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我們成親吧。”
楚言枝被他擺來擺去, 最後也不知道怎麽睡著的,反正醒來的時候狼奴已經坐在她麵前研究怎麽給她穿衣服了。
他自己衣服還半敞著,拿著她的小衣正正反反地研究, 一會兒往她胸口比對,一會兒拿著係結, 她抬眼看來的時候,他剛給玩成了死結, 解半天沒解開。
明知道自己做錯了,他還歪著頭哼一聲,丟了衣服:“反正都要被我撕壞的,不要穿了吧。”
楚言枝懶綿綿地袒睡在他麵前, 臉龐紅潤, 目含春情,看著他笑了一下:“小狼,我們成親吧。”
狼奴眸光微頓, 對她緩慢地眨了眨眼:“你娶我呀?”
他朝她躺下來,額頭蹭蹭她的脖子:“就娶我一個好不好, 別要別人,誰都別再要了。我給你玩,我什麽時候都可以給你玩。”
楚言枝指間捋繞著他的頭發:“每回都是被你玩得要死要活。我不娶你, 你娶我吧。”
狼奴揉弄著她頸下,垂著眼睛:“可是我傻了,我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會啊, 養不了你。”
“所以你不打算和我成親?”楚言枝將臉抵在他發頂上, 把兩個人的頭發纏在一起玩。
“要成親!你不和我成親要別人的話, 我就把你搶走, 鎖起來玩,你一直哭也沒用。”狼奴聽了這話又不高興,張口就咬在了她臉頰上,睫毛掃著她的鼻尖,又想把她往懷裏攬。
楚言枝和他呼吸交織著,窗外的陽光透過素色紗帳籠罩其間,她揉揉他的後頸:“你是大將軍,你有功業,打退了三十萬韃靼,一定還砍了韃靼王的腦袋,滿城無人不知你的名字。你可以娶我的。”
狼奴有些迷茫地抬起臉。他偏頭想了想:“我娶你,和你娶我,有什麽不一樣嗎?”
“也沒什麽不同,不過,你娶我,你就有家了,我們兩個人的家,不用像公主府或者皇宮受很多限製,我們兩個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嗎?”
“對啊,門前你想種什麽樹都可以,院子裏要不要搭晾衣架子也隨意。”
狼奴又想了想,眨著眼睛問:“我把你綁起來玩也可以嗎?”
楚言枝捧住他的臉,蹙眉也咬了一口:“你怎麽腦子裏就這點事!”
狼奴又摟著她朝裏翻了,薄被逶迤著從裏拖到外,一半耷拉到了帳外。他勾了她一條腿,讓她趴在自己胸口,嘴裏嘟嘟囔囔的:“好玩啊。”
楚言枝脖間尚未取下的鈴鐺落在了他脖子上,他看著鈴鐺前後左右地晃,彎眼睛享受著道:“我要買很大大的房子,很多很多的地,造一張特別特別大的床,日日夜夜和你睡在一起。”
狼奴近日喝的藥副作用大,楚言枝陪他晝夜荒唐,沒兩天就央著紅裳去讓廚房做些滋補之物去了。
紅裳一開始還會在蘭心閣門前守著,到後來不由移步到了院中,和繡杏一起時刻盯著人別總從門前經過。
繡杏一連多日沒進去服侍楚言枝,心裏覺得奇怪又委屈,懷疑是不是自己什麽時候做錯了什麽事,惹殿下不喜歡了,紅裳隻得連連寬慰她別多想。
大概是因為以為楚言枝在為朝廷一直沒能找到狼奴的事情而意誌消沉,情緒低迷,三公主楚姝有幾次想過來看她,但都被推拒了。楚姝並未多想,隻當她是想一個人多靜一靜,漸漸地便不多來了,東西倒送得不少。
姚窕擔心他們的情況,但考慮到紅裳是個穩重的,且並未聽聞有何異樣消息,也不再多打探了。越打探越容易引人生疑注意。
江霖父子過通州已有三五日了。頂多十日,他便要進宮述職,那時勝負之事便該有所定論了。
