難道江霖真有要謀反的念頭?

如今邊關戰事不但平了,韃靼還損失慘重,恐怕沒個十來年是修養不過來的。江家軍兵馬人數眾多,父皇對政事越來越力不從心,江霖要是真想反,後果還真說不準……

狼奴雖無父無母,卻是辛恩的徒弟。他一出事,辛家一個都逃不掉。辛家和江家是舊友故識,辛恩更是北鎮撫司錦衣衛的指揮使,他本人雖從不參與黨爭,一切隻聽從陛下命令,但東廠和西廠的廠衛,大部分都是從錦衣衛裏麵選拔.出來的。辛家出事了,那兩廠一衛都要受波及。

原來江霖打的是這個主意嗎?

楚言枝頓時鬆了口氣。

她都能想到這一節,更何況是本就對江家有所猜忌的父皇。辛家暫時應該不會有事。

可要是江霖真反了,又有誰能善了?

楚言枝本就不擅政事,想到這裏就覺得頭疼。

車輦停下,進到三公主府見到楚姝,楚言枝還未開言,楚姝便讓所有人退下,把她拉到了身邊坐下。

“事情我都聽說了,你先別急,該吩咐的我都吩咐了下去。不過,其實此事暫還輪不到我出手。”楚姝先把楚言枝冰涼的手拉到手裏暖了暖,才溫和道,“父皇已暗中命東廠和兵部的去找狼奴了,包括大哥手底下的人。讓西廠去扣押辛恩一家,算得上是障眼法,你明白嗎?”

楚言枝微驚,旋即低聲問:“父皇他們果然相信狼奴和辛恩不會通敵叛國造反?”

“當然。辛恩哪裏有造反的本事?倒是江霖,有關他擁兵自重的傳聞少嗎?別的不說,至少我們父皇不是會偏聽偏信放任國事不管的昏君。我問過大哥了,大哥雖然有很多話都不想跟我說,但我也磨出來了一些,父皇的打算一是把狼奴找到,他若真還活著,江霖一定不是他的對手,還能就勢洗刷辛家的冤屈,給江霖定罪。二是……我朝可不是隻有北地有駐兵,南邊還有抗倭的方將軍呢,父皇已經吩咐兵部下去聯係各地駐兵隨時準備對付江霖了。現在最要緊的,是不能讓江霖先一步找到狼奴。”

“如果他們先找到了狼奴,一定會殺了他,死無對證,咬死辛家想要謀反?這也是他們拿不出屍體,還要放出話來說狼奴已死的原因。”楚言枝皺眉,“我總覺得哪裏不對……江霖難道不覺得自己說的想法太荒謬嗎?誰都知道辛恩不可能謀反,他這樣反而讓人更加警覺。”

“你覺得辛恩不可能謀反,是因為什麽?是因為他剛正不阿,還是因為他對陛下誓死跟從絕不背叛?”楚姝親自給楚言枝剝了顆葡萄遞去,見楚言枝接過吃下了,才繼續道,“都不是,是因為他手底下的錦衣衛根本沒有造反的能力。同樣的道理,不管江霖是想說辛家要謀反,還是王家、李家,父皇都會警覺,因為這一戰下來,他威脅更大,生出反心的可能性更大了。江霖根本不在乎辛家如何,他就是要有個由頭。再者,你想想狼奴如今在朝野內外的名聲,幾乎要蓋過他們江家父子了,他們要謀反,狼奴卻不會,辛家也不會,所以江家軍容不下他。容不下,就要他死,不能讓他落到朝廷手裏,否則反過來就會被用來對付他們。這點被他們料對了,父皇確實是這個想法。”

那葡萄甜得發膩,楚言枝又端了茶喝。她費力理解著:“將來那一戰無可避免嗎?”

楚姝點頭:“隻看過段時間江家父子返京述職呈出證據的時候,能不能將他們就地拿下了。”

得知原來這一切都用不著她來操心,楚言枝繃著的那口氣又泄去大半,扶著額頭,一點一點把茶水喝幹淨了。

喝著喝著,她手又發起抖來。

狼奴到底在哪?

