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和殿下生小娃娃。”
楚言枝撥弄兩下搖鈴, 瞥他一眼:“你覺得我是誰?”
搖鈴一響狼奴的眼睛就直盯著瞧,還想湊近去嗅。
楚言枝把搖鈴兩端係繩打了個結,隨手掛他脖子上去了。
狼奴低頭坐著, 捧著鈴鐺伸指摳裏麵的鐸舌,好像全然沒有聽到楚言枝的話。
楚言枝覺得他像小孩子, 不太懂事的那種。
趁他在玩著,楚言枝想下去漱口洗臉擺早膳吃, 然而她才背過身去,狼奴立刻放下鈴鐺又要來纏她了,摟著她的腰不放:“不要你走!”
楚言枝這回不掙了,感覺狼奴又使勁地蹭她臉和脖子, 便垂頭晃著自己的腳, 看窗外陽光灑進來落在上麵。
光線中浮塵明朗,內室寂然無聲,隻有狼崽子時不時發出的一點悶嗚聲。
雖然心緒未平, 楚言枝卻又有點享受這種感覺,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一切最開始時, 他們兩個一起在重華宮嬉戲,腦子裏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你覺得我是誰?”楚言枝再次問他。
狼奴黏糊糊地想把她再往床裏麵拖,嗅著她的氣息不甚高興地道:“小狼的寶貝。”
這回答不在楚言枝的意料之內, 但意外地讓她開心。他雖然傻了還有點瘋,對她很凶,不過確實沒那麽討厭。
“你覺得我待你好嗎?”
“不好!”狼奴手開始亂動了,捂摟著她腰上腰下便往自己懷裏扣, “你總讓我傷心!”
楚言枝呼吸微亂, 再過一會兒紅裳就會把辛鞣領來了, 他怎麽能這樣?
“那我和你說對不起, 我不惹你傷心了。”楚言枝拽拽他的手腕,“你抱得太緊,我喘不上氣了。”
狼奴的態度一下子軟化了,啃啃她的臉,見她不躲不避,歪頭凝望她的眼睛:“你真不惹我傷心了?”
“不惹了。”楚言枝把他的手拿下來,握著他的拇指慢慢揉著,垂眸道,“我以往也沒有故意讓你傷心。”
從前她真沒想過要和他在一起。因為不抱有這個打算,所以不想接受他太灼熱的愛意。
狼奴眼睛彎起來,那隻笑渦凹下去,顯得他沒那麽野了,但傻氣還在,總歸看著和以前笑起來的樣子不一樣。
他以前對她笑會有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好像時刻揣度著會不會讓她不喜歡、不高興。
“你好讓我喜歡啊。”狼奴傾身過來親她的臉,親完了又笑,“我是你的寶貝嗎?”
楚言枝臉紅,這問題多肉麻。
狼奴皺皺眉,被她握著拇指的那隻手一轉扯了她的手腕:“是不是啊?”
“……那是吧。”
“你有沒有很愛我啊?”狼奴眉眼間籠了層薄光,眼神有歡喜有期待。
楚言枝能對皇奶奶、娘親她們大大方方地說喜歡、說愛,甚至敢和她們大聲承認說自己有多愛狼奴,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被他這樣問著,她心跳快得不行,不敢說。明明他昏迷的時候她對著他耳朵說了很多遍的。
“愛我嘛。”狼奴把下巴搭在她肩膀上,讓她躲不開,“你愛我,我就不那麽壞了。”
楚言枝被他黏得不行,垂著眼睛小聲承認:“我愛你啊,你走了我很想念。”
“那你為什麽總說不要我啊?”狼奴把臉枕上她的肩膀,手裏撥弄自己脖間的鈴鐺玩,“好傷心。”
“……你一直抓著我不放,我生氣就想這麽說讓你把我放開。比如現在,我想下去洗臉你都不讓。”
狼奴不說話了,鈴鐺被他撥弄得時不時響動一下。
楚言枝轉頭看他,臉蹭到了他的腦袋,他眼睫毛一下一下地眨動著,晶亮的眼睛盯瞧著那隻銅鈴鐺。
楚言枝也不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狼奴才道:“我還是不要放開你。你會把我丟掉。”
“我沒有真的丟過你啊,你昏迷了快有十多天,我一直陪著你,分都沒分開過。”楚言枝開始撥攏他的頭發,從枕下掏出發帶想給他束起來。
狼奴不依她的,輕晃了幾下腦袋,哼氣道:“你丟掉我很多次!把我丟在籠子裏,一直不來看我,又把我丟在東殿忘記我,還把我丟給師父,好多好多天,都沒有接我回家。我回長春宮找你,你還不要我,你把我丟在那裏,自己帶很多很多人一起去別的地方玩……你一直在丟掉我。”
楚言枝沒想到那些事他都記得。但這些怎麽怨得了她呢?