狼奴的學習技能雖恢複了不少,但傻勁兒還沒消褪,關於北地的記憶也沒恢複。那天她癸水來了,他拿了針線筐,眯著眼睛穿針引線,非要給她做月事帶,結果紮破了幾個手指,還把線纏得自己身上到處都是,就差把自己裹成一隻繭了。
楚言枝有些憂愁。
她現在覺得傻狼挺好的,雖然愛咬她,總弄壞東西,還貪玩得不行,會氣她、凶她,但楚言枝總感覺這樣的他更真實一些,至少他的開心和傷心都是真實而無絲毫隱藏的。就是萬一恢複不了錯過了許多重要的東西,會很可惜。
可惜就可惜吧,他能平安就已經萬幸了。
換新藥的第七天,狼奴纏著楚言枝歡愛完睡醒後,他目光沉沉地盯著帳子,腦海裏閃過了許多許多東西。
他在宣府鎮親手布置的小屋子,窗前小陶瓶裏插著的小藍花,還有那個坐在爐子上咕嘟咕嘟冒滾水的茶壺。
他想起自己帶領的那幾千個將士,想起宣府鎮陣前危機解除後他騎著馬領人回來,在鎮前看到的江霖、江熾,還有刀疤餘的臉。
他把刀疤餘帶到他的小房子裏,給他燒水喝、烤饢餅吃,刀疤餘裹著毯子靠在桌櫃上歇著。聽到他被人說是怪物,他氣得要出去打人,結果自己踩著毯子跌地上了。
他如今已經明白了,大概他腰背上的那顆紅痣就是刀疤餘認出他身世的關鍵。他喝醉酒時一直喊著的“小獅子”不是小獅子,是小世子,是他。
狼奴再度想起那個馬蹄陣陣的夜晚,他砍了韃靼王耶律豐山的頭顱,卻被江熾掐緊了脖子。他踩木奴,拿著木奴一下一下擊打他的頭。木奴死了,成了他撿也撿不起來起來的一堆碎塊。
刀疤餘把他護在身下,很多馬蹄從他背上踏過去,他噴出的血糊在了他的臉上,他要他活下去,然後去找江霖,也就是他的父親,給他們報仇。
後來他再醒來,人已經在狼窩裏了。小狼們都記得他,記得他的氣息,記得來時他送給他們的兩個獵物。
狼又一次救了他,給他喝獵物的血,給他吃獵物的肉,他們帶著他在夜間趕路,他撐著那把劍,一步一步走出了北地。
他買馬趕路,憑著模糊的記憶從山間林道趕,好幾次走錯了方向遇到追殺的人。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對付那些人、一次又一次拚命爬上馬背往前跑的了。
他隻知道他一定要回到殿下身邊,他答應過殿下要在六月前建功立業回去,他就不可以食言。就算是死掉了,他也要死在殿下身邊。
昏迷的時候,他感覺到殿下一直在抱著他,他喊冷,喊熱,喊難受,她便攬著他的肩膀,一會兒給他取暖,一會兒拿涼水巾子給他擦身。
他既痛苦又幸福,真是甘願就這樣死在她懷裏,可又不甘心才得到這點幸福就輕易地死掉。
殿下在他耳邊一直說好愛他、好想他,狼奴全都聽到了,聽她說嫁衣很美很美,就放在櫃子裏,等他醒來可以娶她了,她就穿上嫁給他。
殿下還說,不要怕不能娶她,不論如何她都會嫁給他的,哪怕是登金鑾殿狀父。
……
狼奴將臉貼上楚言枝光裸的背,貪戀又小心地把手臂搭在她的腰窩上,在夏日明朗的光線中感受著這真實的、溫暖的,能將他整個浸泡住的幸福。
他變傻了她都願意嫁給他。傻了的他那麽壞、那麽笨,她除了一開始的時候被他說哭了之外,竟就事事由著他了,還會揉著他的臉,笑著說,她很愛小狼,小狼什麽樣子都很愛。
狼奴吻著楚言枝脖間尚還清晰泛紅的齒痕。
楚言枝感覺到了,半夢半醒間翻身過來,撒著嬌摟住他:“小狼……”
狼奴感受著她的溫柔,幫她揉著泛酸的四肢,低低道:“小狼對不起你,殿下。”
楚言枝從這熟悉的被輸入內力的感觸中清醒了過來,抬眸與狼奴的眼睛對視。他半垂目,看起來有些糾結心疼。
“你……”楚言枝笑起來,“你好了?”