北地到處都是江家軍的人,他一個人,一個人怎麽躲得過……萬一真被他們先找到了,他活不了的。

剛聊到這,碧珠的話音遠遠傳進來了:“三殿下,駙馬又要找您回侯府去,站在階下不願意走了!”

楚姝聞言皺眉:“不願意走?府裏的侍衛都幹什麽吃的,說不走還打不走嗎?”

碧珠似被驚到了,好半晌才應了聲是退下。

楚姝麵露不悅地調整著指上的長甲,又朝外補充道:“既然他想回,那你們把他的行李包裹都收拾好了,即刻就送他回去吧,別留在這礙我眼。”

楚言枝覺得有些尷尬,也不敢多問他們夫妻間的事,推拒楚姝留下來用膳的提議後便出去了。

從三公主府出來後,楚言枝還想即刻進宮去找姚窕,被紅裳勸下了:“殿下,您先回去歇一歇吧,剛剛在定國公府的時候,您臉色看著就已經很差了。”

繡杏也急著勸:“是啊,不在這一時!”

楚言枝確實覺得疲憊,那口氣一泄下來她腳步都虛浮了,便依了她們的話回七公主府去。

到用晚膳的時間了,楚言枝沒胃口,努力吃下半碗百合山藥粥便一口也咽不下去了。她早早躺到床榻上睡下,前段時間好不容易恢複的精氣神今天散下去了大半。

楚言枝淚蒙蒙地盯著承塵。

她不是沒想過他可能會在戰場上出事,畢竟他實在不聰明,人生地不熟,沒有打仗的經驗,可戰報一次次傳來,他立下赫赫戰功,信也給她寫了一堆又一堆,她以為他不會有事的。

她怎麽也沒料到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他沒死在韃靼手裏,竟要被自己人冤枉。

而她連能為他做點什麽都不能。

楚言枝從**坐了起來。

她撩帳看向窗外月光,有了一個衝動。

她要去找他。

他說會在六月前趕回來的,如今趕不回來了,她得把他撿回來。

楚言枝翻身起來,赤腳下去點亮燭台,然後舉著燭台打開櫃子,取出黃花梨的官皮箱把近日常穿的幾件衣物扔進去。除了衣服,還有鞋子,楚言枝打開鞋櫃拿了兩雙繡鞋丟進去。

對對,還有銀子,出門不能不帶銀子。

楚言枝去找荷包,把荷包塞得鼓鼓滿滿,又打開幾個妝奩盒子,把金銀首飾、玉釵珠鈿一抓一把全都扔到箱籠裏。

衣服有了,鞋子有了,銀子也有了……要有幹糧。楚言枝去找水囊,這屋裏沒有水囊,她找帕子把桌上擺置的點心和攢盒裏的果幹都包好放進去。

要有劍,要有劍……那頭笨狼被人追殺著,一個人打得過來嗎?還不是要靠她來保護。

楚言枝踮腳取下那把高掛起來的凝霜雪抱到懷裏。

都收拾好了,她把箱子拉好,跑到門前覺得硌腳才想起來自己沒穿鞋。

她去穿鞋,穿完了想到北地那麽冷,隻帶夏衣肯定是不夠的,她又不是狼奴,長一身銅皮,半點不曉得冷。

楚言枝去找冬衣,翻遍了櫃子沒找到一件,想起來肯定是被宮婢們收到外間去了。

她開了外間的拉門,擱下燭台拿了掛在屏風上的提燈,翻箱倒櫃地找冬衣。

沒找到冬衣,卻看到那件被收置起來的婚服。

提燈的光亮瑩瑩的,照得婚服流金溢彩。楚言枝伸手摸了摸,眼淚下來了。

她想嫁給他。

她好想他。

他走的第一天她就想他。

聽到大街小巷都在傳他如何英猛無比地擊退韃靼,聽到父皇毫不吝嗇地讚賞他,她真的好為他驕傲。

她想,她養了一頭最好的小狼,小狼長得好看,懂事乖巧,功夫好、能力高,能保護她,保護很多很多人。她怎麽會不愛他呢?