“那樣不是丟你,是……”楚言枝剛想為自己辯駁辯駁,門被敲響了一下,紅裳在外道:“殿下,奴婢把辛小姐帶來了。”
楚言枝立刻把狼奴從自己身上推下去了,收整好衣服清清嗓子,便要應聲讓她們進來,回頭就看到狼奴震驚又委屈的眼神。
狼奴氣得要凶她,楚言枝卻直接起身把他按到**,拿被子給他蓋住,正色道:“辛小姐來給你看診了,摟摟抱抱的別惡心到人家。”
狼奴想起來,楚言枝把他脖子上的鈴鐺從被子裏撈出來給他玩,狼奴不玩,隻拽著她手腕不鬆,說了好幾句討厭她。
楚言枝隻能穿上鞋在床沿坐下,揚聲讓她們進來。
紅裳走到珠簾前幫辛鞣撩開就沒進去了,辛鞣見狼奴真的醒了,欣慰道:“比我預想的要好,看來我醫術比以往又精進了。”
“這是自然,多虧有你。”楚言枝邊說邊要把狼奴抓她手腕的那隻爪子掰下來,狼奴死活不肯,楚言枝往他手背拍了下,“再不鬆開,我,我……”
楚言枝竟不知道要用什麽話威脅他合適。
“你又不要我!你剛才的話都是騙我的,你比我壞,你是最壞的人!”
有旁人在這,楚言枝什麽都不好說,隻能硬著頭皮對辛鞣道:“你看,他變成現在這樣了……腦子好像出現了問題。”
狼奴聽得懂她的話,掐緊了她的手腕。
辛鞣端詳狼奴雙眸一二,示意楚言枝把手提起來。楚言枝奮力把自己的手往上拔,辛鞣隔帕把指尖搭到狼奴腕間,狼奴要躲,楚言枝回瞪他。
辛鞣勉強給他把完脈,眉心蹙起:“藥有殘留,他先前透支得太厲害,又受了刺激,所以才會出現這種情況。殿下有試著問他在北地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楚言枝搖頭:“還沒有,怕刺激到他。他連鈴鐺都不認識了,一直跟我耍脾氣,像小孩子。他能變回原來那樣的吧?”
“現在確實不是問他那些的好時機。我今天給他換副方子試試,用量會比之前猛一些,應該要不了幾天就能徹底清除殘餘的軟骨散。不過,有那麽點副作用……”辛鞣欲言又止。
楚言枝忙探身問:“什麽副作用?”