狼奴撫著她臉上身上或輕或重的牙印,愧疚道:“奴好不懂事啊。殿下照顧奴那麽久,奴還咬你。”
“我沒有怪你啊,咬得挺舒服的。不要說自己是奴了,小狼,我們昨天商量好了的,今年或明年,我們就成親。你以後是我駙馬,是我小狼夫君。”
狼奴臉略略紅起來:“我不傻了,可以把殿下娶回家了。可以給殿下洗衣服,給殿下做飯,帶殿下去很多地方玩。不過,我的功名,我的功名……”
狼奴不知道該怎麽和楚言枝說,這段記憶還是太痛苦,他一把擁緊她,臉埋在她頸窩,眼淚一顆一顆砸下來:“殿下,奴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你了。”
感覺到他身上抑製不住的輕顫,楚言枝心一抽一抽地疼,撫順著他的後腦和脖頸道:“沒事了,我們以後再也不會分開了。我不要你再去建功立業,你本來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小狼,我隻要你平平安安的。”
“木奴死掉了……江熾,他踩他、摔他,他還掐我的脖子,讓騎兵騎馬從我身上踏過去。他要我死,說我搶了他的東西。殿下,我沒有,我救過他,我沒有搶他任何東西。”狼奴盡量壓抑著情緒,可是抱著殿下他根本控製不住,所有難過與委屈都傾瀉而出,砸濕了楚言枝的肩頭。
楚言枝撫順他脊背的動作頃刻間停頓下來,巨大的憤怒襲上她心頭,以至於她經不住發起抖來。
狼奴聲音微哽:“我立的功,都是我自己努力殺出來的,耶律豐山的腦袋也是我砍下來的。我不要做世子,我隻要殿下,殿下……我想娶你,想你以後能放心地愛我,很愛很愛我。”
楚言枝捧著他的臉,輕輕擦著他濕潤的眼角:“我愛你的,是很愛很愛。你走後我常夢見你,好想去北地找你。”
“我沒有功名了,殿下,我不是權貴了。江熾派很多人殺我,他真的好壞,我沒有害過他,隻因為覺得我是他哥哥,他就要殺我。我記得殿下的話,殿下要我離他遠點,可是根本……”
“覺得你是他哥哥?”楚言枝不甚明白,“他好奇怪的思維,天底下年齡比他大的男子不知有多少個,他就因為這個要殺你?他是瘋子嗎?!”
狼奴點著頭,很是委屈道:“嗯!他是瘋子,殿下要為小狼做主,要把他殺掉。”
“你放心,過幾日幹清宮內不會太平,若是可以,我替你親手殺他去。”楚言枝點著頭安撫他。
殿下如此在乎他,狼奴覺得十分安心,那些委屈也因而泛起了甜味。他繼續告狀:“江霖也不是好人……我討厭他。刀疤餘說他是我父親,但他還是任由江熾追殺我,他一向看不起我,一定是覺得把我立的軍功都放到江熾頭上的好。他也很壞。”
楚言枝聽得有點懵了,這什麽跟什麽?
她把他拉開些,摸著他微鼓的臉問:“江熾一定是為了搶功勞而陷害你通敵叛國我知道……可江霖是你父親是什麽意思?你,你……”
楚言枝飛快想著,她好像聽三姐姐說過,江霖十多年前有個夭折了的孩子。江熾今年十七,那個孩子起碼十八歲了……
難道那個孩子是狼奴嗎?
她仔細端詳狼奴此刻微垂的眉眼,好像,好像確實和江霖有那麽一點點的相像?