她隻是不好說出口。她難為情,怕一旦出口一切都會脫離自己的控製。

楚言枝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她把婚服從架子上拿下來,層層疊疊地收拾好也放進了箱子裏。

她提著沉重的皮箱、抱著那把冰冷的劍往外走,拿下門栓開門,迎麵撞上了好多人。天太黑,她看不清他們的臉,就感覺他們在往裏麵走,把她步步往回逼。

好像是紅裳的聲音,也好像是繡杏的聲音。她們嘰裏咕嚕地說著什麽,從她手裏拿了皮箱和提燈,把她帶回**,讓她坐下,給她蓋上厚重的被子。

這被子太厚了,楚言枝透不過氣,想喊她們掀開,她們卻開始洗巾子給她擦臉。巾子好涼,涼得她頭一墜一墜得疼。

楚言枝在這厚被子底下掙紮,怎麽也掙不起來。她頭越來越疼,眼皮子黏到一塊分不開了。

不知過去多久,有微光打了進來,楚言枝睜開眼,看到一臉關切的宮婢們,繡杏大鬆了口氣:“殿下,您終於醒了!”

楚言枝想坐起來,額頭上退熱的巾子掉了下來,紅裳忙給拿開了,搬來迎枕給她墊到身後。

楚言枝張口想說話,發覺自己喉嚨幹啞得很,繡杏趕緊端了水來喂她喝。

楚言枝就著繡杏的手喝了滿杯,眼睛朝她們身後看,看到未燃的燭台,陳設依然的梳妝台,整整齊齊的櫃子,牆壁掛鉤上的凝霜雪,以及床下擺得整齊的鞋。

應該是個夢。

她也隻敢在夢裏想著去找他。

她哪都沒去過,根本不知道怎麽去北地……

她就算去了,又如何找?說不定江霖還會把她抓住作為人質。她非但幫不了忙,還會拖累別人。

“是第二天了嗎?紅裳,你去趟三公主府,幫我問問有沒有找到狼奴。”楚言枝語氣平靜,“再幫我打聽一下辛大人一家怎麽樣了,他們應該是被關進了大理寺的天牢,你多帶些銀票找人打點打點。”

紅裳應了,端來藥:“殿下,您先把藥喝了吧,燒了一天一夜,奴婢們怎麽喂都喂不進去。”

楚言枝點頭,紅裳拿蜜餞給她含著,扶著她肩膀小心地喂。

楚言枝全咽下了,紅裳才放心地離開。

楚言枝倚著迎枕,對繡杏吩咐道:“拿兩盒糖來。”

繡杏把糖拿來了,打開糖盒放置到楚言枝麵前,問她想吃哪種。

楚言枝沒應聲,拾了一顆入口,又拾一顆,再拾一顆……她邊嚼邊咽,開始一把一把地抓,一把把地塞。

宮婢們慌了,想把糖盒從她手裏奪走,撫著她的背讓她吐出來一些。

楚言枝喉間微哽,偏身連糖帶藥全吐進了痰盂裏。

宮婢急得給她漱口,楚言枝低咳了一會兒,漱幹淨、擦幹淨後再度倚回去,臉比剛醒來時更白了。

繡杏和幾個年齡小的宮婢看到她這樣都心裏難過起來,自年後敏仁太後病重,殿下再沒怎麽笑過了。

楚言枝感覺自己五髒六腑都在發苦。

繡杏問她要不吃點什麽緩一會兒再重新喝藥,楚言枝從小知道不論如何飯都是要努力吃的,想了半晌點了道醋溜脆青菜和一碗白粥。

聽聞她病了,病得連藥都喝不下去,姚窕在長春宮內心急如焚,連番央求成安帝準許她去公主府看望一二。成安帝聽了也心疼,也見不得平素端莊持重的和妃這般憂心,便答應帶她一起去看看。

到了七公主府,成安帝由姚窕扶著在楚言枝床邊輕輕坐下了,抬起大掌捋捋她的發,聲音已有幾分蒼老慈祥了:“枝枝,告訴父皇,為什麽不好好喝藥啊?”