辛鞣收整著藥箱,看了眼楚言枝臉上、脖子上曖昧的牙印,聲音柔緩道:“可能會讓他精力比較旺盛,比如,夜裏睡不著覺,打攪殿下休息。”
楚言枝鬆口氣:“精力旺盛好,他之前那樣我還擔心他會不會武功盡廢,以後都得靠著湯藥活了。”
辛鞣笑著寬慰道:“他體質異於常人,既然能順利蘇醒,應該不會那樣的。父親和辛鞍知道他快好全了一定十分高興,我不宜出來太久,先告辭了。”
辛鞣寫好新方子,最後朝楚言枝微一福身,由紅裳領著出去了。
屋裏又隻剩他們兩個了,楚言枝看向狼奴,狼奴對她翻了個白眼。
楚言枝沒話講,甩他的手:“既然討厭我就鬆開我,我餓了。”
“餓死就餓死,我不會在乎你的。”狼奴偏臉朝裏。
楚言枝不想和他置這種閑氣,不管他怎麽想,直接起身朝外走。
狼奴依然沒鬆手,直到實在拗不過她,也赤腳下了地,但他好像忘記怎麽用雙腿走路了,臉直接砸到了楚言枝的背上。
楚言枝連忙回頭,狼奴有點茫然。
楚言枝把他撐到床邊坐下,看他這麽高高大大一個人竟然呆成這樣,沒忍住笑出來了。
“不好笑。”狼奴紅著臉,“壞枝枝,真的太壞了。”
楚言枝也不反駁了,繼續朝外走。
“……你要回來!”狼奴衝她喚,“你不能不要我啊。”
“這內室一共才多大,左右不過三五丈。”楚言枝直接走到六足高麵盆架前洗巾子擦臉、擦脖子、擦手,倒茶漱了漱口,然後坐到烷桌前打開食盒,將那幾個清粥小菜拿出來擺好,自顧自吃起來。
狼奴眼睛緊盯著她,確認她真的不會消失在自己視線範圍內後,終於肯乖一點了,玩著帳內掛著的玉墜和香囊。
楚言枝吃了一會兒回頭看他,剛對上視線他就把眼睛垂下了。
吃完飯,楚言枝擦擦唇,換水洗了條新的巾子遞給他:“自己洗臉總會吧?”
狼奴放下鈴鐺和玉墜香囊接過了巾子,往臉上胡亂擦著。
楚言枝又讓他漱口,最後把那碗桃膠血燕紅棗粥端給他。
狼奴捧著碗吃,全吃幹淨後接了楚言枝給的帕子擦嘴。
楚言枝有種把他重新養了一遍的感覺。
狼奴又漱了口,楚言枝正要問他夠不夠,他搖搖頭:“不要吃甜的,我要吃肉。”
“中午吃吧。”楚言枝把空碗擱回去,洗了洗手。
沒一會兒紅裳把藥端來了,楚言枝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喝藥,隻需要看著狼奴把藥喝了就行。
狼奴捧著藥碗看裏麵自己的倒影。
“全喝完,一滴不許剩。”
狼奴回頭看坐在自己旁邊的楚言枝,似乎想了很久,在她出口催促前忽然道:“我是不是睡了很多天沒有醒?”
楚言枝微愣:“整整十一天。”
狼奴繼續看藥碗:“我還以為是夢。”
楚言枝兩臂撐在床沿上,晃了晃腿:“什麽夢?”
“夢到殿下親我,給我喂水喝,給我喂很苦的東西。親得好溫柔啊。”狼奴捧碗喝藥,喝完抬起眼,“我不討厭你了。”
“……一會兒說喜歡,一會兒說討厭,你到底怎樣?”楚言枝又丟給他一隻幹淨帕子。
狼奴擦了擦,繼續玩鈴鐺:“沒有怎樣……我比你壞。”
楚言枝感到這傻狼說話有點沒頭沒腦,晃了晃他脖子上的墜繩,鈴鐺一陣輕響,紅裳進來收拾東西出去了。
他們起得遲,又玩鬧半天,才用完早膳喝完藥就已快至午時了,楚言枝的困乏勁兒上來了,躺到**打算繼續歇午覺。
狼奴臥在她麵前,眼睛不住地打量她,輕輕問:“你有多愛我?”
楚言枝把手放到他臉頰上,摩挲了片刻,安心又困倦地道:“你有多少,我就有多少。”
“我是不是變成傻子了?”
楚言枝把眼睛睜開了,狼奴還懵懵懂懂地對她眨眼睛。
楚言枝想了會兒:“是跟以前不一樣。”
“我忘記怎麽走路了,勺子也不會抓。你還愛我嗎?”