這信息完全超乎楚言枝的意料。
江熾那種陰陰沉沉的人會因為世子之位而陷害親哥,楚言枝不覺得意外,但江霖呢?他竟然會就這樣縱容江熾殺自己早年丟失的孩子?
他知道狼奴這些年受過多少苦嗎?
北地是極苦之地,他才那麽點點大就在狼口裏討吃的,喝血吃生肉,過的是野獸般的生活,長到八九歲還被獵人抓到上林苑給貴人們觀賞取樂。
他差一點點就被老虎吃了……
如果當年她沒有堅持帶他走,他就算不被野獸鬥死,也會在籠子裏困死。
哪怕是被她帶走了……楚言枝實話實說,她待他不差,但也算不上特別好,他是作為小奴隸在她身邊長大的啊。
也是運氣好,她無意間結識了錢公公,而娘親決心要爭寵,他們從重華宮一路搬進長春宮,日子才一天比一天好了,能給狼奴穿點像樣的衣服,讓他在北鎮撫司安心學功夫。
如果說十多年前因為戰亂丟了孩子,無法親手養育是他的無奈,那後麵這些呢?要殺狼奴,是要把所謂生恩也一並收回嗎?
楚言枝都替狼奴委屈。他若是嫌棄狼奴是喝狼奶長大的野狼崽子,不想認,那不認就是了,大家都沒話說,他倒好,不僅不要認還要殺他!他有什麽資格殺他?!狼奴能活下來,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是他自己吃了無數的苦熬過來的。
楚言枝眼圈發紅,抬手背擦了擦眼淚。
狼奴沒想到殿下會因為這個掉眼淚。
他把楚言枝的手拿下來,在她眼下位置吻了吻:“奴雖然很生氣,但已經不在乎了,殿下不要為奴難過。”
他滾滾喉結,拾起帳中散落的衣物,在楚言枝哽咽著罵江家父子時,給她細致地穿起了衣服,嗓音有點黏:“我不要他們,我隻要殿下。”
楚言枝更難過了。她心裏清楚一個孩子小時候會多渴望父愛,狼奴從小沒有父母,野生野長便不說了,長大了在人間看到人人有父親母親,他怎麽會不羨慕呢?
當初辛恩要遣人千裏迢迢為他排查究竟誰會是他父母時,便是考慮到了這點吧。那時她還後悔沒有多關心狼奴,連他很想要父母都不知道,真是白做了他的殿下。
他雖然嘴上說著不要,但如果要他親手去殺江霖,他肯定也是難以做到的。如今問題的關鍵就在於,江霖和江熾要謀反,他們必死無疑。他們既然陷害過狼奴,想置狼奴於死地,狼奴也不姓江而是姓辛,狼奴自然不會再受牽連,可是……
為什麽老天爺要讓他攤上這樣一個父親?太不公了!
“你恨他們嗎?”楚言枝握住他給自己攏寢衣的手,雙眸蒙著水汽望著他。
狼奴沉默了一會兒。
“我恨江熾,恨他恩將仇報,壞得不像個人。對於江霖,我也不知道。他看不起我,可也教會我許多東西。我恨不恨他們,應該是不會與他們是我的誰有關的。”
他繼續給楚言枝穿衣服,穿好了輕輕地抱住她,反過來揉撫著她的腦袋和後背,語調柔和道:“好啦,殿下,奴從來就不在乎他們嘛。奴有殿下,將來和殿下成親,奴就有家了,我們自己的家。奴以後一定會好幸福好幸福……”
“我不許你說自己是奴了!”楚言枝貼貼他的臉,少年胸膛寬闊溫暖,正如他的脾性。楚言枝從沒有這麽心疼過他,因而忍不住覺得他傻傻的,一心隻知道玩、隻知道耍壞的時候更好。有時候把自己變得太溫柔,是一種殘忍。
狼奴感覺到她對他的依賴和對他的心疼,哄拍著她的背道:“小狼永遠對殿下臣服,殿下……”
“我不要聽你叫自己奴,我說了,我剛剛說了!”楚言枝哽咽著,“我要嫁給你,不是要嫁給什麽都沒有的小奴隸,也不是要嫁給什麽都有的權貴,我是要嫁給你。沒有什麽臣服不臣服,小狼,你的天性裏沒有奴這個字,不要再壓抑自己了,我寧可你傻傻的,也不要你再那麽痛苦。”