楚言枝臉陷在被子裏,輕聲道:“喝了,飯也好好吃了。”

成安帝把她抓著被角的手拿下來,塞到被子裏給她掖好,看著她笑了:“你想皇奶奶了?”

楚言枝看到成安帝冠下半白的發,沒有說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她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時候她和娘親住在重華宮,她天天問父皇什麽時候會來看枝枝。每次生病了,她就像現在這樣躺在**,幻想著有一天醒來父皇能出現到她床頭,摸摸她的額頭,擔憂地問她怎麽生病了。

後來有許多人說,她是大周最尊貴的公主,是陛下最疼愛的女兒,她受盡榮寵,陛下對她百依百順。然而直至此刻,她才真正感覺到那點來自於爹爹的溫情。

楚言枝蒙著眼淚,聲音帶了哭腔:“父皇為,為什麽才來看枝枝?”

成安帝目光怔忪片刻,楚言枝幾乎從不在他麵前掉眼淚,不光她,楚姝也是。成安帝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生病了也會哭,母妃隻把他丟給奶娘,父皇下了早朝才會耐心地哄著他喝藥。

成安帝用溫厚的指腹給自己的小女兒擦眼淚,用熟悉的口吻跟她解釋:“父皇要處理政事啊,那些大臣一個比一個滑頭,多難對付。這一空下來,父皇不是就來看枝枝了嗎?”

姚窕把她哭濕了的發捋到一邊,溫聲哄著:“小枝枝,娘親給你喂藥喝好不好?喝完藥就不難受了。”

“朕來喂吧。”成安帝從紅裳手中接過藥碗,姚窕要扶楚言枝起來,他抬手按回去,笑道,“起來又要受涼,朕俯身喂。”

成安帝盛了一勺藥,對著玉匙吹吹氣,小心地遞到她嘴邊。然而他臂力不比從前,彎彎腰、伸伸手臂,手指就有點發抖了,楚言枝還未張口含住,已灑出幾滴落她臉上了。

姚窕給她擦幹淨,成安帝自嘲笑笑,繼續給她喂,喂到第三勺的時候,總算穩了。

喂到半盞,成安帝攪弄著碗裏的藥,笑得胸腔一震一震的,楚言枝躺在**都能感覺得到。

“小枝枝,父皇怎麽到,到如今這把年紀了,”成安帝擱下玉匙,手在膝上摩挲兩下,仰麵故作輕鬆地笑道,“好像還不會做個父親。”

“你皇奶奶都走了,你皇奶奶都走了……”成安帝笑著笑著落了淚,“我既不會當兒子,又不會當父親。那麽多年,我不知道她在怕什麽,竟也沒問,沒去問……”

“陛下……”姚窕朝他遞了帕子。

成安帝似喃喃自語:“除了做個平平庸庸的皇帝,朕這一生,什麽都沒做好。”

成安帝有些失態,在這裏坐了一會兒,便往正廳去了,留她們母女在這好好敘敘話。

“狼奴的事情急不得,有時候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興許是因為找他的人太多,他不明情況,所以在想辦法躲避。你不是說他六月前一定能回來嗎?還有小半個月呢,枝枝,耐心等一等。”姚窕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邊說邊把剩下半盞藥喂下去了。

楚言枝抽抽噎噎地望向姚窕:“娘親,抱抱我。”

姚窕眼眶一熱,忙俯身過來,將她輕輕摟到懷裏。

她近日瘦得厲害,姚窕光是抱著都心疼得不行了。

楚言枝伏在她肩膀上哭起來。

姚窕拍著她的背,哼著蘇州小調哄她。

“我還沒跟他說過……我很愛他,娘親,我不要他死。”楚言枝在娘親的懷裏仍覺得無助,打著哭嗝一哽一哽地道,“我好想去找他,他是我撿回來的,他就算,就算碎成很多很多塊,我也要把他一塊塊撿起來、拚回來。”

“他一定能回來,他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小狼,小時候能在狼群活下來,長大了能殺那麽多韃靼,一定不會出事的。枝枝要好好吃飯、好好吃藥,等他回來了,娘親求父皇給你們賜婚,好不好?”