楚言枝戳弄他那個時隱時現的酒窩:“乖乖喝藥會好的。”
“好不了了呢?”狼奴垂睫,“我還很壞,想把你鎖在身邊,哪裏都去不了。你剛剛聽到我這樣說流眼淚了。”
楚言枝一時無言。
“還會愛我嗎?”狼奴追問。
“你小時候在籠子裏,連話都不會說。不過學東西很快,那再學一遍也會很順利的。”楚言枝安撫他。
“那就是不愛吧。我又傷心了。”狼奴提起一點被子,慢慢地轉過身去,麵朝著牆去了。
楚言枝看他的背影,他又在撥玩鈴鐺了。
憑心而言,她確實覺得他清醒的時候很好,很乖、很聽話,不過傻了的他,也並不討厭。其實想想這世上怎麽會有沒脾氣的人呢?大概他本來就是這樣的小狼,時刻想咬她、把她鎖在身邊,衝她鬧脾氣,隻是因為清醒的時候每時每刻都記得自己是她的奴,所以壓製得很好,不被她知道。
如果他沒突然變傻,她興許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心思。
傻的小狼也是小狼……如果以後小狼還是連對她笑都要小心翼翼、傷心了就強壓下去,或許能把她哄得很開心,可是對他也太不公平。
楚言枝將臉貼到他的背上:“愛你的,傻了我也養得起你。”
“不信。”
“你感覺不到我愛你嗎?”楚言枝歎氣,蹭蹭他的後背。
狼奴低哼一聲:“反正沒我愛你那麽多。”
“那你打算怎麽辦呢?”
“不知道。”
“那就先睡覺吧,你不在的時候,我天天睡不好,你在我身邊我就總會犯困。”楚言枝懶懶地打個嗬欠,半摟著他的脖子睡了。
狼奴還在玩鈴鐺。
睡到下午了,楚言枝又起來收拾自己,反正夏日外麵炎熱,她也不興出門,幹脆就找書看或者玩九連環。
狼奴不識字也不會玩九連環了,但是特別喜歡在她做事的時候湊過來咬她、拿臉亂蹭。偶爾楚言枝嫌煩就問他要不要學識字,他嘴上能答應,實則眼睛根本不願意看書,還亂伸爪子去打她翻動的書頁。
楚言枝感覺今天這一天過得特別快,也沒幹什麽天就要黑了,紅裳端了晚膳和給她備下的鮮牛乳,過一會兒又搬來了浴桶打來了水。
晚膳備下了許多肉菜,楚言枝要求狼奴不論如何至少該把走路學會,狼奴由扶著她慢慢走,又學抓勺子、抓筷子,他學得一點沒小時候快,吃得臉上髒髒的,楚言枝雖然無奈卻也沒辦法。
沐浴的時候,楚言枝怕他會起獸性,弄得屋裏到處是水,很難收拾,便把他塞進了帳內。狼奴在帳子裏又玩鈴鐺又玩九連環,楚言枝在外麵洗著澡,開始想江家謀反的事。
算算他們再要十幾日就要到京城了,三姐姐說父皇和太子皇兄已經將各處都部署得差不多了,雖然還找不到狼奴,但至少狼奴也沒被他們找到,對付完江霖,自然就能給他和辛家脫罪。
楚言枝還是希望狼奴能盡快清醒,說出在北地發生的事,這樣能助力朝廷對抗江霖不說,對他本人也是個立功的好機會。畢竟在北地辛辛苦苦打那麽久的仗,最後功勞被搶、被下藥弄得九死一生,還受冤枉,她都氣得想直接手刃了江熾。
楚言枝趴在桶沿看向帳子上狼奴的剪影。
不過受了那麽多苦,讓他先無憂無慮地玩玩,暫時別想起那些沉痛的事情也好。
六月中旬的夜空上掛著一輪皎潔圓月,一隊人馬浩浩****地在將過通州的驛站停下了,一行人下馬,驛丞忙牽引他們進去。
驛丞雖早已接收到消息,說要時時注意江霖一行人的動向,但麵對如此肅穆威勢,他還是不敢輕易抬頭直視。
他能感覺到這行人內部之間的氣氛十分怪異,來回走動間互相都不說話,尤其是江霖父子。
江霖將自己的馬和那匹黑馬一起交給他,讓他領下去喂草料。驛丞在此任職多年,這又是臨近通州的驛站,見過不少高品級的將領和他們的戰馬,自然看得出來這兩匹馬都是極難得的駿馬,隻是始終不見那黑馬的主人。看江霖這架勢,應當也不是拉去送人的吧。
驛丞安頓好馬兒,朝暗處的幾人使使眼色便回去了。
驛站一整夜不但沒發出什麽異動,甚至連大點的響動也無,隻在驛丞將要守在底下睡著的時候,隱約聽到有人叩響了江霖那扇門。
江霖洗漱完畢,已將燈吹滅在靠窗位置的床榻上歇下了。
夏夜蚊蟲多,軍旅之人體味重,更招啃咬,所以雖然熱得不行,江霖還是把窗關得嚴嚴實實的。
一個多月了,沒有灼兒半點消息。
江霖想到此節內心便痛苦萬分。
他想怨老天為何要如此待他,他勤勤懇懇殺敵報國多年,十八年前丟失親子,十八年後好不容易要相認了,卻又幾乎與他生死相隔。
他也想怨餘采晟,怨他為何早知真相卻不告訴他,非要寫在信上。但凡他能早一天知道……灼兒都不會出事。
可餘采晟已經為護著灼兒死了,他有何資格怨他。
江霖又想江熾的事。
他不明白到底哪裏出了問題。哪個行軍打仗的人家裏的孩子不是那麽苦過來的?他身體底子差,所以不是更該鍛煉嗎?