狼奴的心好像往下陷去了一大塊,一汪溫水順著殿下的懷抱充盈進來,他不曾想過有一天殿下會對他說這樣的話。他本以為能聽到說她愛他,於他而言,就已是從天而降的恩賜了。
從小,殿下就曾無數次對他強調說,他是她的小奴隸,他不乖,她隨時可以把他丟掉。他真的好怕自己被她丟掉,在這世上,她都不要他的話,他還能去哪裏?他寧可是被她殺掉。
他做她的奴、做她的玩物,他都心甘情願,隻要殿下能開心,能施與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多一點的愛……痛苦,他確也痛苦。這世上不會有為奴的狼,他知道自己或許很早以前就不配作為狼而活著了。
說給她做一輩子的小奴隸、一輩子如寵物般的玩物的時候,他既祈求她能答應,又會不甘於隻是如此,所以他勾她犯錯,勾她愛他……
原來殿下真的有一天會明白他的痛苦,理解他的天性,要他別再做奴。
“我再也不這樣說了,殿下,枝枝,我以後一定會做個很好很好的駙馬,很好很好的夫君,不會再讓你這樣哭了。”
楚言枝止了這不知道為什麽她自己也控製不住的眼淚,看著他的眼睛,把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心口,讓他觸碰她的心跳,定定道:“你要記得、要相信我是足夠愛你的,我沒有你以為的那麽不愛你……你可以傻一點、瘋一點,隻要是你我都喜歡。你想我開心,我也想你能開心。我從前總要求你乖,要求你懂事,以後不會了。小狼,你要作為小狼而活著,不是我的奴,不是這世上任何一個人的奴。”
“作為小狼?”
“對,作為你自己。”
狼奴將她還在微顫的手握住,從沒有一刻笑得這樣輕鬆:“我記住了,枝枝。”
狼奴既已清醒了,楚言枝便帶他進宮去找了成安帝。
成安帝見他不僅活著,還好好端端地站在眾人麵前,不由驚歎:“你這……不容易啊。辛恩能教出來這麽好的徒弟,也不容易!來,快跟朕說說,在北地這幾個月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別怕,江霖說你通敵叛國,朕是絕不會信的,你好好說說,朕會為你做主,洗脫你的冤屈,把你師父一家從天牢裏放出來。”
狼奴看向坐在成安帝身側的楚言枝,楚言枝朝他略一點頭,他便把事情都說了。來之前,狼奴猶豫要不要對他說自己身世的事,楚言枝仔細想過一番後決定還是讓他全部都照實話來說。
成安帝本就已經站在了他們這邊,至少從目前看,對他和辛恩都是極為信任的。江霖親子這個身份,在如今這個檔口確實危險,但也正因為危險,所以反而能夠得到成安帝更加絕對的信任。
再者,除了聽他口頭闡述這些事情之外,成安帝定會再命人一一去核查,恐怕並不難發現他的身世。得知他刻意隱瞞,保不齊會心生不悅,那就弄巧成拙了。
成安帝聽完這些,緊皺著眉來回踱步,最後停步,冷哼著怒罵了江霖一句。偏心能偏成這樣,也是聞所未聞!
罵完了,他又招手讓狼奴走上前來,手搭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寬慰道:“孩子,他不仁,你自然無需再有義。幸而你有個忠良的好師父,常有言師者如父,你若願意,日後由朕做主,讓辛恩認你做兒子。也別擔心這會不會搶了辛鞍的爵位,你這場仗打下來,足夠朕為你封個侯了!”
楚言枝顯得比狼奴激動得多,起身跑過來拉住了成安帝的袖子:“父皇真這樣想?”