“他一點都不厲害啊……他好笨啊,看不穿壞人。”楚言枝拿手背擦眼淚,哭得累了,把眼睛埋在姚窕的肩膀上悶悶地哽咽。

姚窕陪她陪了很久,又和成安帝跟她一起用晚膳,等到酉時才不得不先回去了。

五月間的北地大部分地方已是綠草蔥蘢,風聲呼嘯。

臉頰上、手臂上、脖頸上,傳來一種熟悉的濡濕。

狼奴極緩地眨動了下眼睛,聽到身邊的小狼們嗚嗚咽咽的低嚶聲。

他撐起身子,才坐起來,又有許多白絨絨的小狼拱到他懷裏來。狼奴也嗚了兩聲,貼了貼他們的腦袋。

他想站起來出去看看,可才一起身,那種頭重腳輕的感覺又來了,他往洞壁上一靠,喘著粗氣滑坐了回去。

他往腰間一摸,師父送他的劍還在,還有那根平時用來係木奴的帶子。

狼奴瞬間回想起那晚發生的事,想起木奴碎在他眼前的樣子,還有餘采晟最後望向他時的眼神,攥緊了帶子。

他把脖間那根紅繩抽出來,琥珀小墜還在。

狼奴緊握著,看著那粒小乳牙,想起殿下擁抱著他攥著把玩時的樣子。

他要回家……他一定要回到殿下身邊。

狼王將狼群剛獵來的幾隻兔子拱到了狼奴麵前。

狼奴體力透支,沒有辦法即刻離開這裏趕路了。他應該睡了很久,但是那包什麽散的藥效還沒過去,頭隻是稍微動一動就覺得十分眩暈。

他強撐著拿起那幾隻兔子開始處理,利落地撕了它們的皮,用師父曾經教過他的辦法生火,將這幾隻兔子都串到劍上炙烤。

他不能再吃生肉了,殿下知道了會嫌棄,會不願意再親他。

狼奴看看自己身上,太髒了,太髒了,可是他現在連好好洗個澡都不行……

烤完兔子,狼奴取下幾個給狼王和小狼們吃,自己吃了兩個。他食欲也消減得厲害,根本咽不下去,但不吃就沒力氣趕路,北地離京城太遠了,他還沒有馬。

狼奴想起師父送給自己的小馬,它一定也死掉了。

吃完兔子,狼奴稍歇片刻,感到恢複了些力氣便扶著洞壁要出去。

“嗚,嗚嗚——”

狼群跟著他往前,不要他走。外麵有很多人找他,他們帶著他輾轉很多次才避開。

狼奴還是要走,他不可以一直躲在這裏,否則殿下就要嫁給小表哥了……她不可以不要他。

“嗚!”

狼王走到他腳邊,蹭了蹭他的腿,說要和他一起走。他一個人是離不開北地的,有狼群在還能及時躲避追殺的人。

狼奴沒再拒絕了。

正是深夜,狼群分三列將他護在最中間,狼奴以劍撐地,在月下跟著他們走。

足足走了五日,數次險遇搜查的人,狼奴終於離開了北地。

狼群站在遠處,低低嗥叫著目送他再次離開這裏。

狼奴進了人間的市集,搜遍全身找不到通關文牒,一粒銀子也找不到。他把腕上兩個銀護褪了下來。這銀護是走的時候師父送給他的,師父鼓勵他不要怕,盡管放手去做所有事。

這銀護很漂亮,狼奴很舍不得,但還是給融成了銀子。雖然他現在頭腦昏沉得幾乎快要失去思考能力了,但心裏很清楚,如果被江熾的人發現他留下的東西,再跟著一路追查,他就無法回京了。