他怎麽就長成了現在這樣。
江霖愁得揉自己的眉心。
門被敲響之後,他擱下抵在額頭的拳,沉聲問:“誰。”
“父親,是我。”
聽到江熾的聲音,江霖立刻翻身從**坐起,但不打算起身開門,隻凜聲道:“無事別來找我。”
“如果不是有事,我也不想見你。”
江霖牙關緊咬,抿唇半晌,還是開了門。
江熾在門外朝裏看了眼,見他沒點燈,朝何副將要了盞。
“不必點燈。”江霖臉隱在暗處,看著持燈的少年。
少年的臉在幽幽光線顯得有幾分蒼白,笑了下:“也好。”
他把燈還回去,在江霖轉身朝裏時將門關上,隨之進去了。
江霖照舊在床榻上坐下,不等江熾落座便覺得這屋裏實在憋悶,“砰”地把窗子推開了。
月光和微微涼風頃刻湧入,外麵的蟬鳴與蛙鳴聲也被無限放大了。江霖將目光投向窗外月亮,一言不發。
江熾在桌前坐下了,也跟他一起看那輪皎皎明月。
隔著白綾般的月色與寂寂無聲的黑暗,父子無言。
桌上傳來江熾端起茶壺倒水的動靜。
“那是陳茶,別喝了。”
江熾略微抬眸,將之一飲而下:“父親原來記得我的身體不好喝涼茶嗎?”
江霖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撫著下巴上的短硬胡茬,沒說話了。
江熾又倒了一杯。
江霖語氣中的慍怒更濃了:“那是陳茶!”
江熾還是喝下了。
他擱下杯盞,竟覺得自己有幾分醉意。
“我剛記事的時候,那時,大約三歲,父親還會抱著著我,拿勺子給我喂水喝,吹一下,喂一勺,父親想必是不記得了吧。”
江霖不語。
“還有給我剝核桃吃,核桃的殼那麽硬,你隻要輕輕一捏就能開開。你把核桃仁都一點一點地剝下來,然後搓上麵的皮,攏在手心裏讓我朝裏麵吹氣。我氣息小,但一吹,也能飛起許多許多的碎末。我吹不完,你再一吹一揚,掌心就隻剩白核桃仁了。你把核桃仁遞給娘,娘把它們磨成一點一點的碎渣,你撚著喂我……我都記得。”
江熾一腳蹬在椅子上,一手斜撐著頭:“後來你說我總這麽差不行,要耐冷受凍,所以要我拿冷水洗澡,大冬天也不例外。母親在旁邊望著我哭,你攬著她的肩膀給她擦淚,你的眼圈也是紅的。我常常想,我要是有大哥那樣的……也不用他那樣的,有個隨便哪位將士那般好的身體,我都不必受那種苦吧。”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都是為你好。”
江熾輕歎一聲:“我就知道,不論我說什麽,你一定會這樣對我說。你當然不會有錯,你是我父親,這一輩子,隻可能我犯錯。可我恨你。”
江霖對月而望的眸凝頓住了,扣在膝上的五指也在收緊。
“你永遠都不會對我滿意的。這世上當然會有比我好的人,比我身體好、比我功夫好的,不是江灼,也會是別人。這點我比誰都清楚。哦,不,你其實心裏也清楚。”
“人當然不能把眼界局限於自身!既然知道差距,就該奮起直追!”