“這有何假!不過,”成安帝略一沉吟,似笑非笑地看著狼奴那雙潤亮的眼睛道,“為著防江家那倆狗賊,你師父他們還被關在大理寺天牢,等過幾日江霖進京,恐怕無人能守在朕身邊了。五城兵馬司、南北鎮撫司和內外皇城的禁軍加起來,也找不到一個如你師父那般武功高強,還能和江霖對抗的人。朕也不跟你賣關子了,等到了那天,你願意再立一功嗎?”
楚言枝的笑容略微停頓了一下。成安帝果然是要狼奴來對付江家父子的。
江家父子行事過分,楚言枝也覺得他們都該死,可弑殺生父、弑殺親弟的名頭若是傳出去了,對狼奴會很不利。而且狼奴大概能對江熾下得去手,江霖,還真有點難說。
這是父皇考驗狼奴的手段。
她看向狼奴,狼奴這回未將視線投向她了,而是垂眸想了一會兒,片刻後直視著成安帝道:“我願意立功,但我不確定到時候能不能立得下來。”
“哦?”成安帝上下打量他,“是身上的傷都還沒好透,武功未能全部恢複嗎?”
狼奴搖了搖頭:“我很好,還是很厲害,沒有人能打得過我。我隻是不確定到時候會不會殺江霖。”
成安帝略一點頭:“朕理解,你是好孩子,心善心軟。那這樣,錢錦,去把朕那把黑漆雲紋的虎皮長弓拿來。”
錢錦應聲退下,不一時親捧著弓箭奉到了成安帝麵前。
成安帝拿起這弓試著拉了拉弦,倒勉強還能拉得動,就是十分吃力,拉到最後麵部表情都有點猙獰了。
成安帝喘著氣鬆了弦,遞給狼奴:“等到了那天,你就拿著這把弓站在朕身後暗處,一旦江霖父子有何異動,你就動手。要是實在下不了手……朕也不會為難你,但要是朕的命都受到威脅了,你該怎麽選擇,你心裏可明白?”
狼奴明白,他是皇帝,殿下和他說過了,皇帝隻希望所有人都向著他那邊。皇帝的命,比誰都重要。
狼奴雖然不認同,但事實如此。
“我明白了。謝謝陛下。”
一切商議妥當,成安帝先借著讓楚言枝給他倒茶的由頭把她支開,然後才單獨和狼奴、錢錦、太子楚珩等人密談。
從皇宮出去後,楚言枝坐在車輦裏開解著狼奴:“你放心,我對父皇有那麽一點點了解,他不可能真的把自己的命就壓在你一個人身上。這世上能保護他,甚至是搶著為他而死的人太多了。到時候你就算不開弓,他也不會出事。”
狼奴挨著她坐著,就著她的手吃了剛剝好的荔枝,又拿帕子給她擦著手道:“我會開弓的。我剛剛又想了一想,江霖才不是我的父親,我本來就沒有父親。可陛下是你的父親,你雖然從小總說自己不喜歡他,但至少不是恨,他這些年對你挺好的。我不能讓你沒有父親。而且,而且江霖要是謀反的話,就會害死很多很多人,包括你,包括師父,我怎麽可以讓他得逞。我不在乎他,我的弓會拉得很滿很滿的。”
六月二十七日的清晨,江霖父子帶著幾千叢兵進京了。
一路從城門走到承天門,不同於以往會有百姓夾道相迎,此刻皇城內外竟家家閉戶,滿街寂靜。
江霖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麽。
江熾從副將手中拿了江霖的述職報告和呈報辛鞘謀反一事的案卷,提步便要走進承天門。
江霖看他一步步朝內走,內心幾度掙紮,忽然沉聲道:“慢著。”
江熾腳步微頓,能感覺到周圍殺氣畢露。
江霖緩步走到他身邊,看了眼他手裏的東西,並未去拿,而是將目光投向皇城上方。
今日陽光熱烈,曬得人無法直視太陽,隻能皺著眉。
“我跟你一起去。”
江熾抬眸看他,步子未動。
江霖側頭問:“你那軟骨散還有嗎?”