找江霖……找他一定沒用,有用的話就不會有好幾撥人來追他了。狼奴也不想因為餘采晟最後那番話而去認他做父親。

這兩隻銀護分量夠足,足有二十多兩,狼奴去馬市買了匹馬後就隻剩下一點碎錢了,他又買了隻水囊和一大包的饢餅。

來時的路上狼奴走的就是可以避開所有人視線的路,如今到了夏天,各處綠綠蔥蔥,很多地方變了樣子,但也更方便他躲藏了,狼奴緊咬著牙一路朝京城的方向而去。

後麵的日子裏,成安帝隻要抽得出空來都會帶著姚窕來七公主府看望楚言枝,楚姝也常來陪她說話。成安帝知道她跟辛鞣關係好,還讓孫留去大理寺把辛鞣接出來了一回,讓她給她看看診。

因為本就是成安帝的刻意安排,又有各方打點,辛家眾人在天牢內過得還算安穩無恙,就是老定國侯和辛鞣的身體底子差些,近日也略有不適。

辛鞣輕咳著撤去了腕枕,寫著方子和楚言枝繼續道:“殿下莫要把小鞍那天的話放在心上,父親後來狠狠教訓過他一頓了。”

楚言枝不太在意這個,略一點頭,問她有沒有得到點關於狼奴的消息。這問題才一出口,楚言枝自己都覺得荒唐。她真是病急亂投醫了,他們一家都在天牢裏,怎麽可能知道更多的消息。

辛鞣卻想了想道:“北鎮撫司有許多錦衣衛校尉被錢公公帶去了,好像有點風聲說,說北地那邊幾乎所有的狼窩山洞都被搜尋過,沒有找到狼奴的蹤跡。他如今很有可能不在北地了。”

與去時不同,江霖父子返京的路走得極慢,雖有述職調令在,但他們至今仍未行至通州,恐怕要等六月末才能到。他們晚到京城自然有好有壞,好在於有更多的時間去找狼奴、聯係各地的駐兵,壞在於也有可能讓他們更快找到狼奴、集結兵力。

今天已經五月三十日了。

楚言枝已經從最開始的懊悔傷心中抽離了些許出來,也思考起這些政事,並想如果狼奴最終真的回不來了該怎麽辦。

找不回來他,於朝廷而言算不上什麽極大的損失,該怎麽對付江霖還是怎麽對付。但對於她而言不一樣。

實在找不回,等江霖父子的事一解決,她要親自去找他,把他重新撿回來。

宮婢們退下後,楚言枝於夜色下強撐著身體打開窗戶,望向那輪圓月。

她抱著不知什麽樣的情緒等著,期待、害怕、忐忑。然而不論何種情緒,她都隻能這樣等下去。

若至天明他沒有出現,他很有可能是真的死了。

那她便為他守寡。

這一輩子,她隻要他一個小狼夫君。

雖然暑氣漸熱,楚言枝最近病得厲害,常會覺得冷,身上還得披著件薄毯。她站在內室一直望著,心卻愈發堅定,攏緊了毯子。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

楚言枝站著渾身發冷,坐到了炕沿上。

天快要亮了。

楚言枝絕望地看著天際的那抹白。

久病中苦熬一夜,楚言枝兩眼昏花,將要撐不住倒下了,她伏在桌上,壓抑地哭起來。

地上忽然傳來一聲輕響。

楚言枝立刻警覺地回身看去,驚愣在原地。

微茫的天光之下,少年渾身髒汙,原本剔透的眸已布滿了血絲,手裏艱難地撐著一柄血跡斑斑的劍。

楚言枝朝他走進了一步。

狼奴虛晃著,移步朝她邁去。

“小狼……”

楚言枝還未來得及抱住他,狼奴手裏的劍“砰”地落了,身體無力地朝她傾倒而去。

楚言枝跟著跪坐下來,他已再無法支撐自己這副透支到極致的身體,幾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到了她身上。

楚言枝哽咽著,顫抖著抱住他:“小狼。”

狼奴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於她頸間輕輕嗅了嗅,氣息微微,聲音嘶啞:“殿下……奴把自己,撿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