“父親,我今年,也還未過十七歲的生辰吧。”
江霖沒應聲也沒點頭。
“我生辰剛好是中秋日。”
“……”
“再過三年零兩個月,我滿二十,你說,你會給我請封世子。”江熾語氣平淡,“我一直很期待那天。承襲你的爵位,以後接替你的責任。”
江霖哼一聲:“你想謀反,恐怕我一把江家軍交給你,你轉頭就要害死所有人吧?”
江熾並不否認:“你不是要我做最好的那個麽。最好的,當然是九五之尊。”
“……江熾,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回什麽頭?”江熾又歎一聲,“你真是個矛盾的人,一邊說著為我好,一邊把我逼得每日痛苦。一邊要我做最好的那個,一邊阻止我謀權。你向來驕傲不肯落於他人之後,卻又甘願苦守邊疆十數載而無所怨。父親,你應該清楚,我們走到這一步,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朝廷各方都在部署,別說我確實有反心,就是沒有,也該成有了。古往今來功臣無福受功的事,你知道的比我多吧。”
江霖微哽:“可隻要你願意,我們以後繼續駐守在北地,又有何不可?大不了一輩子不回京城!”
“我如何願意,你如何願意?皇帝要削藩的意思你看不出來嗎?你又甘心這輩子最終混得連辛恩都不如嗎?”
“你謀反沒有勝算!”江霖壓低了聲音錘著膝蓋氣憤道。
“我不在乎,搏一搏。若成了,您貴為皇帝,如何?”
“你搶來的東西我不要!”
江熾覺得與他談得累了,把視線從月亮上收回,無聲地看著自己父親投在地上的影子。
每次江霖一坐下來,脊背稍微佝僂一些,他都能明顯得感覺到父親再不如從前年輕了。
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江熾盯著那道影:“你是不是無數次在想,如果江灼沒被弄丟,我不曾出生,江霖,你這輩子該有多完美。母親身體不會被拖垮,大哥能平平安安地長大,他確實是個很好的人,什麽都會,怪不得誰都喜歡他。你一定會疼他疼得極厲害,也不知會不會抱著他,給他一勺一勺地喂水喝,會不會把核桃一顆顆掰開揀裏麵的仁,搓了皮搗碎了喂他。”
“他身體那麽好,天賦悟性那麽高,不需要你逼著他學什麽,他自己就能學得很好,特別省心。他不怕血,不怕死人,殺人如砍刀切菜,用不著你去逼他,他自能成為你的驕傲。餘采晟也能活著,他的腿不會瘸,會成為你的左膀右臂,不至於如今在夜裏,沒有人能跟你說話,你隻能背對著我聽這些你不愛聽的。”
江霖氣息顫顫,淚順著臉頰滑到下頜,打在手背上。
他的眼睛仍望著月亮。
江熾還在慢慢地說話:“可是能怎麽辦呢,你的人裏出了叛徒,你的孩子沒了。你左膀右臂的兄弟一蹶不振,離開北地回了京城。你妻子傷心過度,本就因為戰亂勞損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你的小兒子生下來哭都哭得弱,你見著就不喜歡。”
“我何時說過不喜歡你!”江霖一拳砸在床板上,床板震動,掩住了他話音中的哽咽嘶啞,“你,你怎麽就不能明白……”
江熾沒什麽情緒波動,又倒了杯涼茶。他發覺自己今夜定將無眠,抽出袖中的小藥瓶往茶裏撒了點粉末。
江霖聽到點動靜下意識想要回頭看看,但滿臉淚痕之下,到底沒回頭。
江熾喝了茶,繼續說道:“我明白你,但你從不明白我。你那天在馬場上和餘采晟說的話,其實我都聽見了。江霖,你難道要求我聽到你說,如果有了大哥就不會有我存在這種話,我要一點都不失望難過嗎?”