“父親問這個做什麽?”
“我昨晚沒睡好,今日之後,恐怕也再睡不好覺了。問你借點。”
江熾還是沒動。
江霖直接抬手擼起了他的袖子,有成包的,也有成瓶的。江霖把那一隻紙包和那一小瓶都拿了,塞進了自己的袖子裏。
他語氣似有幾分輕鬆:“走吧。”
江熾在後麵慢慢跟上了他的步子。
一路無話,以石元思為首的幾個太監過來相迎,接引著他們步步往幹清宮的方向走。
石元思還露著諂媚的笑同他們攀談著。
江霖並沒有什麽興趣同他閑談,江熾也不回應他的話。石元思在背後冷了臉。
進入幹清宮後,能明顯感覺到周圍的空氣都在凝滯著,仿佛能聞到那柄柄長槍刀劍上的冷硬味道。
幹清宮內,司禮監幾個太監除了石元思外都在,分立在成安帝身側,成安帝坐在上位,早朝剛下,手裏正拿著奏折在看。
江霖領著江熾一直到近前,跪下開始奏稟。
人人都心知肚明即將要發生什麽,根本無心去聽他奏稟的內容。成安帝的雖已放下手中的奏折,將目光投向了江霖和跪在他側後方的江熾,手指卻在案上輕輕點著,內心不住地思忖著。
江霖和江熾在皇城內外布置的人馬,大多他都已經知悉,不算太難對付,但要想輕易解決也不可能,今天是注定不會太平了。
“……熾兒,呈給陛下看。”江霖說完那一長串話之後,垂目磕頭行禮,對江熾道。
江熾起身捧著東西走上前,交給了錢錦。
錢錦端著呈盤拾階而上,還在時刻注意著身前身後的動靜,隨時準備下令讓暗處的人動手。
然而江霖父子始終平靜地跪在地上,動也未動,好似這隻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述職。
大概是要等陛下專心看的時候動手。
錢錦把端盤放置到成安帝麵前,躬身問:“陛下,可要奴才為您打開?”
成安帝蜷了蜷指,擺手讓他退到一旁去。
錢錦立到了他身側。
成安帝先拿起了江霖的述職報告看,迅速掠過便擱下了。
倒是在拿起那份關於辛鞘謀反的卷宗之前,他笑了下:“隻有卷宗,沒有證據嗎?”
“回稟陛下,有,在這。”江熾將一隻木箱呈上,錢錦又下去將之拿了上去。
成安帝還是沒打開。
他歎了聲氣,幽聲道:“辛鞘勉強,倒也算得上是朕看著長大的孩子,朕還是難以相信他會做出這樣的事。至於辛恩,你們對他的人品,應該再清楚不過了。”
“正所謂知人知麵不知心,臣與父親也十分難以接受。可事實擺在麵前,實在由不得我們信與不信。”江熾行禮道。
成安帝並不看江熾,隻問江霖:“愛卿,你以為如何呢?”
江霖似在走神,聞言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道:“臣,臣也不知。還請陛下親鑒。”
成安帝見他如此,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把手搭在木箱上,側頭瞥著案卷,“嘖”了聲道:“你們說辛鞘已死,可是朕的人,已經將他找到了。”
江霖愕然抬頭。
“你們不是說他屍骨盡毀,帶都帶不回來了嗎?到底為何要欺君?”
“臣等無意欺君,是……”
“陛下!辛鞘真,真的還活著?!”江霖激動挪膝上前,立時驚得暗處眾人屏息以待,弓弧繃緊的聲音猶響耳畔。
“父親。”江熾喊了一聲,以作提醒。
江霖霎時止了動作,但仍然問:“他如今在哪裏?傷得重嗎?人還好好的嗎?”
成安帝慢慢端詳著他,想著他這番話的意思。
他又看向江熾,隱約從這對父子微妙的氛圍中察覺到了什麽,不過他並不在意,隻是笑笑道:“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如果他真有通敵叛國之罪,何時死不是死,怎樣死不是死?”