“我這一生,短短十六年,隻有那三年無知無覺的時候最幸福。母親疼愛,父親關愛,所有人都待我很好。我想怪你,甚至也想怪母親。怪你為何永遠對我不滿意,要對我那麽苛刻,怪母親既然要生我,為什麽不給我一副好身體。可憑心而言,你確實隻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對我好,對吧?至少是你以為的好……母親,母親她能有什麽辦法,天底下不會有娘希望自己的孩子生下來就有一副差身體。”
“我恨你,恨江灼,但怪不了你,怪不了江灼。我殺了江灼,你一定恨我,一定怪我,一定想要殺了我給他報仇。這其實都無所謂。江霖,這輩子是你欠我的,你承認嗎?”
江霖對月泣不成聲,他啟口想說話,偏偏開不了口。
江灼是他一生的痛,江熾又何嚐不是……
江熾得不到他的回答,他看到父親的影子在月光下微微顫動著。
他把那點茶喝盡了,終於覺得無話可說,起身要離開。
走到門口時,江霖又沉又啞的聲音傳來:“……你要是願意,我們把辛鞘的罪名洗了,我們把兵符上交,把江家軍都還給朝廷。我帶你回連州,你娘也去,不回來了。”
許是因為用了點軟骨散,江熾感到十分疲憊。
“他的罪名能洗,我的不能。你不可能忘記我對辛鞘做的事,我也不可能忘記你曾說過的話。你現在放棄江家軍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你心裏那點愧疚。我已不在乎你這點愧疚了,你自己好好留著吧。等明日進了通州,後麵十幾日我會安排好一切。入京之後,我替你到金鑾殿上呈報述職,所有我暗中安插的兵馬都會湧入。若我能平安出來,那大局可定。”
江熾拉開門又關上,腳步片刻未停,回了自己的房。
江霖已追到了門前,手放在門框上,始終沒能打開。
他蹲下身,神情痛苦地又哭又笑。
哭自己再不能留住這個兒子,笑自己這些年竟白活一世。
他撐著身體走回桌前,在江熾方才坐過的位置上坐下了。江熾剛用過的茶盞還擱在麵前,江霖從這個角度往窗外看,看到月已西移,快要被窗框完全擋住了。
桌上似乎有一點極細的粉末,不像是灰塵。
江霖知道這是什麽。
軟骨散,助眠之物。
江熾是多大的時候開始食用的?
十歲,他讓他連殺三個韃靼俘虜,自那夜之後,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做噩夢,每晚不得安寧。
軍醫看診,麵露難色地說是被嚇著了。
江霖那時覺得恥辱,他自己也是幾歲的時候就見過死人、整天耍著刀劍說要保家衛國的,可生出的兒子卻怕血怕肉,見人殺雞都要躲。
軍醫給了他軟骨散,叮囑切莫多食,每次拿手指撚一點的分量就夠了,江熾那時還笑說,就是小時候父親給他撚核桃碎那樣的分量吧。
他笑不出來,江熾見他不笑,便也收了笑。
無限悲哀湧來,江霖壓抑地捂住臉,在漸漸消失於窗前的月光下流著淚。
他開門,悄步走到江熾房門前,總想像以前那樣偷偷地潛進去看看他,看看他身上的傷,看看他是不是又在裝睡。
明知這或許是此生中最後一次機會,江霖卻再推不開門了。
京城夜色無邊,公主府內疏影橫斜。給自己洗完澡之後,楚言枝叫紅裳換了水,讓狼奴也去洗,狼奴還沒玩夠,裝沒聽見。
楚言枝很是無語,怎麽人傻了之後還不愛幹淨了?
“不洗就不準睡我的床。”楚言枝把他往床下拽。
“那我把你帶到我**去,把你弄得再也下不來。”狼奴說話很不客氣。
“你連路都不會走,就是個小傻子,這屋子你都出不去,你能把我帶到哪?”
狼奴不甚服氣,但還是依她的去洗澡了。
他玩著水麵的花瓣,聽楚言枝教他怎麽把自己洗幹淨。他邊玩邊洗,洗著洗著卻突然停了動作,盯著水麵,語氣有點懵然:“我的木奴死掉了。”
楚言枝幫他洗發的手頓住。
“他死掉了。”狼奴眉心皺了皺,“我頭有點痛。”
楚言枝不知該怎麽說,想了半天道:“他本來就,就不是活的啊。”
“我給他做的小衣服,他還沒有穿完。”狼奴把花瓣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點放到楚言枝的手指和手背上,然後抓著她的手朝上麵吹氣,把它們都吹落,“以後沒有人能穿它們了,好可惜啊。”
楚言枝任他玩了會兒,心情沉重地把他頭發擰了擰。
都洗完了澡,室內收拾幹淨後,楚言枝和狼奴又一起躺在床榻上。
狼奴如今見什麽都覺得新奇,還往上麵那個掛墜的流蘇吹氣。
楚言枝翻身趴在他肩膀上問:“我給你再買一隻小木偶,好不好?你給他取別的名字,叫,叫偶奴,也很好聽,對不對?”
“你好傻啊。”狼奴沒有看她,還在玩那個流蘇,眼睛慢慢眨了兩下,“衣服都是木奴的,別的木偶穿不了。”
“做個跟木奴一樣的啊。”
“枝枝殿下好傻。”
楚言枝真鬧不明白自己怎麽會被一個小傻子說傻,皺眉問他:“這怎麽就是傻了?我說的不對嗎?”
狼奴見她直起身來望著他問了,伸出手臂把她摟到懷裏來,親她的臉,彎彎眼睛笑:“好香的枝枝啊,好想吃掉。”
楚言枝揉他臉,感覺到來自於他身體的灼燙,又不敢輕易亂動了,哼氣道:“我問你呢,我說的哪裏不對了?”
狼奴啃她、咬她,侵略意味極濃,手順著她的腰不是往上撫弄就是往下勾弄,好似在玩鈴鐺裏的鐸舌,楚言枝眸光失神了幾個瞬間,咬著手背躺在枕上,無措地望著將她的腿分攬到他腰際的狼奴。
狼奴過來親她的眼睛,聽她輕媚的哼聲,這才回答了她的問題:“我擁有過木奴了,為什麽還要偶奴?木奴知道會傷心。”
他愜意地歎了聲,把楚言枝發顫的腰往自己懷裏捧,又往她繃緊往下彎垂的脖頸上吻了吻:“如果我死掉了,殿下要養別的小狼,我會好難過。”
楚言枝聲音斷斷續續的:“我,我沒有要,養別的,別的小狼。”
她已有些崩潰了,狼奴倒還自得,抱著她躺下來:“殿下玩我啊,我很好玩。快點玩我。”
楚言枝受不住要掐他的臉,越掐他眼睛更彎了:“你不願意玩我,是不是要做我的小玩物啊?”
狼奴便抱著她轉身,把她的手放到鏤空雲紋板上,把被子都攏到她膝下,然後摟抱著她的腰,一邊吻咬她的背,一邊歡喜道:“殿下是我的小玩物了。比鈴鐺好玩,響得比鈴鐺好聽。”
楚言枝總感覺他的話裏有羞辱的意味,這於她而言十分逾越,所有感官竟比從前要放大了數倍,比如他落在她頸上的尖牙。
狼奴把原本掛在自己脖子上的鈴鐺取下,掛到了楚言枝的脖子上,聽著一晃一響,開心道:“這下可以一起玩了。”
楚言枝黏黏膩膩十分疲憊地躺著,隨便他如何了,就是口幹的厲害,抬起酸軟無力的手朝帳外指了指。
狼奴歪頭看半天,把她手拿回來了,親咬她的手腕內側:“你好好吃。”
“給我喝水啊。”楚言枝無力道。
狼奴終於把那碗楚言枝本想睡前喝的牛乳端來了。
楚言枝欲要起身,可隨便動一動都滋味難忍。
“我喂你啊。”
狼奴含了,貼來喂她,可他喂得實在潦草,楚言枝喝一半漏一半。
狼奴撫摩著楚言枝臉上那點牛乳白漬,眸色微深:“好想和殿下生小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