江霖手都在顫,他喜極而泣,跪在地上哈哈笑了兩聲,但旋即又落了淚。
江熾又喊了聲:“父親!”
這句父親似把江霖拉回了現實。他漸漸止住哭與笑,卻也無力在想江熾來時有何交代了,反而催促成安帝:“陛下,請看卷宗。”
他這般帶有催促意味的話成安帝聽了心有不悅,不過也樂得和他周旋。他是無需緊張的,明處有錢錦和石元思在,暗處則有狼奴和辛恩。皇宮內外,以及皇城內外,沒有一處地方有一刻是脫離他掌控之外的。
成安帝閑閑拾起那份卷宗打開看了。
他目光隨意掃了下,即刻卻頓住了。
他抬頭看向江霖,江霖還跪坐在地上,姿態鬆散,竟似有些瘋癲之狀。他再看向江熾,江熾正準備放出信號讓人湧入了。
成安帝闔上卷宗,直接道:“來人,把江熾拿下!”
江熾顯然沒料到成安帝會如此突然下令,他立刻大喊了聲,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和銀針開始反抗,還想躍至江霖身前來擋。
江霖又開始在地上又哭又笑了。
沒有人湧進來。
江熾回頭,沒有人。
一個都沒有。
他之前費心安排的人,全不在。
他怒目看向江霖,十數個黑甲禁軍將他圍困在地,他重新跪下了,跪在江霖身畔。
見江熾徹底放棄了掙紮,不論是銀針還是匕首悉數落到了地上,成安帝意味深長地看著江霖。
“大義滅親,江霖,你還是朕認識的那個你。”
“臣,臣啊,臣……”江霖哈哈大笑兩聲,捶胸頓足,“臣是江霖!江熾是臣的兒子,哈哈哈!”
他笑得快沒氣了才止住,深深吸了口氣,麵容忽然又嚴肅了:“陛下,臣沒有管教好兒子,讓他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臣罪該萬死。江熾,江熾有此心自然也當萬死,但是,他,他謀而未遂,求陛下能念在他尚且年幼,饒他一命!”
江霖往地上重重磕了個頭。
成安帝緊盯著不語。
江霖又連磕十數下,似要將頭直接磕破一般,最後眼淚混著血黏在那張還露著笑的臉上。
他從懷裏掏出兵符,一路膝行上前:“陛下,臣就此將兵權交還與您,江家軍四十餘萬將士,將永不再受臣與江家任何一人的調令。隻是臣,臣之發妻當初也與臣為國立過功,如今體弱不堪刑罰,還請您賜她安然終老。”
“還有辛鞘,他是個極好的孩子……他師父把他教得很好,很好,他師父,與我不同,不同……哈哈哈!”
成安帝見江霖父子一個喜笑嚎哭,一個麵如死灰,內心竟有些五味雜陳。
江霖此行,算是保全了不少人。
要說他這些年真沒一點反心,成安帝不信,他隻是深知局勢從不利他,大周國朝穩重,謀反勝算極低罷了。
照他這般大義滅親,舉發親子謀反的行徑,按理是可以饒他一死,甚至可以給他安排個安穩老死的結局。
但成安帝不打算這麽做。
他朝身後看了一眼。
弓弦緊繃,箭鏃於暗中顯露寒芒。
江霖的笑在這一刻終於止住了。
他深深看向成安帝身後。
成安帝不會留他的命,他當然知道……
他想到方才成安帝突然提起辛鞘還活著的話。
江霖對那暗處緩緩牽動唇角,站起了身。
他抖開袖子,動作異常平穩,拿出了那些軟骨散。
“父親……”
江霖打開紙包,邊笑邊搖頭,把那瓶塞也打開,全倒在紙上:“我這輩子,對不起你。熾兒,你說得對,我對不起你,我在這世上,究竟對得起誰……”
他將紙包中的粉末全數倒入口中,一邊咽,一邊將腳步挪向殿中金柱。
“砰——”
柱間龍紋上鮮血蜿蜒而下,江霖扶著柱子,慢慢倒下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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